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弯背,亲昵地和她蹭蹭鼻尖:“你这样瘦,哪儿沉了?即便是睡着了也没多沉, 我连长刀都能单臂举起, 还能抱不动你。”
婉妘低声笑,掀起眸子看他:“可我想和你说说话。”
“好, 不睡便不睡吧。”他直起身, 将人往上搂了搂, “等到了朔州附近,咱们绕路回寨子。待回到寨子里就好了,那边隐秘得很,没人寻得到。”
“希望能早些回去, 免得赶不上郎中师父教导。”
“怕他作甚?何况我们又不是因为贪玩耽搁的。”他抬头,往前看了一眼路, 欣喜道,“前方有火光,应当是有人家,咱们上去瞧瞧。”
婉妘也伸了脖子,往前张望,果然瞧见远处的灯光。
快马加鞭,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两人到了土房子边儿上。
季听雪将人抱下马,前去敲了敲门。
土屋里住着的是老猎户一家,见是个年轻男人敲门有些警惕,又看一眼鼻尖都被冻红了的婉妘,才开了厨房的门让他们借住。
厨房里倒还有些热水,就是没有木盆想泡泡热水也不成。他拿了帕子沾了热水,将婉妘冰凉的足从草被里拿出来,用热帕子敷着。
“虽是有落脚的地方了,可这条件也太简陋了。”他忍不住埋怨两句,“你看你这都冻红了,再走走恐怕都要有冻疮了,还跟我说扛得住。”
婉妘抿着唇,没敢接话。
“这热帕子被你冰得一会儿都不热了,我再去舀些热水弄湿。”
反复来回几趟,暖和是暖和,但麻烦得很,婉妘缩回腿,不肯让他暖了:“不弄了,热水也不多了。”
他捏了捏婉妘的足,放下帕子:“现下感觉好多了,是没有方才那样冰了。”
“我自个儿也感觉好多了,你别忙来忙去了。”
他脱了外衫,钻进被子,将婉妘的足放在腿上,手揣在怀里:“踩着我的腿,我暖和。”
婉妘脚趾抓了抓他的腿,笑了笑:“像炉子一样。”
“是吧?”他得意极了,将她的足夹住,“抱我抱得紧些,晚上就不冷了。”
婉妘紧紧抱住他,几乎是缠在他身上。
草被坚硬,寒风冷冽,她躲在他的臂弯里,一觉睡至天明。
早起在猎户吃了口稀饭,他们又启程出发,直往朔州方向去。
天儿不错,太阳一早就出来了,照得林子里的晨露闪闪发光。往前走,路稍平了一些,树木也少一些,日光直直落在身上,暖和得很。
一连几日的好日头,顺畅到了朔州附近,打马转向往山间小路去。
山路不好快马,他们慢慢悠悠往前去,折了把枯草在手里编小玩意儿。
婉妘手里已拿了只小蚂蚱了,又在看他编小蜻蜓。
他手里拿着草,嘴里叼着草,懒懒散散的,边看路还能边编出栩栩如生的小玩意儿,也不知是如何做到的。
“好了,拿着吧。”他编好那只蜻蜓交出去,日光落在他脸上,聚成一个斑斓的环,将他网住。
婉妘仰头痴痴望着他,伸着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他愣了一下,缓缓勾起唇,弓背在她耳旁轻声问:“怎么,想要我了?”
婉妘脸唰得红了,轻轻捶了他胸口一下,娇声骂:“什么呀,突然就说起这个了,你还是不说话的模样比较好看。”
他低低笑出声,亲了亲她的脸颊:“你不想要我,我想要你。这都在路上耗了多少日了,我都快憋坏了,等回了寨子你可别想跑。”
“再说不理你了!”婉妘别开脸,佯装生气。
“你不理我我理你。”他俯身在她脖颈间亲吻。
婉妘被弄得痒得不行,脸又红了几分,胡乱推他:“好几日没沐浴了,不知有多臭了,不许亲。”
“是吗?”他埋在她衣领里深深吸了几口气,“不臭,还是香的。”
婉妘又要打他,他圈住她的腰,咬住了她的唇。
马儿好像也察觉了,步子放慢了一些,溜溜达达自己往前走。
“看路。”婉妘推他。
“看着呢。”他回了一声,继续咬她。
吮吸□□到怀里的人喘着气求饶了,他才放过,心情明媚地让人窝在怀里,继续往前赶路。
没走多久,他忽然觉得不对,转头看去,却见远处的瞭望台上站着一个男人。
他心中大骇,扔了手中的干草,狠狠甩了一马鞭,飞奔而出:“弯身,快走,此处危险!”
婉妘趴在马背上,紧紧抱住马身,头也不敢抬一下:“出何事了?”
“闻翊追来了。”他低声回复一句,又一马鞭下去。
马儿吃痛嘶鸣一声,疯奔在林间小道中,两侧风呼啸而过,吹得婉妘脸皮发麻,脑子发蒙。
直至数十支箭射入马蹄前的泥中,身后人猛得勒马,她才发现有人追上来了,一转头,百米开外正是闻翊那张阴恻恻的脸。
她心中慌得厉害,手脚都忍不住战栗起来,下一刻被季听雪护在了怀里,清澈温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莫怕。”
马身稍稍调转,她脸埋在人胸膛上,什么也没看见。
“崔婉妘,你此刻下马回到孤的身旁,一切便还有商量的余地。”
“不好意思啊,她现下已是我的妻子了。”季听雪摸了摸婉妘的后脑勺,耸了耸肩无奈笑笑,“恐怕不能和殿下回去了。”
闻翊嘴角沉了又沉,眼中红丝越发明显,握住缰绳的手已青筋暴起,按捺住没有下令:“跟孤回去,跟孤认错,孤可饶崔家一回。”
“别听他的,他现下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我和你在一块儿,更何况他抛下战事跑来堵我们,还调动河东兵马,就算是回到京城也没法和陛下实话实说。你若是回去了,才是会出大岔子。”季听雪亲昵靠在婉妘耳边低语,眼神却盯着闻翊,非但没有紧张神色,反而一脸轻松。
闻翊眼中的怒火几乎已要盛不下:“崔婉妘,你现下告诉孤,是此人蛊惑你,孤可以既往不咎。”
婉妘不敢看他,扔紧紧抱着身前的人,颤着音儿高声道:“小公爷未曾蛊惑我,是我自愿与他结为夫妻的,从头至尾,我心里只有过小公爷。”
“好!好!”闻翊深吸一口气,“当初在猎场中,你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全都是装出来为了给他开脱的?崔婉妘,我真是小瞧你了,你二人一早便私相授受了吧?孤还当你是什么贞洁烈女,原来不过是个不知羞耻的□□!”
“你说什么呢!”季听雪抽出佩剑,直指闻翊,“我与婉妘情投意合,合情合理,你嘴别太贱!”
闻翊讽笑一声:“父皇待你不薄将你看做义子,母后也时常挂念你,而你如今却抢你义兄之妻,这便是你国公府的忠义。”
季听雪心中怒火亦起,沉声道:“你听着,婉妘若喜欢的是你,若你真待她好,我让便让了。
可闻翊,你扪心自问,你对崔婉妘有几分好?你已是万人之上,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非要娶一个不爱的女子回家日日折磨她吗?”
“这天下将来都是孤的,孤想要谁,谁便必定要服侍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国公府是要造反吗!”闻翊紧咬牙关。
“此事系我一人所为,与国公府何干?再者,我方才已说得很明了了,崔婉妘不愿意嫁给你,即便今日我与她葬身此处,她也不会嫁给你。”
闻翊仰头大笑几声:“那又如何,她此生注定是我的人,即便是死了,尸体也要落在我手里!放箭!”
季听雪神色一凛,狠拍马背,从荆棘遍布的山坡蹿了下去,十几只箭放空射在地上,只留一声爆喝:“追!”
“周围有树枝,头藏在我怀里不要露出来!”他低声叮嘱一句,驾着马几乎是崎岖不堪的山坡上飞跃下去的。
方才谈话之间,他便看好了路,此处草木杂乱无章,碎石遍地,行走困难,放箭伤人也困难,一路颠簸他心中早有数,只是婉妘有些受不了,这会儿胃中已开始翻滚。
“听雪,我、我……”婉妘忍了忍,没有开口。
他听见了,可此时情形危机,他连打在脸上的荆条都无法顾忌,留下满脸血迹,更别说是注意婉妘。
“咻!咻!咻!”
箭一支又一支放来,他已有些招架不住。
山坡前方已至大路,他握住缰绳稍稍掉头,顺着大路绕着高山飞奔而上。
没了杂树阻碍,马跑得越来越快,直至大路行完,一头又扎进林子里,已不知到了多高,只觉气温骤降,冷风萧肃。
他来不及多想,继续打马往前,进入白雪覆盖之地。
马匹载负两人,又行驶山路,早已累极,任凭鞭子再如何下去,也跑不快了,可山中已回荡起后面跟来的隆隆马蹄声。
他眉头紧拧着,低声与身前人商议:“要不你骑马先走,我留下将人解决了再去寻你。”
“不要!”婉妘一口否决,紧紧抓住他的手,“即便是要死,我也要和你死在一块儿,我不先走。”追来的人那样多,他一个人怎能应付得了?
他抿了抿唇,在她发顶上重重落下一吻:“好,那我们一同走。”
又几鞭下去,马匹还是跑不起来,不多时,后面人未到,声先至。
“崔婉妘!你就不怕孤让整个崔家为你陪葬吗!”
季听雪紧紧抱住婉妘,低声宽慰:“不用慌,崔家怎么也是名门世家,不是他能那样容易刷下来的。更何况上一世你在后宫,崔家不也被下大狱了?可见你回与不回,与崔家是死是活没有任何干系。”
婉妘蹙了蹙眉,心中稍稍放松一些:“我明白,就算是我现下回去,他也不会放过我的,你放心看着往前赶路就好,不必忧心我。”
“好。”季听雪也放心一些,回头去看,刚巧瞧见林中飞来的箭,当即抽出佩剑挡下。
尖锐的撞击声在耳边响起,震得人耳道发麻。
他正要掉头驱马,又是一阵箭雨袭来。
“放箭!生死不论!”闻翊冷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马蹄声越来越近,重重踏在地上,几乎要将正片山震倒,松针上的积雪也哗啦啦往下掉,如同暴雪袭来。
“妘宝,你自己挡挡雪。”箭雨密集,显然是朝他二人性命而来,他早有些顾头不顾尾,已有好几支箭擦肩而过。
婉妘只听一声又一声挡箭声在身后响起,心中虽早已纷乱不堪,却不敢显露半分,也不敢回头去看,生怕让身后之人分神,只紧紧抱住马身,半点儿不动。
箭雨稍停一些,往前奔走一段,又是一阵破空声。
人乏马困,季听雪提起一口气,又要去挡箭,不料还未来得及转身,一直箭直中他肩胛,数支箭随之跟上,深深扎进他背里。
他闷哼一声,双目失神,脑中一片空白,手不觉松了缰绳,整个人要往后倒去。
一瞬间,许多陌生的画面涌入脑中,画面中全是婉妘的身影。
初春踏青,婉妘返京途中被一小郎君所救,小郎君朝她伸出手,她犹犹豫豫放上去,垂着眼只说了一声多谢,上了车后脑中却全是那小郎君的模样。
她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询问贴身侍女那小郎君是谁,从此后便放在了心中。
同年夏日礼佛,她路过京郊,又瞧见那位小郎君,小郎君骑马奔驰在一片雪白的花海中,笑得灿然。
她觉得小郎君比寺庙里的菩萨还好看,都走出去好远了,又叫侍女折返去采了一束回来,夹在了书页里。
从那往后,她爱上了礼佛,总要去观世音菩萨像下拜一拜。每回拜见观音菩萨时,她心里念的不是佛经,是那个小郎君。
她也弄不清自己到底喜不喜欢,只是觉得心里有个念想才像是活着。
与太子成亲前,她穿了一身海棠色的衣裙从家中偷偷跑了出去,去京城郊外想最后再见一见小郎君,希望在小郎君的记忆里,有她美好的一面。
还好,上苍给了她唯一一点儿希望,她见到了那位小郎君。
小郎君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圆领袍,骑着白马驰骋在郊外的土路上,带起一阵尘土,广阔的草地上,全是他清澈的笑声。
可惜,她始终没有胆量下车去见一见。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再往后,她只见过他的背影。
她嫁给了闻翊,先被困在太子府,后来被困在未央宫。闻翊素来不喜她,崔家又式微,无论是作为太子妃还是作为皇后,她一丝快活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