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踹伤你么?”
小道士根本说不出话,只会用力摇头。
“那就好。”
江岚影自顾自地给他掸了掸灰,才抬起眼,“帝君,你有没有发现――”
她用那双艳若琉璃般的眸子盯着他。
“――你真的很会哭。”
小道士:!!!
他又惊又羞又恼,只觉自己再不说点什么,就要被江岚影活生生弄哭在当场了。
“我想起来了。”
他一甩手中厚厚的毒方,“你来看。”
求生的本能救了他一命。
江岚影意犹未尽地别过头:“讲。”
“这是‘三’。”
小道士在一张毒方上比划着,比划完,又换到下一张,“这是‘千’。”
江岚影不得要领,顺手拍了小道士的后腰:“说就是,不必教我。”
小道士被她拍得腰背一紧,整个人都向上窜长了一截,迅速将手中的毒方揭过:
“三千星阵,主阵东南――”
他说到这里,手中动作放缓,一字一顿。
“――木门各门。”
“这是什么意思?”
他轻喃一句,抬眼看江岚影。
江岚影的眸色在火光里晃。
少倾,她说:“闲阁。”
最后那四个字,拼起来就是“闲阁”。
闲阁是她赐予裴临的雅苑,正在金犀城东南。
只是,裴临并不常住。
.
子时三刻,江岚影踏着醉鬼们的祝酒歌与满地灯火,来到那处僻静的闲阁。
闲阁多年无人居住,门前石阶上竟然一丝尘土也无,想来是老熊日常洒扫时,也照顾到了此处。
“门上没有术法的痕迹。”
小道士细细检查后,说。
而松木门栓上也只挂了一把打开的铜锁。
江岚影掀起眼睑,用靴尖踢开那扇简陋的木门,在轴承吱呀声里,抬起一只手。
刹时,漆黑的雅苑里清风拂扫,高低错落、层层叠叠的檐角被一条又一条金色的术法丝线连接在一起,每一条丝线上都系着金色的惊鸟铃。
好一个天罗地网。
小道士望着密密匝匝的丝线,认真思索着如何通过。
而江岚影只是将抬起的手稍稍下落。
刷。
所有惊鸟铃的铜舌齐齐脱落,就像是在半空下起一场金色的暴雨,偏又落地无声。
小道士直着眼转向江岚影。
“裴临骗了本座两世,不过是倚仗本座的信任。不然,他这些雕虫小技,根本不值一提。”
江岚影说着,将五指攥起。
嘭,嘭。
几声连响下,雅苑各角的埋伏皆燃起青烟。
不大不小的炸声混在街巷里的欢歌声中,就像几个加重的鼓点。
竟无一人听出端倪。
“金犀城可是本座的地盘。”
江岚影掀起袍角,率先迈入雅苑。
小道士的心撞得他胸口生疼。
雅苑中的布置与江岚影赐下时一般无二,也确实没有居住过的痕迹,每一间屋子都是空荡荡的,除了相配的桌案床榻,连一床被褥、一只笔筒都没有。
于是江岚影带着小道士上了最高的画楼顶。
“裴临并没有另外布阵,这座雅苑,这里的每一处房屋,都是他主阵的阵石。”
小道士逛第二间屋子时,就想到了这一点。
“不错。”
江岚影背着手,“你能看出这是什么阵么?”
“邯郸学步罢了。”
小道士先嗤了一声,抬手指着身下的瓦檐,“三面界碑,一面通达,这是魔尊用以镇压‘萧’的阵法,这是缩小的金犀城。”
相传此阵,固若金汤。
“确实。”
江岚影抬了抬下颌,“不过他在此阵上动了一处手脚。”
正如上一世在影宫中一般,若非她先前见过,这次非要再被裴临暗算一遭。
“看好了。”
江岚影张手向一处偏殿打出一道业火,登时于殿下激出一张月华充盈的繁复法阵,与此同时,所有的宫殿都开始嗡然作响。
小道士眼睁睁瞧着星光在雅苑中铺展开来:
那些银白色的痕迹连接起每一幢建筑,又在空地上描画出古老难懂的梵文。
那是整整蔓延十里的巨大法阵!
“此阵足以冲破金犀城的镇守,一旦运行,‘萧’就会复苏。”
小道士说,“而三千万灵碑所组成的星阵,就像一张囚困、哺育‘萧’的网,裴临不仅要利用‘萧’,还要成为‘萧’真正的主人。”
他转向江岚影:“可是我不明白,万灵碑与废墟的爆炸,究竟有什么关联?”
“你注意过废墟的方位么,几座残楼败阁,为何是三界必争之地?”
江岚影的眼底被巨阵映得雪亮,“那是破解金犀城镇守的关键,裴临占领了那里,就是迈出了动摇镇守的第一步,他的计划如珠帘般紧密,第一步迈出,后续的阵法自然会有所感应。你可以将其理解为――跃跃欲试。”
她短促地笑了一声,目光忽如匕首般冷冽:“可惜,他的计划再也没有机会实现了。”
话音未落,业火便呼啸而去,铺于大地的巨阵就像被灼烧的契纸,一点一点地皱缩,一点一点地被火海吞没――
裴临的三百年,付之一炬。
江岚影站在夜风里,发梢与衣角都是火焰的样子。
小道士不记得那颠倒的两世,却也由衷地感到高兴:
为江岚影。
也为他自己。
他从来不奢望他们会有好结局,但如今,他似乎因为这一场大火,而窥见了一线天光。
然而就在这时,仅剩一角的银白巨阵忽然光芒大涨,漫涨的光一举压过业火,如洪水一般重新铺满雅苑大地。
江岚影袖中的业火同时被斩断,她向后跌了一步,抬手死死抓住前襟,唇角的湿热落在手背上,就是一道鲜红的血线。
“岚影!”
小道士将人接入怀中,抬眼。
只见:
阵中银白色的光华渐渐褪为赤金色,赤金色的光芒笼罩在楼阁之间,慢慢将楼阁修补为另一番风貌――
那是小道士最熟知之地。
南塘。
第46章 重生第四十六天
淤血渐渐爬满江岚影的下颌。
“景曜。”
“父君。”
二人同时开口。
阵中赤金色的法力着实好认。
“父君与裴临联盟, 用南塘作为复苏‘萧’的大阵的阵石,如若想阻止‘萧’复苏,必须先击毁南塘?”
小道士拼命理解眼前景象。
“不。”
江岚影用手背蹭了下唇边的血, “那是‘禧’。”
怪不得裴临用心经营三百年。
怪不得裴临有恃无恐。
他从景曜那里拿来了“禧”这张底牌。
他用“禧”复苏“萧”。
当然,这是“破坏金犀城守阵”, “献祭江岚影与众亡魂”无果后的,最后的下下计。
“什么意思……”
小道士问出这句话时, 他心里其实已经明晰了。
所以他的问句毫无起伏,听上去就像陈述。
他只是需要江岚影把悬在他颈项的砍刀狠狠斩下。
“是。”
江岚影在仲夏夜里抽了口气, 居然冷得唇齿僵硬,“我之前卖了个关子,没有告诉你‘禧’被何人窃去, 如今又在何方。现在,你看到了――”
她手指向那赤金光影所构成的华塘。
“――是景曜以一己私欲,独占了‘禧’, 将其藏在南塘之下。也正是因为他动了‘禧’, 五百年前凡间怨气才会滋长, 才会生出那样令人恶心的怪物!”
这一切都是因为景曜。
因为他的父君。
小道士止不住地发抖。
他不敢想父君为何要与苦守“萧”的江岚影为敌……
他不敢想父君与裴临密谋的真正目的……
他不敢想父君为何至今仍在饲养那些怪物……
他从前以为父君只是苛待他,却不曾想, 他的父君在三界之内,都是彻头彻尾的恶鬼。
当父君想要覆灭他珍爱的人间,当父君立誓要杀他一生的挚爱――
他,又该怎么做?
在他们对话的同时,那赤金色的大阵一直在明晃晃地蓄力, 不过仰息之间, 那一击必杀的伟力就攻到江岚影跟前。
江岚影咬着唇齿间的血沫,翻掌欲迎。
就在这时, 一条羸弱的影子忽然横插到她身前,致使最终对上赤金光华的不是她的业火,而是一片灼目的金光。
轰。
两方法力相撞的星火映亮了四方夜幕,赤金光华中延伸出一道披发阔须的影,而小道士的身后,也现出高大的战神法相――
那头戴白玉金丝莲冠,身着映日流云广袍,手握长剑,目如毒蛇的摇光。
轰。
又是一声巨响。
法相摇光毫不犹豫地挥剑,斩了法相景曜的首,与此同时,金光吞没过赤金光华,于高空奔涌而下,如飞瀑流珠,又似泼墨洒金。
夜幕暗去,小道士下意识想抓剑柄,却只抓了一掌晚风,这才想起自己原没有剑,只得僵僵松了五指。
“父君的法力已经消散了。”
他一副摇光的神情,“只是‘禧’这阵石还有些棘手,后续我会想办法。”
他一严肃起来,就显得江岚影总不正经。
她手上的血都没擦干净,就去扳人家的脸。
“挺好。别拉着脸。”
她用拇指推了推小道士的唇角,“最起码我们能做的都做了,该解的阵都解了,最后虽然被你老子阴了这一手,但也不妨碍。”
她顺手搭上小道士的肩:“这可是了结了我惦记三辈子的大事,值得庆祝。走,我请你吃酒。”
.
不管小道士情不情愿,最终他都被江岚影拉到了热闹繁华的街巷上。
天快亮了,各家酒肆都陆陆续续的收摊。在摇摇晃晃回家睡觉的人群里,江岚影依稀听到有人在聊一个时辰前,城东南燃放的“烟花”。
拿摇光他老子放的“烟花”。
江岚影一步未停,也不知道是从谁那顺了一坛子酒,拎着就回了府邸。
她席地而坐,拍开封泥,拖小道士对饮。
她酒量多少有点不能提,没喝两口就醉了,也没瞧见小道士喝没喝她的酒,反正抱上人就不撒手。
“摇光,今天我高兴,我得跟你说两句心里话……”
江酒鬼像鸵鸟一样把脑袋塞人家怀里,嘟嘟囔囔地说,“你看,我们金犀城也挺好的,不为解毒,也不为同盟的事,我只要你……”
小道士耐心地抱着她,揉着她的发顶,也顺着她的背,生怕她被呛到。
“要不……”
江岚影忽然抬起她朦胧的醉眼,“你就别走了。”
闻言,小道士的手一僵。
偏生大魔头仰着脸,还冲他笑了一下,艳红的酒气浮现在眼下,就像往小道士心口扎了一枝开得正好的玫瑰。
小道士无法消受地别过脸,沉沉盯着自己的手。
再抬眼时,江岚影已经挂在他身上睡熟了。
这是他有生之年最幸福的时刻,他的爱人那样信任他、亲近他、依赖他,他本该借势在爱人的额角落下一吻。
可是他只是看着她,说:“对不起。”
他永远都没有办法实现她的愿望。
不做天帝,救不了她。
做了天帝,又是天各一方。
自见江岚影的第一面起,五百余年,他从未觉得他们是“殊途”。
然而这一刻,“殊途”感又是这样真切地摆在他面前。
命运再度嘲笑着他的无能。
他真无能。
.
江岚影接连几天没合眼,好不容易借着酒劲睡下,又在辰时就被噩梦惊醒。
她翻了个身,探手往床边去摸。
床边没有人,连被褥都是凉的,似乎并没有什么活物在她身边睡过。
“摇光?”
江岚影支起身子,撑起酸软的眼皮,向漆黑的殿中望。
可殿中也并没有什么人给她回音。
江岚影慌了神。
她睡得识海混沌,只觉过往不足月的相处忽然变得模糊缥缈起来,就像她浅眠之中,做的难得的一场美梦。
她指尖弹出星火,点亮床脚的铜灯,这才发现殿内的一切都被归置整齐――
她失手打翻的书案被扶起,其上每一张洒金纸都叠得棱角锋利,砚台压在纸上,笔架上的狼毫笔按照长短依次排列;而她昨晚拎回来的酒被红布重新封好,甚至地面都被仔细洒扫一遍,黑曜石的砖面光洁得能当镜子照。
江岚影瞧着,隔空将理好的书案一把推翻。
酒坛被落下的砚台砸破,酒水一路蜿蜒到江岚影的床脚。
注视着灯火里、酒面上那张怒不可遏的脸,江岚影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痛恨不告而别,却又担心摇光是身不由己。
她要去找摇光问个明白。
如今的时辰不早了,江岚影一推开门,就看到了门外侯着的老熊。
老熊是个伶俐人,他一瞧江岚影孤身一人,门内又打砸一片,就知道――
那可怜的小道八成是被大魔头给杀了。
连一块骨头都没有剩下。
想到这里,老熊跪俯在地上,悄悄将带来的早饭藏到腹下,生怕叫江岚影瞧见了,迁怒于他。
这时候,江岚影拿他当空气才最好。
可是江岚影路过他,又折回来。
老熊简直要晕过去。
“本座出去几天,城中事,你多留意。”
好。
脑袋保住了。
老熊如蒙大赦,用头在地上磕出了一个浅坑:“是。”
消息传到裴临的耳朵里,他拿起的茶杯又放下。
她动作这么快的?
昨晚才来问的毒,今早就现杀?
狠。
实在是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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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狠人”江岚影跨上鬼骥,转眼就杀到了天界。
纵使如今仍是景曜当权,她还是一路畅通无阻地穿过了仙宫中轴线,冲进了荒郊野岭的摇光宫。
“摇光你给本座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