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只需要一句“不必让父亲为了我和母亲置气”,言康的心腹就会为他隐瞒这件事。
言康并不会知道这段时间,自己这个儿子如何异常。
云常开始频繁出入言康的院子,直到他听见言康在和一个他从未听过的声音争论
“言大人既已做过一次,想必也不忌讳做第二次。”
第59章 前仆后继
乔荇已经快忘记母亲的样子了, 只记得幼时举家搬迁离开安城,外祖母抱着不哭不闹的她,袖子却未曾干过, 而母亲似乎永远留在那里了。
父亲总是很忙,从她记事起,他总是匆匆忙忙的回来,先问过府中医师两位长辈的圣体状况和府中一应大小事,最后才轮到他年幼的女儿。
“你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乔荇被乔老夫人养的很好,懂事又乖巧,偶尔才会耍些小性子, 没有小丫鬟盯着,也会做一些符合她这个年龄的顽劣事,特别是和亲近的人对话时,常叫人哭笑不得。
“你应该叫她阿娘。”乔询之不知道怎么和这个孩子相处, 他总想着,若是她在, 定然能将孩子教的很好。
越想, 便越是止不住恨意, 无一日消散的情绪在指节的每一处沉淀,用来教小孩儿习字的短截柳木兔肩紫毫笔被拦腰折断。
“我不想叫。”
乔询之将手藏在身后, 大大小小的木刺扎进手心,他却攥紧了拳头, 任由钻心般的疼痛肆虐, 仿若只有如此才能牢牢的记住一些东西,神色却丝毫不变。
“为什么?”他眉眼温柔, 轻轻掐了一下女儿的脸颊,轻哄着问道。
那些东西是他该背负的, 和这样小小的,柔软的孩子无关,她可以过上衣食无忧,自由自在的生活。
“我......会想她。”小女孩贝齿咬着下唇,豆大的泪珠在眼眶中打转,哽咽着扑在父亲怀中。
有些思念藏在无人回应的称呼里。
乔询之呆楞了半晌,他像是被反复凌迟的囚徒,心上像是在被什么粗粝的东西摩擦,潺潺的流出污血,最后化为脓水,将整颗心脏腐蚀殆尽,那是一种名为悲凉的情绪。
乔询之蹲下来抱住女儿,眼眶也逐渐湿润,哑声说道“你阿娘留了很多东西,阿爹带你去看。”
乔家原先有有一整间屋子是来装乔寻的绫罗绸缎,珠玉发钗的,算作她的私库。
成亲时乔老夫人本来打算全让她带着,乔寻嫌太张扬,成亲后两人住在乔府的时日更多,又多了乔询之给她准备的,安城当下盛行的式样每每按照季度成箱的运进来。
只是乔荇似乎并不真的喜欢这些物件,且私库的钥匙如今在乔老夫人那里,乔询之有的只是乔寻曾随手翻过的诗集,一些市面上刚见不着的笔墨纸砚,还有好些打不开的箱子。
乔夫人曾带她进过那个库房,说是库房有些贬低了,奢华的衣物,成套的金簪,玉钗,玲珑耳铛。
小孩子的想法总是无厘头又正确的,乔老夫人拉着她的手问她想不想要这件库房的钥匙时
“这不是母亲。”年幼的乔荇失落答道,有些罗裙看起来甚至像是从未被穿过,这里没有属于乔寻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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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寻死后,乔询之不再上朝,他那日前脚离开言家,后脚就有人将消息递给正在宫中议事的言康。
事情从乔寻这里结束,她死了,那些因她聚在一起的人就成不了事,官家不再插手,只交给言康去清理“禁书”。
即使言康替上面做了最脏,最危险的事,他依旧没有得到重用,他自己也能想明白,官家不会提拔他,那无异于在乔家人心上再点一把火。
皇帝不会轻易动乔询之,边防的乔家军能随时为他冲锋陷阵,且此次南方水患,朝中无人可用,他忌惮乔询之,想培养出一个能和他分庭抗礼的人,只是言康,似乎并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言康猜得到皇帝的心思,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乔询之不会和他做一样的事,有乔寻在,他就不会是个心狠的人,他少年时便做将军了,救的是老弱妇孺,守的是家国天下。
言康也了解乔询之这个人,他必定是和想用手中的其它东西来交换,若是皇帝答应了,他或许能带着妻儿老小在塞北那样的地方待一辈子。
宫宴上不允许带任何利器,乔家的探子收到的消息也是投毒。
是言康临时改变了计划。
他的妻子怀着孩子,马车步入宫道时颠簸,她有些不适,马车折返,乔家自然会以为他们的计划取消了。
其实是他做了手脚,马车将云娇送回去了,而他换上小厮的衣服和宫中配合他行动的人接了头。
不得不说乔询之是瞧不起他的,他甚至没有派人盯着言康,只从皇帝那一头探取消息,也是,谁叫他只是个文弱书生,通过攀上了云家这一门姻亲,才入朝做了官。
言家几代人都渴求而不得的东西,因为乔询之一句话就彻底颠覆了。
为了娶到他的心上人,赏一根骨头给言康这个乞丐有何不可呢。
正是这个乞丐一样的人,提前埋伏在偏院杀了他挚爱的妻子。
他不否认自己有赌的成分,他赌乔询之不会将这件事告诉她那善良的夫人,他赌他会因着云娇的缘故而降低防备,他赌乔询之看不起他。
他都赌对了,只是没赢得他想要的东西。
皇帝从来都没有能力动乔家,而言康只能卑躬屈膝。
“朕让你动手了!”青紫的御墨砸在跪着的人额头之上,上好的松烟墨,淅淅沥沥滴着的墨液,混着几丝红色,晕在言康的青色长衫上,泛着一股令人反胃的恶臭。
虚伪的执政者高高在上,如他预料一般的开口“蠢物!你那是什么眼神!”
一旁的宦官脸上噙着笑,假意道“言大人,你可知官家为给你善后废了多少心力,哪有你这样做臣子的。”
这一刻言康才明白,说到底他才是那个什么依仗都没有的人,皇帝在意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柳先生,他借着这个幌子,就是要把乔询之送到战场上去。
言康加快了乔询之妥协的速度,帝王从头到尾也没把他放在眼里过,他用一件事试探了两个臣子。
乔询之的赤胆忠心和言康的安分守己。
本能一箭三雕,却终成败笔。
更何况云家最近似乎有意识的在和言康撇清关系。
他彻底成了一颗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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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荇在十四岁时重新回到了母亲生活过的安城。
南方多水患,乔询之养她又不像寻常女儿家,她能学骑马射箭,能学诗词歌赋,能习建桥修坝,就连水性,也是一众同龄人中最好的。
安城固然很好,但遥城也有能留住她的人和事。
若不是为了集齐那个,她也就跟着外祖母留在遥城了。
这些年她陆陆续续的在手机母亲的诗作,而安城有母亲的故人。
其实不用她特意去拜访,有些人一直在做着乔寻没能做完的事。
在乔荇在秋娘子的摊位附近鬼鬼祟祟的张望时,其实对方已经第一时间认出了她。
“你小时候我抱过你。”秋娘子看着她红色的襦裙,眼角染了落寞。
乔府办周岁宴的时候,秋娘子在一众宾客中算不上身份显贵,但乔荇的第一件衣裳是乔荇到她店里和她一起选了布料,两人一起做的。
知道乔荇的来意,秋娘子并不感到吃惊,她心思缜密,乔寻当年留下来的诗集大部分在乔家,还有云娇手里的一些,包括市面上曾经能寻到的,现在都已经被称之为禁书,她并不是每日都在此处摆摊。
说是禁书,其实查的并不严,乔寻死后的第一年,是云娇先找上了她。
“你这样做,你夫君若是知晓了......”秋娘子对她们之间的恩怨是知道一些的。
“他只是我夫君,而我是云家嫡出的女儿。”言康如今不管是对官家还是云家来说都失去了原有的价值。
云娇负责将从前乔寻给她的那些诗句默下来制作摹本,而秋娘子负责抄录,每月固定时间进行售卖。
同样乔荇会将留在乔家的那些借出来,也从她们这里补充一些她未曾读过的,最后这些都会被再抄录下来装订成册,运往遥城。
遥城是乔荇的大本营,她想在那里完成乔寻曾经想做的事,遥城来的消息会背信鸽投放在她院子屋顶的特殊机关里。
就像许茗仪看到她现在收到的这张绢布
【霜华十六,豆坊西南角,需去豆皮】
去豆皮是需要乔荇前去商议的意思,这是遥城替她办事的人传来的消息。
从安城到遥城,车马需行两天一夜,她本来三天两头的就会往遥城跑去见乔老夫人,院里的下人们习惯了,很快就能收拾好行囊。
随行的人不多,明面上只有那个用暗钉的中年妇人。
许茗仪在马车顶上盘腿坐着,有一搭没一搭的和阿素说话。
【在你眼里,她们这样前仆后继是有意义的吗?】阿素的朋友不多,她若想帮一个人,多半是因为恩情或是看重这个人的价值。
乔寻和乔荇这样的人,生来拥有的东西就比别人要多,站在阿素的立场她很难明白为什么这样的人会冒险去帮一群可能是素未谋面的人。
【因为她们其实没什么不一样。】许茗仪懒散的将手举过头顶,在颠簸中感受迎面吹来的风。
【云娇和乔寻,她们的丈夫哪一个是自己选的?】
【只不过一个是不幸中的万幸,一个就只是不幸而已。】她们的命运和家族的兴衰紧密相连,要迎合上位者的喜好,注定要为其他人做出牺牲。
【富贵者尚且如此,那些底层的人境况又该如何?】乔寻是这样想的,她的诗词里多半就蕴含这样的启示意义,她的女儿受此启蒙,走上和她一样的道路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她的诗词里有力量,会有千千万万的人被这股力量所引领,走上共同的道路。
其实最开始她只是希望无数像她像云娇一样的女子都能走自己想走的路罢了,不是被逼在街头叫卖以补贴家用,供男子读书,不是在乐坊中以色以技惑人去求一个安身立命,不是作为稳固家族地位的工具,不是被皇权支配下没有思想的人偶。
而是作为一个真正的人,不让命运掌握在其他人手中。
【这很难实现】许茗仪见过很多人,让人觉得可惜的事天下有太多。
正如从安城到遥城的这条路,太颠簸——
“有埋伏!保护小主子!”现状难以被改变,或许就是因为人们知道那代价会过于沉重......
第60章 刺杀
箭矢射中马腿, 一声嘶鸣后,马匹受控开始狂奔,她们走的这条道是官道, 为了方便南北互通,货物运输,才在这江上建了桥,可供三辆马车并行。
远处响起雷声,天色黑沉下来,这代表云雨将至。
狂风呼啸而来,逆风而行, 长而细的鬃毛被吹乱,箭矢却不会。
马惊之下,情境变得尤为危险,马夫见状, 大声道
“黄婶,要跳车!”
有人一手接过缰绳, 一手挥舞着手中的剑打落疾速而来的羽箭“不行, 没有遮挡物, 主子不能下车!”
只能等他们的人找到埋伏的杀手,否则太危险了。
【这马儿跑不了了】铁箭从许茗仪的灵体中穿过, 没留下一丝痕迹,她抬头望着远处的雷云, 摇摇头。
【他们两身手倒是不错】如此密集的射杀, 黄婶动作利落,剑在她手中打着转, 只见几道光影交错,便抵挡了大部分的袭击。
埋伏的人在前方, 若是再往前,攻势必然会来的更猛,向右有条岔路,不是车马道,算是绕远路,不过能躲着些,为他们的人拖延时间。
“黄婶,走那条道!”车厢晃荡的厉害,雨水从车窗的缝隙钻进来,乔荇扶住车门,朝外头喊道。
“别出来!”黄婶话音刚落,便有一支箭从乔荇的脸侧擦过 ,牢牢的嵌进马车壁内。
这群人的目标很明确。
大雨将倾,江水急促的拍打着桥柱,激起一层又一层的浪,一遍又一遍的试图吞噬窄小的通道。
大力之下,马儿两腿立起,转了方向,开始向那条小路上狂奔。
既是给人通行的,自然修的不比车道牢固,支撑的梁木发出年久失修的刺耳摩擦声,黄婶不敢回头,只能硬着头皮驱使着受伤的枣红马。
“前面有人,前面有人!”忽的传来马夫的惊慌声。
刚才有一支铁箭破窗而入,要不是乔荇提前做好了准备,转而仰躺在马车座上,这一箭便够她喝一壶的了。
如今听到马夫的大喊,她知道这车马是不得不被逼停了,故而黄婶勒住缰绳的那一刻,她并没有撞到车壁上。
外面的空气有一瞬短暂的凝结,片刻后,前方的木梁断裂开来,其上搭建的木板簌簌地坠落,又被遄急的江水冲走。
幸存的木板被若干银光五爪钩扎穿,借着这股力,其尾部连着粗铁链甩上来,梁下埋伏的人顺着迅速攀爬至道上,雨打在黑甲上,又滴落在一个又一个水坑中,寒风刮来危险的肃穆。
“躲到马车后面去!”刚才差点被撞到的是一对母女,黄婶此刻顾不上怀疑二人的身份,只提着剑将那飞身靠近马车的蒙面人挡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