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头“嗬嗬”两声,却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无数藤蔓自破裂处钻出,顺着刀柄缠上江岚影的手臂。
热而粘稠的液体瞬间打湿半只绛衣袖摆。
江岚影垂眼,轻蔑地看着自己的血,五指紧抓刀柄没有松。
“你不像他。”
她开口,漫溢而出的血遇风成火,张扬热烈地向巨头烧去。
“他阴鸷少语,残忍却不暴戾。六百年前本座将他逼至绝路,他一句遗言都没有。”
“他”指的是先任魔尊。
几招过下来,江岚影已经意识到,这执念中鲜少有先任魔尊的意志,是另有旁人将这些分散各处的执念收集起来,加以操纵利用。
“是谁借由执念在此兴风作浪,是谁用执念之口,同本座说出这些话?!”
彼时攀附在江岚影手臂上的藤蔓尽数化作灰烬,她收紧五指,一举抽出长刀――
“讲!!!”
刀锋去如白虹,无边火海兜头直罩,就像一场浩大又无从逃逸的诘问。
在“诘问”之中,执念破碎成块,忠诚地向魔尊禀报原由:“天帝景曜曾到此达成合作。”
说到这里,执念平直的语气陡然转为戏谑滑稽:“除去天界,还有一人参与此事――”
本已碎裂的巨头又隐隐重聚。
“――魔尊你猜,那人是谁?”
.
小道士站在祭台上,抓着衣角观望着半空中的局势。
看到江岚影和巨头贴至一起,他更是紧张得将手攥至发白。
还好,在他硬生生掰断十指之前,巨头便从中爆裂开来,熊熊地烧成了一团灼目的火。
接着,是第二次爆炸。
细小的火光如流星飒沓,落在哪里,哪里便成了一片火海;流霞不再,地上的烈火就代替夕阳照亮夜幕,直照得群星无影、明月无光。
重重火焰在众修脸上映出千种惧怖,他们本能地匍匐下去,迟迟不敢抬头。
裴临也望着那天际,再次跪伏在地。
江岚影落回祭台,落到裴临面前。
如今麻烦被解决,她本该径直去解阵;可在路过裴临身边时,她还是停住了脚步,抬起一只手,搭上裴临的肩。
“今日之事,尽是天界之过。来日本座必将踏碎仙宫,连本带利,为你报仇。”
肩上的触感稍纵即逝,裴临扬起下颌,炽烈明亮的火光映上他的侧脸;而在光明背后的黑暗里,小道士松开攥得发白指节,任秋风吹凉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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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听了江岚影的慷慨之言,小道士就有些失魂落魄。
他梦游似地跟着江岚影走出火海、穿过废墟、再一次来到诛仙塔前。
此时的诛仙塔禁锢全无,长明灯的幽光自门缝中隐隐透出,勾着人去推那扇塔门、去一睹那玄秘之境。
可江岚影并没有急着进去。
她在塔前顿了片刻:“裴临,你就在此地。”
她惦记着裴临的伤。
“领好你的手下,留在塔外准备随时接应。”
她想起小道士口中的“异心之人”。
如果说小道士天真烂漫、富于幻想,他的猜测当不得真,那方才执念的尾句就几乎是将小道士的猜测坐了个着实。
众修之中,却有叛徒。
叛徒事小,但诛仙塔内情况莫测,她容不得半点闪失。
裴临由人搀着,断然不肯:“尊主,裴临虽病体残躯,但还是请求尊主准许裴临伴驾,哪怕是为尊主挡上一招也好――”
“裴临。”
江岚影稍稍侧转过脸。
只是被念了名字、被轻飘飘地瞧上了那么一眼,裴临就心领神会地收了声。
“是。”
他有些担忧地看着江岚影,却也乖顺地退到一旁。
“小秋。”
江岚影目光回正,唤了另外一人。
小道士兀地醒神抬头,额间碎发随之晃了又晃――
这是自见面以来,江岚影第一次这样唤他,他却一下子就听到了、认领了。
就像曾应了千次万次一般。
小道士兔子似地穿过人群,踩着江岚影的脚印,赶在塔门关闭的最后一瞬挤了进去。
砰。
沉重的塔门在他身后闭合,千百盏长明灯火被扰得摇晃不止。
循光四望,绿锈斑斑的塔身由底至顶逐渐收窄,塔身上刻满了半人多高的小龛;小龛一圈摞着一圈,足有百十来层,里边黑洞洞的,也不知供了些什么东西。
――到处都充满了透着鬼气的森严。
而在森严的正中央,立着又一处阵眼。
在江岚影先前的思路里,阵眼只是巩固诛仙塔大阵的铆钉,只是为了封锁诛仙塔而存在,这里本不该再有阵眼的。
她想不通。
但这处阵眼上确实还另外捆有一条锁链,锁链与塔身上的一般无二,链身奇长,一直延伸到诛仙塔的尖顶里。
难道……还要解除这条锁链,才算真正打开诛仙塔?
念及此,江岚影勾指一弹。
一道气劲打上链身,冷铁嗡然,万铃共震。
原来还有很多肉眼难辨的小细锁链由主链延伸开去,一端系在主链上,另一端探入塔身上的小龛,从内部锁住整座诛仙塔。
江岚影仰头观望着锁链的排布,听到小道士“嗒嗒、嗒嗒”地向她跑来。
“魔尊大人,您方才唤我什么?”
清澈的嗓音在古旧塔身上叮当乱撞,一如凉风拂扫下、拍击白石桥身的秋池水。
愚蠢,却实在动人。
所以江岚影还是回神答了:“本座曾在你的名牌上看见一个‘秋’字。”
“秋”字名牌不假,但“小秋”的唤法其实是上一世小道士亲口教与她的。
她也是唤了很多遍才能唤得这样自然顺口。
“本座唤得不对?”
“没。”
小道士摇头,“曾有故人如此相唤,方才听到魔尊大人这样唤我,还以为是寻回了故人。”
他一口一个“故人”地,给江岚影绕了进去。江岚影有一搭无一搭地应着,耐着性子等他说完,才拎住他的后领,将人拎到了身后,看上去是打算解阵。
但在解阵之前,江岚影还是多盘问了小道士几句:
“在你们仙术里,如这般的锁链断后,通常会有什么陷阱?”
小道士从她身后探出半个脑袋,眼巴巴地望着密如蛛网的锁链:“无非是开启什么迷阵,冲出几头异兽,再不济,整座高塔倒塌。”
“嗯。”
江岚影应了一声,“小事。”
于是她开始解阵。
如先前一般地补齐界碑、弹火、将掌心往阵眼上一扣――
嘭。
随着阵眼的土崩瓦解,千百条锁链破碎成节,簌簌如暴雨倾落。
江岚影熄了掌中火,顺便将带有余温的手遮在小道士头顶。
小道士自她的阴影里抬眼:“是塔要塌?”
不等江岚影回复,那千百个漆黑的小龛深处,便传出低哑悠长的吼声。
吼声回荡在洪钟似的诛仙塔内,声量不知被放大了多少倍。
小道士的心尖都跟着那些尾音同步地颤:“不对,是异兽埋伏――”
紧接着,滚滚浓烟自龛口弥漫而出,似海啸来临前的诡潮,又似遮天蔽日的乌云。
小道士:……
“――还是……迷阵?”
“都不是。”
江岚影变了脸色。
浓烟落地,一团一团切分开来,涌动着幻化出青牛似的头颅、四肢,而后,“青牛”的头上生出尖利的角。
他们谁都没能想到,塔内塔外那么多锁链锁住的根本不是诛仙塔,是这些销声匿迹几百年的怪物。
景曜骗了他们。
他骗他们到这里来。
他骗他们把这些怪物重新投放于世。
经年旧事涌上心头,江岚影一瞬间想明白很多关节:
原来,五百年前的人间惨剧,竟是天界的手笔。
第18章 重生第十八天
“这是……”
小道士懵住了。
江岚影拎着人,飞身掠上阵眼处开裂堆砌的白石界碑。
这是塔底唯一的高处,他们勉强站在其上,脚下挤满了黑烟缠身的尖角怪物,就像茫茫大海上的孤岛。
尖角怪物疯狂撞击着残碑,周身的漆黑与碑石的雪白对比鲜明。
小道士没江岚影站得那么稳,似乎脚一滑就要跌下去。他满手是汗地,搂紧江岚影的腰。
江岚影也任他搂着,手上并无妨碍地结印――
她想效仿五百年前的烈日青烟,召出火海将这群东西烧了了事。
然而她修为刚刚转出丹田,右腿处的旧疤就是一疼,冷汗瞬间沿着脊柱滚下豆大的一滴。
她多年前中了这怪物的诅咒,原以为只是受些反复的折磨,没曾想那诅咒对她的压制已如此之深,竟叫她在面对这怪物时,再使不出业火。
旧疤疼得锥骨,锥得江岚影险些跪下。
但她表面上所表现出的,不过是抬了眼,轻飘飘地说了声:“遭了。”
小道士扭头:“什么遭了?”
他尾音尚含在唇齿间,就觉得后领一紧,人跟着江岚影飞了起来。
与此同时,二人先前所站的残碑终于被怪物们撞碎,雪白齑粉瞬间散入黑云,再寻不见。
.
江岚影凭虚来到塔身高处,一把抓下小龛里供着的造像,反手将小道士扔了进去。
小道士跌坐在龛内,拧身去看:
只见江岚影也飞落进来,身后还紧追着一只跃起的怪物。
砰。
怪物撞上铜制的塔身,撞出铮然巨响;它身子太大,钻不进来,只顶入一枚锋利的尖角。
江岚影不知何时召出了红缨鬼头刀,她手起刀落,怪物的尖角便被削了一节下来,整个身子失去支撑、跌回塔底。
被削下的尖角落到龛中,便化成一团不可名状的黑雾。
小道士盯着那团黑雾:“这是……”
“你是不是想说,这都是金犀城搞的鬼?”
江岚影攥着刀望着龛外,“你们这帮仙家惯会如此推脱。”
“没有。”
小道士果断地。
江岚影转过眼:“没有?”
“没有。”
小道士的双眼在漆黑的龛洞里亮得惊人,“我……家师门,代代对那场无妄之灾有所钻研。我们钻研怪物的真身,也钻研怪物的起源。”
他舔了下嘴唇:“其实,听说……听我师父的师父说,五百年前的那场灾难,最终结束于金犀城门前,大火遍布太阴山,烧得连月不止。所以――我想,那场灾难的始作俑者可能来自任何势力,独独不可能来自金犀城。因为灾难正是由金犀城终结。”
在怪物混乱的嘶吼声里,在撼天动地的撞击声里,江岚影横刀身前,并指擦拭着沾染脏污的刀身:“如此头脑清醒的仙门,倒是难得一见。”
她抬眼:“你家仙门名号为何,坐守哪座仙山?万一日后起了冲突,金犀城与仙门百家交战,本座可给你家一个痛快。”
虽然离谱,但这的确是大魔头所能想出的、最好的感谢方式了。
小道士:……
“敝门渺小,不足称道。纵是我自报家门,魔尊大人也未必认得记得。”
小道士很认真很认真地看着江岚影,“魔尊大人记得我就好了。来日若是阵前相见,魔尊大人能认出我就好了。”
他说得那样恳切,江岚影忽然有些后悔提起交战的话题――
如今两人一齐缩在这狭小的龛洞里,正是生死与共之时,想起日后几乎是必然的流火兵戈,总叫人觉得心里难过。
更何况,他还是摇光的分神。
他们本就是不共戴天的宿敌。
但江岚影还是点头:“好。”
她答应他了。
她会记得他。
大魔头会记得小道士。
龛洞低矮,小道士站不起来,只好慢慢爬到江岚影身边,伸出手抓住那一小团黑雾,握在掌心里翻来覆去地看:
“我……家师门针对这种怪物,拟订了几套应对之法。只是苦于没有实物操练,终是不知哪套法子能起效用。给我一点时间,我能找到办法击溃它们。”
那团黑雾是世间积压的怨气,却又不同于荒野孤坟的那种普通的怨气,它像是经受过凝练,大凶大煞,那么一小点就能抵上三五头厉鬼。
小道士全无防护地拿着它,玲珑肌骨很快就被侵噬出淋漓的血。
江岚影看到了那些血。
她眉心一皱,转开眼,手中长刀如白虹一般掼出龛口,挑翻凑上前的尖角怪;挑翻一头,又去挑下一头,刀身带出的黑雾落在龛内,丝丝缕缕的,就像纷乱的羊毛。
“慢慢研究。”
她的气息和她的刀一样稳,“你要的东西有的是。”
这种怪物不靠眼睛探路,所以对活人的气息犹为敏感。它们发现了二人藏身的龛洞,慢慢纠集过来,好似黑色的蚁潮;它们撞击着稀松生锈的塔身,铜绿簌簌而落。
其实塔门没有禁制,他们可以由此逃出生天:
小道士心系苍生,担心怪物流窜为祸山河,是故不愿出逃,情有可原;但大魔头居然也心甘情愿地和这群怪物关在一处,丝毫没有要开塔门的打算。
咚――咚――
小道士觉得自己好像是被关进了大钟里,四面八方都在震,他支持不住地向前栽去,堪堪用手一撑,一撑一个血手印。
“魔尊大人,你家这塔的质量如――”
正说着,两人所坐的这一层薄薄的铜片便破碎开裂。
“何!!!啊啊啊――”
小道士受惊缩成一团,一路撞破无数层锈蚀铜板,径直向下跌去。
情急之中,他抱住了一旁的江岚影。江岚影没有动,也没有出声,表现得相当冷静;小道士抱着如是冷静的江岚影,紧得发疼的心口终于舒服一些。
“咳。”
等到下落停止,小道士陷在破洞烂铁堆里,躬身一咳,就咳出了飘忽的烟瘴似的铜绿。
他下颌抵着坚硬的铜板,不得不仰起头,望着他所落下的层层叠叠的深洞,眼前还有北斗七星在打转。
不过这也无妨。
他抽出伤痕累累的手,快速将四周的残屑挖开,急不可耐地低头,看向怀里紧紧抱着的人:“魔尊大人,我――”
他怀里冷冰冰的“魔尊大人”笑眯眯地看着他――
原来他一直抱着的不是江岚影,而是龛洞里供奉的一尊人型造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