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不用,”谈宝璐问:“殿下大半夜要去哪里呢?”
岑迦南说:“接到秘报,那个孩子找到了。”
“找到了!”谈宝璐惊讶道:“在哪里找到的?”
“第一日捣毁的斗兽场。”岑迦南说。
“我同殿下一起去吧。”谈宝璐说:“多个人,多个帮手。”
岑迦南顿了顿,今夜注定不太平,将谈宝璐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总比让她独自在家得好,他抬步往外走,说:“跟紧点。”
第44章
◎惨案◎
审讯室内, 那名斗兽场场主蓬头散发,神色颓然, 两只手均戴着厚重的锁链,痛哭流涕道:“我我我,我什么都说,只要放我出去。”
谈宝璐伪装成随从站在岑迦南身侧,她一样一样数着石墙壁上的刀刃、刑具,这些每一样拎出来就足以让犯人闻风丧胆,而岑迦南似乎对这样血腥习以为常。
他微微合目, 姿势懒倦闲适地倚坐在黄木圈椅上,左脚撑住右膝,食指指尖抵着额角, 面色悠悠,没有一丝外放的表情,以一种绝对居高临下的姿态, 冷漠地掌控着这场审讯,室内仿佛有一张无形的手, 已经捏住了对方的咽喉。
斗兽场场主不等岑迦南发问就絮絮叨叨地交代起来:“斗兽场虽然记在我的名下, 但是, 但是我就是个办事的,我,我谁也不认识,我其实没见过孟非谌。”
说到这里, 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恐惧地打量起岑迦南的神情。
岑迦南只是合着眼, 指尖贴着额稍点了点, 开口道:“继续说。”
斗兽场场主:“那些孩子都心甘情愿来我这儿的, 官老爷,我的青天大老爷,天地良心,我,我这是做善事啊!”
谈宝璐听不下去,在心中大声怒骂:做善事?将那么小的孩子扔进斗兽场人咬人,你管这叫做善事?
那人似乎猜到了她心中所想,继续说:“来我这儿的孩子,有的家里穷,养不活,做父母的,就花几个铜板卖给我;有的跟家里人走丢了,这种更简单,拿几块糖,甚至不用糖,哄骗几句就会跟着走了;再有的,本来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一身的病,要饿死病死了,便干脆入我斗兽场,为自己打出一条生路。这世道苦煎人寿,他们不来我这儿,还能去哪儿?”
谈宝璐一时无言。
这时岑迦南开口问:“这些孩子里,可有从大都来的?”
那人眼睛迅速转了两圈,突然大声道:“有的,是有的。”
谈宝璐瞬间心吊到了嗓子眼。
岑迦南:“说。”
那人说:“从大都流落到我这儿的孩子,七八年也就三四个,有一个是跟着父母逃难,逃不下去了,卖给了我,花了三钱银子;还有一个是跟父母走失了,我在街上碰见了,就哄他吃了根糖葫芦;还有一个,这个倒是独特,大官爷,您猜怎么着?”
他微微一顿,想卖个关子,没想到岑迦南压根不理会,甚至神色比方才更冷冽了几分。他便立刻蔫儿了下去,说:“带着这孩子的,是个没根的人。”
“没根?”谈宝璐喃喃。
“就是半个男人,又瘦又小,说话尖声尖气,还没胡子。”那人解释道:“我估摸着那多半是从宫里逃出来的太监,当值的时候乱搞,不知道怎么就搞出了这么一个孩子。不是说,有那种没去干净的太监么?我见到他们时,那太监已经快病死了,硬是从怀里掏了块玉给我,央我好好待这孩子。”那人眼露贪婪的精光,啧啧道:“那玉倒是块好玉,在大禹这儿算得上稀罕货,不过我不记得给哪位姑娘了,也就不见了。”
听到这里,谈宝璐越发确定,这个被太监偷偷带出宫逃难的孩子,多半就是岑迦南要找的那个。
“这孩子的右手是否完好?”岑迦南开口道。
那人摇了摇头,说:“这……我就真记不得了,官爷也是知道的,在我这儿的孩子,十个九不全,他若是个完好的,我反而印象深一些。”
“这孩子现在何处?”岑迦南又问。
那人面露难色,吞吞吐吐道:“死,死了……”
“死了?”岑迦南撩起单薄的眼皮,目光锐利地好似一把尖刀,直扎得那人半吐着舌头,半晌说不出话来。
谈宝璐也十分意外,没想到这孩子竟然死了……但意外之后,又觉得这个结果在情理之中。一个那么大一丁点儿的孩子,孤身一人能在斗兽场活个几日?
那人见岑迦南面色变了,怕自己今日小命不保,连忙低头在桌子上“咚咚”撞了两声,当做磕了头,说:“我虽作恶多端,但,但这事真不是我的错……他,他来我这儿第一日就死了。”
他又紧张地睨了岑迦南一眼,见岑迦南暂时还没有发难,便连忙抓紧机会继续为自己开解:“那孩子穿了一身好衣,我还以为是个富贵家的孩子呢?谁知道他是个饿死鬼投胎,我给了他一碗粥让他填饱肚子,结果他喝了一碗还要喝,喝了一碗又一碗,最后直接把肚皮给涨破了!哎,一场都没打呢,真倒霉……”
从审讯室出来时一夜已经过去,星光熹微,如果仔细看去,还会看见那黑墨般的夜幕上还残留着烟花之后的白色尾痕。
谈宝璐同岑迦南一起往外走,岑迦南说:“既然此事已水落石出,你同我立刻启程返回。”
“好。”谈宝璐点了点头,她又仔细瞧了瞧岑迦南的表情。刚刚得知自己苦寻的弟弟已死,他现在的心情一定并不好受吧。
“殿下你……”谈宝璐轻唤了一声。
岑迦南回过眼眸,他的眼神依旧是如被水与火炼过般的清明而坚定,刀枪难入。岑迦南征战沙场,出生入死无数次,见过了多少战友阵亡,他的那颗心多半已经坚硬如铁,她这时多说几句轻飘飘的空话,反而小看了他。
“何事?”岑迦南问。
谈宝璐便摇了摇头,说:“无事。在我们回去之前,我们能再回村一趟么?”
岑迦南:“为何?”
谈宝璐:“我想同珍珠还有谈甲道个别,他们是我在这里交到的好朋友。”
“好。”岑迦南往前走去。
谈宝璐脚步轻快,她望着天边渐渐明亮起来,隐隐透出了淡红色的霞光。她突然脚下一顿,发现那飘着的红云有些古怪,那云竟是走得越近,越显得鲜红,好似一片血色。
她心中突然涌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那……好像不是朝霞。”她怔怔地看着天边的尽头,“那是火!”
她提起裙角开始飞快往前跑,直跑得胸口好像被巨石压住,肿胀得几乎要破裂开来。她几乎是一口气跑到了村口,远远就看见村前火光冲天,村头高高的草堆上插立着一杆红缨长枪,枪头上挂着一面赤红色幡旗,被风刮得猎猎作响,旗帜招展开来,露出一个鲜明的大字“孟”。
在她和岑迦南一起离开的后半夜,孟家军来了。
谈宝璐突然停下了脚步,她的双脚好似生根长进了泥土里,动弹不得。她开始异常的恐惧起来,不敢继续往里走。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片刻,又可能是很久,她的身体又突然开始自己移动了起来,她变得好像不再是自己,而是一个抽离开来的灵魂,她感觉不到腿脚的存在,只是麻木地随着身体行走。
目之所及,疮痍遍地,昔日宁静美好的小村落一夜之间面目全非,化作了一片白土。安居乐业的草屋被大火烧得只剩下了房梁,偶尔还有发焦的瓦片带着残存的火苗掉落在地上。
到处都是烧焦了的尸体,她认出了一只酒葫芦,那是赤脚大夫治病时不离手的东西,她顺着那只酒葫芦往上看,看到了一条烧得漆黑的腿,那名赤脚大夫身上被砍了数刀,倒在了废墟里。
她没有停下脚步,继续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偶尔她要跌跪在地上,但被人从身后捞抱起来,岑迦南似乎试图同她说些什么,但是她什么也听不清了,她的耳边像回音一样反复回荡着的是那首古朴的民谣:“要归要归,吾乡在远方……”
这些人昨夜还跟她一起插科打诨,同唱思乡,今夕就变成了黑色的残骸。
她喃喃自语:“是孟家军,是孟非谌!珍珠同我说过,孟家军经常四处抢劫,抢完后就放火烧村!对,珍珠!阿甲……”
一想到他们,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她发疯似的往自己家的方向跑去,然后在看到草屋时,膝盖一软,跪坐在地上,她和岑迦南的小草房彻底不复存在了,那里只有烧焦的一片废墟。
她颤抖着伸出手,用掌心触碰地面,地面的白土还是热的烫的,掌心皮肉烧焦的刺疼告诉她,这一切不是幻觉也不是梦境。
“谈甲?谈甲……”她在废墟里分辨谈甲的方位,两只手奋力刨着灰烬,她两只手挖得发红发肿,也找不到那个孩子的一片衣角。
她失神落魄,“珍珠……”对,还有珍珠,她几乎是跪着爬去了珍珠家的院子里,然后看到了珍珠和她家的蠢阿牛的尸体,珍珠膝盖以下被倒下的横木砸断了,蠢阿牛胸口被砍中数刀,他的两只手被压在了横梁之下,显然他临死前正在拼了命地想将珍珠从横木下救出来。
谈宝璐跪了下去,颤颤巍巍地唤了一声:“珍珠……”
珍珠怎么可能回答她?她的眼睛永远闭上了。
她明明还能听到珍珠的声音,听到珍珠的笑,珍珠真心将她当做朋友,她却连一个真实的姓名都不曾给她。
她跪在珍珠身侧,“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她跟我分开的时候,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再见!”她痛苦地抓住了衣领,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叫了出来:“她不应该说再见,她不应该跟我说再见,要说了再见的人,就再也不会相见了!”
她痛苦地抬起手想擦掉眼眶里的眼泪,却发现自己的眼睛已经被地面残余的热气蒸发干了。她感觉自己好似被一股巨大的悲伤所吞噬,这悲痛太大了,她无力消化,于是,她变成了悲伤本身,一滴眼泪也落不下来。
她跪了很久很久,方才失神地站了起来,郑重地朝珍珠拜了三拜。
她尝试着分开他们的身体,但他们的皮肉被烧化了,血肉模糊地粘粘在一起,如果想分开,就要撕下一块皮,剜掉一块肉,是彻底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永不分离。
谈宝璐便将他们合葬在了一起,她在满地断垣中寻找珍珠一家人的尸骨,她将能找到的骨头全部收集在了一起,为他们搭建了一处衣冠冢。
她在断壁残垣之上放眼望向脚下的废墟。如果只是一个人死了,或许他还有亲人收走他的尸骨,可若是一家人又一家人死了,那么他们的骨头只会被厌弃在这里,最后化作森森白骨,爬虫会驻扎进骨头里,甚至鸟雀会在中间筑巢,要不了多久,青苔便将一切覆盖,再也不知姓名……
她以茶代酒,洒在了坟前的黑泥上,向无名的墓碑拜了三拜。
一只小篷船沿着河道静悄悄地往下飘去。
谈宝璐躺在小船上,仰望着漫天星辰。
来时轻舟快走,眼下无尘,去时船载夜露,心如死灰。
她曾经也有过这样一个念头,若能在这样美好的小村里过起平凡的夫妻生活,该是多么美好,此时她好像被人挖出了心扔在地上再踩上了一脚,天道在用这种方式残忍地告诉她,她是多么的天真可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在这样的世道,在这样的人间,只要赫东延还在位一天,再继续这般荒淫无度下去,那么就没有人能独善其身。
她闭上了眼睛,她好像又听到了那首曲子:“要归要归,吾乡在远方;要归要归,吾乡在脚下;不归不归,夜深思老母;不归不归,夜深泪满裳,吾乡在何方,在何方……”
到了后半夜她似乎发起了烧,身子一时冷又一时热,迷迷糊糊晕晕沉沉,连自己身在何处也一无所知,等她再醒来时,耳边是徐玉的声音,“谈姑娘若醒了,就让她起身将姜汤喝了,去去寒。”
作者有话说:
放了这章后有点不太敢说话,
拔腿就跑求轻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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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宝贝!mua
读者“澄光微曦°”,灌溉营养液 +10 2023-08-10 09:55:10
第45章
◎变戏法◎
听着外头的动静, 谈宝璐悠悠睁开眼来。头顶是一整面红木制的床顶,雕刻了一幅百鸟朝凤图。身上盖着柔软的丝绸被褥, 散发着淡淡的清香。那是特意被沉香熏过后才有的香味,透着舒服的暖意。床榻两侧层层叠叠的五彩透明纱布帷幔垂坠下来,每一层都薄如蝉翼,交叠在便构成了一张琉璃般的网,让那桌头朦朦胧胧的灯火都显得五彩流光。
她的头还昏昏沉沉着,过去一夜宛如隔世,又仿佛大梦一场, 总有一种不清醒、不真实的感觉。
她从被褥下抽出手,举起来看,五根手指上缠着一圈白纱布, 还隐隐泛着痛意,眼角不由滚落下了几滴眼泪,一直流进了耳廓里。
这是她挖掘灰烬时烫出来的, 不知何事被人料理好了,那一切都不是梦。她将手背搁在眼皮上, 强忍住流泪的冲动。
“谈姑娘醒了。”她在床榻上弄出了动静, 两名侍女立刻上前, 一人一侧,用金钩子撩挂起帷幔。
“是徐公公在外面么?”她一开腔,嗓子沙哑得不成样子。
侍女回答:“是。”
谈宝璐下了床,走到内室, 驱散了那两位侍女, 说:“我已经醒了, 你们先下去吧。”
“是。”两位侍女各自出去。
谈宝璐咳了两声, 低声问道:“我现在在哪儿?是在船上, 还是已经到了行宫?殿下他……”
昨晚一整夜她的情绪都不稳定,像是被魇着了,迷迷糊糊感觉不到周围的人和事。睡梦中好似有人来过几次她的床榻,又好像有人摸过她的额头。她猜应该是岑迦南带她回来,但一路上发生了什么她却一无所知。
徐玉温声说:“已经到行宫了。殿下他有公务在身,此时不在行宫。”
“嗯。”谈宝璐怏怏地点了点头。
见她醒了,徐玉难得松了口气,说:“谈姑娘,若你再不醒,殿下怕是要将万事通捆这儿来了。殿下昨晚来来回回看了你几次,你都睡着。谈姑娘你再歇息歇息,今晚殿下若是有空,会再看你。”
谈宝璐点了点头,又问:“我不在的这几日,宫里可出了什么事?”
徐玉说:“无甚要紧事。说来也巧,谈姑娘同殿下一走,陛下那边就病倒了,卧床躺了数日。昨日到了行宫,方才勉强好了一些。今日终于能下床,正打算在行宫里设宴。”
“谈姑娘病可好了?”这时又听见有人过来问话,听声音是赫东延身边太监。
徐玉在她屋中被人看到易惹口舌,便让一名侍女出去问是何事。
谈宝璐听到那小太监隔着门板说:“谈姑娘病了这些日子,陛下日日挂念,今日在流水园里设了宴,特请谈姑娘去。奴才方才听着谈姑娘出了声,身子可好了些?可否参加今日的宴会?”
徐玉对谈宝璐说:“殿下今日不在,谈姑娘若不想去,托病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