说完,又深吸一口香,摇首,鼻中轻哼,“皇家......”
东方既白手撑下颌,蹙眉问道,“可是,那秦王常年征战,早已见惯了肝脑涂地、断臂残肢,难道还会怕这些镂刻描画出来的皮影不成?”
阿申笑,“他怕得紧呢,脸都青了,就跟,”他想起了什么,笑意更浓,“就跟况家主君见到我变出的那只虫子时的神情是一样的。”
东方既白被这话逗得噗嗤乐了,“山君这话我便不信了,况公子的胆子也就芝麻大点,怎能与杀伐决断的秦王相提并论?”
“小白,他怕的并不是什么拔舌蒸人的皮影,他怕的,是在幕布后面,操纵皮影的那个人,他的父亲。”
阿申用羽扇轻拍了一下东方既白的头顶,“太祖皇帝为了鼓励失意自馁的皇太孙,精心演了那样一出哪吒闹海,而秦王放下自尊,苦求得来的,竟是一场敲打人心的变相图。”
“至此,太祖皇帝算是将皇太子死后,东宫之位悬置的局面摊开挑明了,他用一场皮影戏,直截了当告诫秦王,要他放弃对皇位的妄想,否则,他这个当老子的断然不会坐视不理。”
“可是,”东方既白想到其后发生的事情,轻耸鼻尖,“秦王自然是没打算放弃皇位的对不对?”
阿申笑,“野心这个东西,是长在骨血里的,更何况,秦王从儿时起便见父亲宠爱皇太子,悉心培养,对自己却是过问不多,甚至,连自己的生辰都不记得。野心被妒意滋养,日益膨胀,而他之所以领兵出征,也是为了让父亲看到,自己也是可以同兄长一般,为他分忧解愁的。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他不要命拼杀出来的胜绩,竟然让父亲的冷漠变成了戒备,从此父子离心,愈走愈远。”
“远到......什么地步?”东方既白犹疑着,问出几个字。
阿申望向黯淡下来的天色,最西边,有紫色的蓬星掠过天际,转瞬便不见踪影,他凝神,随后淡淡道,“太祖为防范四子,一面利用庆王加以牵制,一面为皇太孙布局防控,托孤重臣。可是,太祖还来不及做出更多的安排,便一病不起,没熬过一个月,不治而亡。”
“这么突然?”
“是必然。”
阿申看东方既白惊诧的脸孔,继续道,“太祖是在秦王回燕地后不久病倒的,都说,他是忧危积心,卒中而亡,可是,”他微偏了下头,嘴角凝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我在太祖病倒的前几天,在他的寝宫中,看到一个宫人,偷偷换掉了太祖常吃的丸药。”
第三十五章 清欢
东方既白捂住嘴,“呀,是秦王?”
阿申一笑,“没有别人了是不是?那小宦官在太祖病逝的同一天,被人投入坤宁宫北侧的水井中,我曾在他归阴之前偶遇他的魂魄,他便向我哭诉,说秦王将他在世上仅存的亲人,他的幼妹拘禁起来,以性命相威,让他换掉太祖常吃的丸药,取一枝蒿代之。”
“他竟然弑父篡位?”东方既白蓦然听到这皇家秘辛,心脏砰砰剧跳。
阿申瞥她,“小白,皇家人天性凉薄,皇家事亦比那溷藩中的秽物干净不了多少,古往今来,弑君篡位者又何止他一人。”
东方既白一向不通古今,听他如此说,未免心惊,可又怕自己和以往一样,说出些牛头不对马嘴的笑话惹他动怒,于是便点头,追问道,“那......那个人最后怎么样了?”
“太祖驾崩后,皇太孙即位,也就是闵惠皇帝,而就在闵惠皇帝登基的第五日,秦王以清君侧为名起兵造反,挥师南下。闵惠帝根基不稳,又缺乏实战经验,纵使有太祖托孤的文臣武将相助,却还是节节退败,致使主力不断被歼。秦王则适时出击,灵活运用策略,经几次大战消灭南军主力,最后乘胜进军,于闵惠元年攻下帝都应天。”
“那个人到底是死了还是跑了?”
阿申抿了抿唇,“阖宫自焚,可是在奉天殿的废墟中,却没有发现他的遗骨。”
“难道......是被烧化了?”
阿申沉眸,“秦王派人在宫中反复搜了半月,最终,在武英殿下面,发现了一道鬼门。”
“鬼门?”
“就是密道,直通土城之外,高丈二,宽八尺,足行一人一马,备临祸逃出。”
东方既白色变,“真的......逃出去了?”
阿申抿唇冷笑,“我并未亲见,只知其后的三十年,先帝和今上都不断地在派人寻找这位只坐了三个月龙椅的闵惠皇帝。”说完又加了一句,“不管是朝中还是民间。”
东方既白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找到他,会有银子拿吗?”
“小白。”阿申脸上绽出笑意,漫着月华,藏在斑驳树影中,像暮春的暖风,温和却不灼热。东方既白一时看直了眼,还未来得及应他一声,头顶已被羽扇轻轻一敲,敲得她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连忙别过脸去。
“说不定,还真的有重赏,”他转脸看向藏头缩脑的小道姑,“小白,或许你可以助我一臂之力。”
***
新的故事——清欢。
峡谷之口,一片碧水如镜,云飞崖动。
虽是夏日,风穿石壁间,却依然能觉出一丝凉意。
当然,这凉,我是感受不到的,我低头看看怀中抱着的褡护:粗棉做的,硬且糙,想必披在身上也是沉甸甸的,透不进风。还有斜襟上的针脚,歪歪扭扭,像虫爬似的,丑陋得很。
我皱了皱眉,若不是逼不得已且力有不逮,我实在不想把这么个粗陋的玩意儿捧到他面前。
想着便已经走到崖边,抬头,见一条仿佛通天的石阶,从山底漫至崖顶,在尽头处,化成一个亮白的光点。我没有急着上去,只在阶下耐心等待,直至听到背后一阵风啸,吹得我的衣衫簌簌作响,这才轻轻朝上一跃,借那一股风势,扶摇直上,奔出数丈。
“清欢,公子每日尚且要一步一步攀至高处,你却偷奸耍滑,凭借好风,登临高台?”
嗔怪声在脚下浮起,是思安,我回头,看他蓄着白须皱纹崎岖的脸,却未从其中觑见一丝半毫的怒意来。
“起风了,我要给公子送件褡护,老儿,你且慢慢走着。”思安看起来要比我长上两辈不止,我却对他不恭不敬,礼数不周,只随着又扑撞过来的一阵轻风,飘然而上,未几,便已来到半山处。
一条白瀑落在阶旁的嶙峋碎石上,砸出万马奔腾的气势,我见水花争相扑面而来,忙朝旁侧一躲,不让它们沾湿手中的褡护。抬头,遥见崖顶石壁上的观音像,高低错落,密密丛丛,有三四百尊不止。
宝相庄严,我心里却没有升腾起肃然之感,相反,那颗不存在的心忽然加速跳了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爆裂,膨胀,要开出一朵花儿来。
我深吸了一口草叶清香,强迫自己平定心神,吹掉沾在褡护上的一颗水珠儿后,快步朝崖上跑去。
公子盘坐在最大的一座像龛前,手握佛珠,闭眼轻祷。他玄淡青色的袍子扑在地上,远望去,就像是他自己的影子。
我忽然有些嫉妒那尊面无忧喜的观音,因为她每日都与公子相视对坐,一处,便是四五个时辰,而我呢,即便揽尽了端茶倒水缝衣侍饭的贴身活,也只能在他身边待仅仅一个时辰。
于是便朝那清隽的背影走去,脚踩碎砂,却全然无声,可是离他尚有几步,喜宁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食指贴唇嘘了一声,拽住我的袖子,将我扯到崖边。
喜宁还是个小孩子,扎着牛角髻,身高只及我腰际,所以被山风一吹,双脚便离了地,所幸被我抓住,才不至做了那山峦间的一只风筝。
哪知这小孩儿很不懂得何为“知恩图报”,站稳脚跟后,扯住我的袖子,拍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道,“别......别去打扰公子......”
“为什么?”他说“打扰”,这个词我听着很不顺耳,于是竖起眉毛,冲他做出一副凶相。
喜宁吐舌,看了眼公子后,悄声道,“今早信鸽传来战报,说......”他垂目,脸上有凄悲之色,“说范将军的残部已经被全数剿灭,秦王凶狠,下令将所有战俘坑杀,一个未留,其中,便有将军二子。”
“吓?”
我惊呼,见喜宁看向我,连忙转头望着崖下,不让他觑见我脸上情不自禁流露出的喜色,嗫嚅道,“那公子他岂不是复位无望了?”
我故意将声音压得很低,喜宁本就心性单纯,故而以为我也同他一般怅然,于是便微微点头,凄道,“清欢,从此,公子便只能是公子了。”
这话的意思只有我们几个能听懂:公子从此便只能是我们的公子,再也无法成为天下苍生的君主。我在心里将这句话反复品磨,心里的花儿也因它的滋养怒放开来,胀满胸膛。
“清欢,日后,便只有我们三个陪着公子了。”
喜宁揉搓着眼角,走向一旁的洞窟烧茶去了,我见他走远,便重新朝公子走去,一步一步靠近,盯视他许久,才跪伏在他身后,将手中褡护抻开,轻轻盖住他的肩膀。
公子的肩膀是瘦削的,侧看,薄得像被斧劈过一般。我心头泛起一阵战栗,尚未抬起的手掌轻轻在那两扇肩上握了一下。
触到他的骨骼,我一惊,方才回过神来,急着要将手掌撤回,哪知,左手却被他的环上来的右手覆住,指尖压着指尖。
他的指头很冷,即便我的手指没有温度,却仍感觉到了那贴近的寒意,只是,这寒意在我心里,却化成了一股热流,烫得我整个人差点跳将起来。
“清欢,”他回头看我,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敷着潮意,比山间的云雾还要朦胧,“金陵,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三十万将士的血泪,我也永远偿不了了。”
说完,他似乎用尽了力气,手虽然用力捏住我的手指,身子却还是不由地朝下滑去,就像一片枯零的落叶。
我手忙脚乱撑住他的腰,他几乎是跌进了我的怀里,头嵌入我的颈窝中,我脑中嗡的一声,什么都不剩下,只有一团白茫茫的雾,和那双潮湿的眼。
“公子......”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察觉出些许不对,轻轻将他摇动一下后,我探过脑袋去看他的脸,他黑得仿佛被水洗过的长眉,和眉下那双紧闭着的眼睛。
“公子。”我又叫了一声,脸颊上的热早已褪去,因为我发现他的脸很白,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也是白的,唇角透着暗青,“公子,你怎么了?”
我将他撑起,他手中的佛串掉落在地,绳断,珠子朝四面八方逃散开去。
听到我慌乱的声音,喜宁从洞窟中走出来,手里捧着的茶盏也砸在地上,杯子四分五裂。
“傻孩子,快再去盛一盏茶给公子灌下,他这是忧痛过甚,昏过去了呀。”思安终于爬上了天阶,走过来,目光在我脸上轻轻一扫,将公子从我怀中接过去,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我觉得自己的心事被思安窥破,脸不由一热,恰巧喜宁端了茶过来,于是便起身立在一旁,看这一老一少小心翼翼地,将那碗茶送入公子的口中。
公子被茶水暖醒,轻嗽几声,眼睛张开,我松了口气,俯身刚要开口问他感觉如何,他却指了指山洞,看向我,气息奄奄,“清欢,去把我的刻刀取来。”
第三十六章 漂泊
刻刀?我在心里咕哝:要那劳什子做什么,他现在莫说握刀,就连一根笔也是拿不住的。
“我要为他们凿一座观音像,求神佛庇佑,魂归故里。”他看我不动,咬紧腮帮,“你不去,我便自己去......听到......没有......”
还是有一些孩子气的,毕竟,公子也才刚过束发之年。
我叹了口气,又见思安冲我轻轻点头,便只得站起身,走到洞窟取出刻刀,将它递到公子手中。
公子在思安的搀扶下站起,山风掠过,将我搭在他肩头的那件褡护吹落下来,我忙走过去,拾起褡护重新挂在他肩上,趁机送过去一只手臂让他搀扶,和思安一起,护着他走向观音崖最西边的一块石壁。
刻刀只是在石壁上扎了个眼儿,似乎已经废掉了他大半的气力,他轻嗽一声,胸口起伏,却还是用另一只手撑住石壁,刀尖顺着石眼朝下猛地一划。力道用得猛了,刀尖脱离石面,他整个人朝下扑倒,前额撞向石头,“嗵”的一声。
我吓得惊叫出声,忙上前将他扶起,扳起他的脸查看伤势,却正见一条深红色的血流顺着他的鼻梁落下,砸进领口。
“公子,你......”
我撕下自己好容易才缝好的褡护的袖子,摁住他额上的伤口,手压下去,已感觉到粗棉下面的湿热。可他却似乎察觉不到疼似的,呆滞地盯着还在从鼻尖滚落的血珠儿,俄顷,竟然笑了起来。
“四叔说的没错,我果然是个废物,什么事情都做不好。”他咧嘴,血便落进口中,将齿缝染红,“我领不了兵,当不好皇帝,害那么多人为我惨死,现如今,连一尊观音像都刻不好......”
他瘫坐于地,被思安撑住身子,浑身战栗,我的手几乎无法摁住他额上的伤口。
“朕......”他因这个字失笑出声,嘴角染血,手捂住胸口咳笑,“我有负皇爷爷的嘱托,有负父亲的教诲,有负辅佐跟随我的文臣武将的期翼,我,究竟还有何脸面,苟存于这尘世间......”
“陛下......”
“公子......”
风吹白瀑,掀万点银花,如喷珠飞雪,朝我们盖过来,我拼命抹去眼中的水珠,却依然看不清他的面容。
“公子。”
我叫他,怕极了,怕他真的用那柄刻刀割破自己的喉管,可抓住他袖口的手却被思安按住,他将我的手指扯开,“清欢,公子已经昏过去了。”
那晚,我在山下的茅庐中守了他一夜,因怕他自戮,我将所有能伤身的东西都收了起来,甚至,还悄悄拿走了他腰间的系带。我蹲守在榻边看着他,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张阖之间,他便从我眼皮底下消失了。
思安端了药进来,见我背脊笔直,面色肃然,便在一旁摇着头笑,“公子他不会自戮的,他若是那等懦弱之徒,便早就投身奉天殿的火海中了。”
“是啊......”我稍稍松了口气,身子一软,倚靠在榻前。
“不过清欢啊,”思安将漆盘放在地上,拿起碗吹拂上面的白气,“你可还记得太祖说过什么?”
我身子一凛,听窗外瀑布声咆哮如雷,像极了当年练兵台下,那震得大地都颤抖的人喧马嘶。
“太祖他说,”我忽然不敢看灯下思安的脸,苍老和鲜活,在那张脸上如此自然地融汇在一起,或许只有我,才能看出藏在里面的诡异,“他说......心动则念妄,譬如秦王,动了不该动的心思,起了不属于他的妄念......”
“清欢,”思安转过脸不再看我,“那你便应该明白,太祖为何将公子交托给我们三个。”
他俯身,撑着公子的后腰将他托起,擦掉公子额上的浮汗,“清欢,不要动心。”
思安的话我只听进去一半,因为我明白,自己只能对公子动心,却绝不会生出妄念,即便他已不再是君临天下的帝王,却也不是我这样的一个“人”能独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