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柳——沧海一鼠【完结】
时间:2023-08-21 23:09:53

  “浑看什么,”况尹挡在他前面,嗔笑,“记住了,以后对东方道长,绝不能轻佻浮薄,不知礼数。”
  ***
  这厢边况尹带着自己的人下了山,那厢边东方既白也牵了张懋丞来到山顶,张懋丞见了阿申便要告状,怎奈口舌被束,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阿申看他那副模样便冷笑,“该,学什么不好,非学那成精的话匣子,搬弄口舌。”说完,转脸看向东方既白,“下山了这么久,都干嘛去了?”
  原来这老鬼也好奇?
  东方既白觉得有些事倒是早点说明白的好,于是便搓着道袍上的毛边,期期艾艾道,“况家主君是来道歉的,因为前一天,他家的嬷嬷悄悄来询我的意思,问我愿不愿意嫁做主君的妾室,他觉得此话冒犯了我......”
  “你怎么答那位嬷嬷的?”
  “没答。”
  “所以,你是乐意还是不乐意?”
第三十三章 故事
  东方既白没想到话题会转到这里来,不禁怔忪住,尤其在看到阿申那双辨不出情绪的眸子的时候。
  “我......”她隔着道袍掐自己的大腿:总不能实话实说,她是因为他寂寞不寂寞的那番言辞,才决定不嫁给况尹的吧。
  阿申见小道姑一副见了鬼的模样,轻轻哂笑,“小白,心太高了吧,连况府主君都看不上了。”
  “没有,”东方既白低头,耳根热起来,小声嘀咕,“哪还轮得上我看不上人家......我就是觉得自己身份低微,入了况家的门,怕是也要受欺负的。”
  她说了谎,未免心虚,阿申却倚柳望天,目光澄明,“况家公子倒不像是这样的人......”
  “人心易变,只有握在手里的银子最实在。”话落,听阿申鼻哼一声,便回头冲他灿然一笑,“没有银子,我也买不来这么多乌木沉香不是?”
  阿申本想送“俗物”两个字给她,东方既白却已经走到一块石碑后头,翻找了三根沉香出来,插于七宝博山炉中后,捧到他跟前。
  “山君今日还未进香火吧,”她一边说一边把香炉放到老柳的树杈上,摇手将轻烟送至阿申鼻端,另一只手,则轻挠了一下眉梢,赧笑道,“小的时候,有时饿肚子饿得狠了,饿得连觉都睡不着,我便会迫着自己去想些别的,绝不能满脑子的八珍玉食,那可真挺不过漫漫长夜。”
  阿申不知她为何忽然说起这个,便没答话,深吸一口淡香后,凝她有些发窘的模样。
  “山君道我躺在床上想些什么?”东方既白干笑两声掩饰尴尬,自问自答,“我想,隔壁家大毛今天有没有挨揍,他可是把一树的枣儿都打下来了,还想,再隔壁家那位小姐究竟搽了多少香料,才招下一窝的蜜蜂,围着她团团打转......”
  阿申咬牙,腮帮微鼓,“东方既白,你到底想说什么?”
  东方既白抓头,虚笑两声,“我想着,既然每夜都要受鞭笞剪绞,不如干脆躲一躲,不与它硬抗死熬,想些别的,开心的、好玩的、稀奇古怪的,不管什么,只要不是那条鞭子那对剪刀,什么都好,不把心思放在上面,或许,也就不会那般难捱了......”
  说到后来声音愈变愈小,因为发现阿申空洞的眼正一眨不眨瞅着自己,盯得她毛发倒立,脚趾抠地,道他下一刻便要锁住自己的下巴,咄咄逼人,“小白,现如今竟轮到你来对我说教了。”
  可她没等到自己想象中的一幕,东方既白讶然地看着阿申收回目光,撩袍倚柳而坐,望山间流云片晌,垂头轻笑,“小白,你是第一个对我讲这番话的人。”
  语气平和,东方既白几乎从中听出一丝温柔,于是难免乱了心跳,“山君何意?”
  自父兄惨死,合家问斩,他心里便只装了两个字——复仇,复仇谈何容易,尤其他的仇家,还是一国天子。为掩人耳目,他朝歌暮宴醉生梦死,午夜惊坐,怕自己忘了亲人抛头洒血,便用匕首在烛焰烧红,去剜双股上的肉。
  切肤之痛,才能铭心刻骨,他,是一直这般告诫自己的。所以每次看淋漓血肉从身上剥落,心里才能品出一丝痛快,一丝除了恨之外,唯一能惊痛自己的感触。
  这么多年,他觉得自己做得最好的一件事便是隐忍,忍常人所不能,厚积而薄发,哪怕脱了几层皮,也要打碎牙齿活血吞。
  可是面前这个人,却让他去躲一躲,去当个懦夫,哪怕这所代表的温顺、愚蠢、盲从是他过去时刻警戒要努力规避的,也无所谓。
  怕了就闭上眼睛,怕了就把脑袋埋进沙中,露尾藏头,也能暂安一隅。
  “小白,”阿申轻拍身旁,示意她过来坐下,东方既白心悸,却还是去了,抱膝坐在他身旁,感觉一缕银丝飘到了自己的肩头,像山间的轻雾,“到碧山之前,你总挨饿吗?”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东方,她瘦得只剩下一双大眼睛和一个尖尖的下巴颏,他把烤鱼递过去,她虽踟蹰,却还是接了,吃相近乎凶残,没多久便只剩下一根锃亮的鱼骨。
  东方既白用手指刮了下鼻头,笑,“山君,刚来碧山的时候我爱哭,你说我若是再哭,你就讲鬼故事吓我,后来我听了故事哭得更厉害了,你便支了我到山头数柳树,说数不清楚便没饭吃,我现在还记得,狮子峰四百三十三株,烟霞峰一千零一十八株。”
  “记仇呢,小白。”阿申知道她不想提及儿时往事,便也没有再问。
  东方既白笑笑,抬头看乌木沉香短了一大截,只剩下三个香头,便重新拿了三根点燃,在博山炉中插好,复又在阿申旁边坐了,看着前面烟火袅袅,咕哝道,“倒是许久没听过山君的故事了。”
  “不怕了?”
  “还有那么一点点,不过我记得山君说,怕是世间最无用的东西,所以才强逼着自己,学会了五雷决,学会了道教秘符......”她一顿,乜一眼还被捆着的张懋丞,放低声音,“安身立命是其一,关键,还要向您交租子不是?”
  阿申笑得轻缓,“你干得还不赖,”说罢仰头,深吸一口积香,“好吧,那今天就讲一个不那么可怕的故事给你听。”
  ***
  小白,你知道皇宫吗?不是现在的紫禁城,而是应天府那座钟阜龙蟠却毁于一夕的“皇城”。
  约莫三十年前,我去过那里,呵,你猜的没错,我此去的目的是为了骗,不,是取走那宫城里的一样东西,可惜最后我什么也没寻着,不过,却亲睹了一件旧事,一段皇家秘辛。
  那是洪佑二十五年的秋天,寒风萧瑟,南雁啾啾,咸阳宫的院落中堆了厚厚的一层黄花,宫人们每次扫成一堆,还未来得及装袋,就又铺了一地。
  闵惠皇帝当时还是皇太孙,只有十四岁,看到遍地黄花,就想起了自己病逝不久的父亲,不禁扶窗垂泪,情难自抑。
  小白,你道他哭什么,自然是为暴病而亡的太子,可却不单因这寸草春晖之情。皇家事远比草野小民的家事复杂得多,成王败寇、你死我生,与其说无人愿意,不如说无人敢去做一个不问朝政的闲王,因为手不握重权兵权,就会变成他人砧板上的鱼。
  从古至今,争夺王位只有两种结果,披荆斩棘走到底,承皇冠之重,或者,死。
  可这位皇太孙要面对的,却是一条最崎岖坎坷的荆棘路。
  太祖有四个儿子,除了已故的太子,还有秦王、庆王、肃王三位皇子,每一位,都在太子病故之后,对空缺出来的太子之位狼眈虎视。尤其是秦王,没错,就是今上的父亲,他据守燕地,弭盗安民,兵多将广,早已长成一只羽翼丰满的玄鹰。
  可对比自己的四叔,皇太孙却尚且年幼,虽博闻广记,然而从未出过皇城,更遑论领兵打仗,战场搏杀。
  小白,本朝是建立在刀光剑雨、血雨腥风之中的,当时距建朝仅区区二十余载,尚武之风横行,武将的地位远高于前朝,太祖施行军屯制,武举更是在本朝得以发扬光大,所以不论在朝堂还是民间,领过兵斩过元将的秦王都毫无疑问,更得人心。
  不过那小太孙也不是毫无胜算,他最稳实的靠山,便是他的皇爷爷——本朝的太祖皇帝。
  太祖对过世的先太子和太孙的宠爱是尽人皆知的,太子慈仁殷勤,颇具儒者风范,皇太孙亦温文尔雅,喜爱文墨,师从正文先生,对佛学颇有造诣,总角之年便已经翻译《大品般若》十五卷。
  太祖呢?阿申摇扇而笑,太祖出身农家,恐怕大字都识不得几个,现在得了这么个博学多识的孙子,自然是要捧在手心,含在口中的。
  他静思,想起那年那日,他坐在咸阳宫铺满了黄叶的垂脊上,去窥那站在窗内的皇太孙。皇太孙脸上泪痕遍布,却不敢声张,怕被宫人传了去,被那些有心人上表他少不经事,举止不端。
  他轻轻吸鼻,拿起绢帕蘸干颊上的泪水,正欲离开,却见那一片落英缤纷中,多出一个一尺来高的小人,身披鳞甲,三头六臂,脚踩风火轮,手握红缨枪,肩膀还背一根红绦,如祥云瑞霭,威风十足。
  皇太孙目怔,正想唤人过来,却听那小哪吒一声嘶吼,圆白的胳膊朝下方一捞,抓起一条头戴犄角,栩栩如生的白蛟,冷笑一声后,便将之压在身下,剥皮抽筋,直剥得那白蛟只剩下一条长长的黑骨。
  皇太孙听到声音便已经浮起笑意,现在见那小哪吒掐腰瞪目,一副很是得意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皇爷爷,还当孙儿是始龀之年,见了皮影便信以为真,夜里不抱着便睡不着觉呢?”
第三十四章 秘辛
  幕布后走出一个人,深目长颊,奇骨贯顶,头戴乌纱,身着龙袍,腰围绿红相间的腰带上缀黄色玉圭。
  不恶而严的长相,见了孙儿,却眯狭了眼,脸上的皱纹随着白须一同轻颤,“孙儿,皇爷爷这么多年未演皮影,如今胳膊腿都快僵了,倒也没演砸吧?” 更多免费小说+V 13588451110
  皇太孙早已从屋中步出,规规矩矩行了礼,这才走到太祖皇帝身旁,去看他手中牛皮制成的哪吒画像,拿在手中摩挲半晌后,又去捞那条只剩下长骨的白蛟,盯视片刻方道,“小小孩童,竟不畏凶险,不计后果,着实可敬可佩。”
  太祖凝下方那个因父病故,仿佛一夜长大的孩子,须臾,伸手去摸他柔软的发顶,“孙儿的头发同你父亲的一样软,都说发软的人心软,想必孙儿也像你父亲一般,长了副菩萨心肠。”
  听到太祖皇帝提起亡父,皇太孙感觉眼底一热,却又连忙忍下,唇抿动几下,方道,“孙儿明白,这心软是要用在黎民百姓头上的,可若是面对豺狼,却不能有半分怜悯,定要像这哪吒一般,将恶人抽筋剥皮,要它有来无回。”
  他说这话时,灵谷寺的钟声从渐浓的暮色中传来,依稀,还有铃铎声声,轻漾在晚风中,似是佛语。
  太祖垂头看自己的孙儿,只见秋风萧瑟,将他的长衫吹得朝里凹下,使那副本就不健壮的体格显得愈发单薄,心头不禁生出怜惜,张臂将他搂入怀中。
  “怕吗?”他将下颌抵住那颗乌溜溜的脑袋,轻问。
  “不怕,皇爷爷和孙儿这般大时,已经孤乞于世,做过行童,演过皮影,风餐露宿,没有一顿饭可以饱食,最后还不是成了英明神武的开国之君。孙儿现在的处境比皇爷爷当年已不知好了多少,又怎能暗弱无断,畏惧不前?”
  太祖听这话却并未展颜,因他知道这小少年不过是在抚慰自己,他也知道,皇太孙如今要面对的危急,并不比自己当年少。
  从一介布衣到高座龙椅,他半生征战半生朝野的岁月里,可谓劲敌无数,可却没有一个人,像秦王一般,与自己如此相像。
  果决、善疑、残暴,秦王是他的骨血,但从他出生那日,自己的目光却从未在他身上凝注过。所以秦王不满十六岁那年请命领兵出征,他便也允了,明面上说是为了历练皇子,可是明眼人却能看出来,他对这个庶出的四儿子,并不属意留心,否则,又怎会心安神定地允他去那样的兵戈扰攘之地。
  而彼时,东宫却正在翰林院学士的教导下,在十几名国子监学生的陪伴下日夜勤读。
  后来秦王北伐归来,他明里封赏封地,暗地里,却对这个从未放在眼中的儿子存了心,却不是什么舐犊懊悔之心,而是,一份暗藏的忌惮。
  因为从那双经过厮杀愈加深沉的眼眸中,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像他,他却并不喜欢一个和自己太过相似的皇子,现在已是太平盛世,不像他当年立国之时,所以他要选定的接班人,需慈仁殷勤,需忠正贤良,却不是,和他如出一辙的倔强冷酷。
  太祖搂紧怀中的皇太孙,眉心纹路犹如风蚀:你要怎么和他抗衡呢?若你父亲还在世,身为长兄,又受朝中重臣拥护,应该还能镇得住他的野心,可是现在,我已行将就木,你却还尚未春秋鼎盛,到底,该如何去压制他的虎狼之心?
  难道,真要走到骨肉相残那一步?
  太祖皇帝心事重重移驾出咸阳宫时,已是暮色苍茫,西风残阳,交替勾勒出甬道尽头那株龙爪槐的树影。勃勃劲枝下,站着一个着赤色常服的人影,远远看见太祖的步舆,便叩拜行礼。
  “皇儿来咸阳宫做什么?”步舆行到秦王身旁停下,盖顶的影子将秦王全副笼在其中。
  “儿臣回京已有数日,想来看看皇侄。”
  “他刚睡了,这大半月积劳过甚,每日睡不到三个时辰,你便换个日子再来吧。”
  “父皇,可是带了皮影过来哄皇侄开心?”秦王还跪着,眼风却从乌纱下渗出来,瞄向一名宦官手中捧着的木匣。
  “不错。”太祖并无丝毫回避之意,反让那宦官将木匣打开,示于秦王,“哪吒闹海,杀龙子,除奸恶。”
  秦王看木匣中那截黑亮的龙骨,轻轻道,“儿时听这故事,也会被龙王爱子之情所动,为子报仇,不惜上奏天庭,水淹陈塘关......”
  “皇儿今日似乎有心事。”
  “儿臣只是想起,还从未见过父皇亲手操演的皮影戏。”
  ***
  白色幕布后,幽黄灯影下,是云迷雾锁的阎罗鬼界。
  说谎诓人要拔舌,卖茶王婆剪手指,挑唆不合吊铁树,欺上瞒下照孽镜,长舌诽谤进蒸笼,放火害人抱铜柱......
  开场锣鼓起,人影攒动,像是活了。
  铁钳夹舌,生生拔下,拉长、慢拽,变成长虫似的一条影子,此为拔舌狱;铁树皆利刃,自后背皮下挑入,插肺扎心,血点似繁星,此为铁树狱;蒸笼蒸透,冷风吹过,扁长不一,重塑人身,此乃蒸笼狱;油锅烹炸,罪轻一遍,罪重十遍,焦脆莹黄,此为油锅狱;牛蹄踩踏,化成屎坑肉泥,此乃牛坑狱。
  锣声鼓声更响了,幕布上出现一个血红色的大池,中有血海滔滔,浪声不绝,血池中扎着个人,拼命翻腾着,伸臂嚎哭,却最终被池底蓝脸红发的夜叉拽住脚踝,拖进池中淹死。
  “此为血池地狱,凡不孝敬父母,不善待亲人,钻营歪门邪道之人,死后将被投入血池受苦,皇儿可看仔细了,这溺死血海的滋味是怎样的。”
  “这就是太祖为秦王操演的皮影,”阿申轻笑,眸光飘忽,意味深长,“那天我观摩了两场精彩纷呈的大戏, 一场便是这十八变相图,另一场,则是父子离心,骨肉相残的皇家祖传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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