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细节,被观察细微的官员留意到,私下里讨论起,便引出了礼部新来的女官,听闻是杜员外郎协祠部一同操办,是以较往年略有不同。
杜袅袅好整以暇地望着就座的官员们,嘴角轻哂,她今日才发现,礼部最终交上去的庆典议程文书,还是她拟定的初稿。
上级领导改改画画,折腾大半月,最终一字不差交了初稿,这就耐人寻味了。
不过这些事情她也不是第一次遇见,笑一笑也就过了。夜宴的重头戏,这才将将开始。
百官就座,皇帝亲临,后宫妃嫔悉数到场。
宴席上,百官先是斟满御酒,一同祝贺颂景帝生日,而后大殿上传来精美口技,有人模仿禽鸟鸣叫之声,犹如百鸟朝凤,品级高的官员坐在大殿上,品级低地则坐在廊下。
上菜的秩序和之前将军府寿宴时差别不大,都是喝一盏酒,上几道菜。菜式由膳部精心挑选,有下酒肉、索粉、白肉胡饼、群仙炙、缕肉羹,排炊羊等等,一共喝九盏御酒,上二十多道菜,荤素搭配,鲜美可口。
当上到第三盏御酒时,殿中的歌舞登场。
颂景帝兴致很高,饶有趣味地望着歌舞伎的表演。与往年不同的是,这次的舞蹈竟是融入了古画,将画中的场景完美的复刻,演绎出名画背后的传奇故事。
舞者的姿态、伴乐,无一不彰显着古韵,姿态翩然,寓情于景。
“《踏歌游春图》,竟然是踏歌游春图。”百官啧啧称奇。“舞者身上的服饰,他们的动作,不正是在表现千年前的场景,妙哉。妙哉。”
“这巧思倒是从未见过。有趣。”
“这样的舞蹈才像是发自肺腑,还原了古代民间踏歌而行的欢愉,颇有淳朴的民风啊。”
“礼部这次有心了。”
苟能达在过目杜袅袅呈上来的教坊曲目时,略微扫过一眼,那些名字他耳熟能详,看了这么多年了,也没甚新鲜,就这么点头过了。方才歌舞伎刚一上场,他一听音乐便觉得不对,再一看舞者的服饰和舞姿,顿时后背生凉,脸色黑了大半,唯恐杜袅袅这次阳奉阴违,惹下大祸。
此时听闻众官员的评论,似乎反响还不错。
他的心刚刚落回肚子里,不知不觉,一曲歌舞终了,主座上,颂景帝开口询问:“此舞别出机杼,是何人所编?”
领舞者回道:“回禀官家,是礼部的大人指导妾身们为官家献舞,愿官家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礼部的大人。”颂景帝深沉的视线望过去,“苟能达,此舞可是你的主意?”
“臣在。”猛地被点名,苟郎中吓得一个激灵,忙走到大殿正中,躬身道:“回官家,召集教坊诸妓表演事宜,微臣交与了杜员外郎全权负责。”
关键时刻,皮球该踢就得踢出去啊,他刚才的预感没错,这个杜袅袅果然惹了大祸。他得抓住机会撇清责任,免得惹得一身骚。
“杜员外郎。”颂景帝眸光流转,“杜袅袅刚到礼部不足一月,你为何将如此隆重的仪典交给她负责?”
“微臣惶恐。”苟郎中心知这是要降罪了,扑通跪了下去,心里将杜袅袅骂了个狗血淋头,硬着头皮解释道:“微臣见杜员外郎年轻有为,才思敏捷,是以用人大胆了些,还请官家恕罪。”
颂景帝看着他浑身抖的如筛糠一般,不怒反笑道,“朕说要罚你们了吗,你抖什么。杜员外郎……”
“臣在。”杜袅袅坦然出列。
颂景帝:“这舞是你编的?朕倒想听听,你为何编这样的舞蹈。”
杜袅袅:“回官家,微臣也是取了巧,踏歌游春图是千年前的名画,画中展现的是百姓安居乐业,结伴踏歌游春、采集桑叶的场景,此画无论是画技,还是表现出的春和景明的意境,都素来为文人雅士所追捧,官家更是将此画收入宫中。所以臣斗胆,用歌舞还原此画,作为官家寿辰的贺礼,刚才的歌舞展现的既是古画,亦是官家治下当今的大颂盛世,国富民强,国泰民安。”
她一番言论后,大殿鸦雀无声。
颂景帝眉目蕴笑,“好,好个国富民强,国泰民安。大善。”
“苟郎中知人善任,重用贤才,朕心甚慰;杜员外郎献礼有功,赏。”
苟能达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悬着的心差点儿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没听错吧,官家竟然赐赏?!
第76章 巧妙化解
“赏。”
苟能达满脑子都是这个字, 他分明是想给杜袅袅使绊子,怎么成了知人善任,反而沾了杜袅袅的光, 受了天子的赏赐。
“叩谢官家。”怔忪间, 杜袅袅的声音及时唤回他的神游, 他忙不迭俯下身去, 拜谢皇帝赐赏。
两人恭恭敬敬地退至一旁, 宴会继续举行。
苟能达垂着头, 皱眉思索刚才官家话中的含义。
见此情状, 主客部的陈霖小声道:“我说什么来着, 杜娘子背后撑腰的, 可懂得了。”
贺祯:“懂了懂了,不过看苟郎中的样子, 似乎还没领悟。”
陈霖:“他啊, 怕是被猛地砸下来的馅儿饼砸晕了。”
贺祯:“有官家这句话在, 以后礼部怕是没人敢给杜员外郎冷板凳坐了。”
他说这话时,苟能达似有感应, 抬头往这边望了一眼,恰好对上席案前卢侍郎微沉的眼神,卢灵坤看的不是他,而是坐在他身侧不远处的杜袅袅。
苟郎中和卢侍郎的目光交错,两人各怀心思地收回视线, 沉思的表情如出一辙。
席面喝到第七盏酒时, 宫廷御宴著名的下酒菜“肉咸豉”被身姿婀娜的宫女呈了上来。
颂景帝极爱这道菜,向宴席邀请的几名突博国的使臣介绍道, “各位远道而来,尝尝我们大颂有名的肉咸豉, 美酒配上这道菜,味道甚为美妙啊。”
几位使臣拿起筷子,夹起金黄色、骰子模样的肉粒放入口中,细细品了品,果然滋味鲜香,还挺合口味,不由连吃了好几块。
“这肉咸豉很像我们突博的烤肉,外表焦黄,带有炸烤的香味,吃起来外酥里嫩,敢问官家,这道菜如何烹饪。”
闻言,杜袅袅伸了伸脖子,身子微微往前探,这题她会,杜老太太赢了樊楼郭厨,在宅院里宴请那次,借着兴致详细讲了这道菜的做法。
她密切地关注事情的走向,连面前刚上的菜都没顾上品尝。
宏伟的大殿之上,颂景帝招呼膳部的郎中裴秭归出列,给突博使臣好好讲解这道菜的做法。
杜袅袅和膳部官员同在一个屋檐下共事,对裴秭归还算眼熟,这人平时不苟言笑,但并没有因为她是个新人,而在礼仪上有所怠慢,资料显示,裴秭归品鉴美食是把好手,此时见他发言,杜袅袅不由目光专注地望过去。
裴郎中声线富有磁性,听起来还怪悦耳的,描述地条理清晰,“这道菜重在刀工和调料,选用一斤上品精牛肉,切的薄厚适中,四四方方,以便烹饪时豆豉和酱汁能腌制入味,生姜切片炸过,用豚油炒一斤豆豉……”
“豚油?你们竟然用豚彘这种肮脏之物榨油,做的菜竟还上到国宴中。”一名突博使臣忽然发难,站起身来,言辞激烈地打断裴郎中的讲解,脸上尽是勃然怒意。
“官家,豚彘污秽肮脏、贪婪愚蠢,你们大颂用豚彘做成的菜肴,让我们品尝,难道不是在侮辱我们吗?”另一名突博使臣也站起来,目眦尽裂,呈逼问之势。
其他在场的突博人则是做呕吐状,扶着桌案表情嫌弃又难受,刚才他们可是吃了好几块。
事关外交,主客部的郎中陈霖赶紧起身出列,向着呆楞不知所措的裴郎中解释,“在突博国,豚彘被认为是不洁之物,不配作为食材上桌。”他脸色涨红,眉头紧皱,深知这一下怕是惹了大祸。可他们主客部哪里知道这道菜的做法,用的竟然是豚油。
裴郎中一时梗住,定定望着突博人的反应,他熟悉国宴上每道菜的烹饪工序,可也没人跟他说这些突博人的习俗啊,那是主客部接待外宾所需要关注的事情。
朝堂上气氛紧张,官员们都抿唇噤声,双眸一瞬不瞬凝着大殿上的局势,不管是主客部没交代清楚,还是膳部未加注意,疏忽导致,这次的疏漏,礼部是跑不掉了,惹怒了使臣,礼部尚书陶玠当负首要责任。
颂景帝的兴致被突如其来的局面一扫而空,他脸色沉闷下来,问责的目光瞥向坐在三品大员那侧的陶玠,“陶尚书,此事你礼部需得给朕一个交代。”
“禀官家,宴席上的这道肉咸豉并非用的是豚油,官家将今日掌勺的御厨唤来,一问便知。”当众人的目光都看向陶尚书时,一道清脆悦耳的女声忽而传来。
颂景帝顺着话音望去,只见杜袅袅再次缓步走到大殿之中,躬身行礼。百官和突博使臣的视线紧接着被转移过去,都集于她一人身上,直勾勾地盯着,生怕错过什么。
事情似乎发生反转,让人迫不及待想了解真相。
颂景帝眸光稍稍亮起,神色和缓半分,下令将御厨叫到殿中。
夜宴的御厨都身经百战,但多是居于后厨之内,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到大殿上露面,讲解菜肴的做法,还是头一遭,尤其是官家威严地要求他,“如实陈述做菜的每道工序。”
御厨哪知官场那些玄妙的话术,只本能地感受到大殿上的氛围有些慑人,他战战兢兢地回答,说的方法和膳部的裴郎中大同小异,但在用的油上,却提到:“这道菜本是用的豚油,蒙礼部杜员外郎提点,突博使臣信仰特殊,与大颂的风俗不同,故而改为了菜籽油,味道可能稍微欠了些,但杜员外郎说,尊重信仰为大,宴席上还有很多珍馐美食,这道菜略失风味,无伤大雅。”
他心里嘀咕着,该不会是杜袅袅出的主意导致这道菜没有原本的香,以至于惹了官家不悦,这才将他找来问话,是以杜袅袅说的原话,被他一字不差供了出来。他怯怯地瞄了杜袅袅一眼,她此时立在大殿上,垂着头,可不就是挨训的样子嘛。
御厨害怕地叩拜下去,突博使臣却欢欣起来,喜形于色,“原来用的不是豚油啊。”刚才他们呕吐的那难受劲儿,合着白受了。
“菜籽油?”有的使臣夹起一块肉,深深地闻了闻,“确实有一股菜籽的清香。”
杜袅袅扯了扯嘴角,菜籽都榨成油了,黄黄油油的东西,还能有清香的么,香也是油香。
众使臣面面相觑,皆重展笑颜,“豚油换成了菜籽油,我等未食下污浊低贱之物,多谢礼部的好意。”
“官家,方才是我们错怪贵国了。”
颂景帝凝重的神色放松,春风化雨般亲切道,“大颂接待各国使臣,自会用心准备,尊重各国的礼节习俗,既然无事,各位使臣请就座吧,宴会继续。”
殿堂歌舞升平,一片祥和,仿佛刚才的事只是大家的错觉。
突博使臣闹了这么一出,倒有些亏欠似的,与大颂皇帝把酒言欢,言谈举止更加恭敬。
颂景帝举杯时,居高临下地扫过礼部诸位官员的坐席,最终落在穿着官服也掩不住花容月貌的杜袅袅身上。
皇帝身旁站着的王老太监留心到帝王的举动,微微敛目,心想杜娘子又立一功,这升官的速度怕是要跟坐了云梯一样。让他猜不透的是,刚才官家雷霆愠怒,欲追责时,他注意到礼部陶尚书的表情,看起来并不惊慌,神色几乎没甚变化。陶尚书对杜娘子这一手安排,到底知情,还是不知情呢。
礼部的数名官员风口浪尖上走了一遭,胆都快吓破了。陈霖回到座位,拿着朝服的袖子擦了擦浸透的汗,他整个人都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贺祯赶紧让伺候的宫女给他添上茶水。刚才的阵仗,他只是从旁瞧着都胆战心惊,更别提他上级是直接降罪的对象,使臣招待不周,他们主客部难辞其咎。
陈霖哆哆嗦嗦地端起茶盏,大口大口灌下,脸色才缓缓恢复红润。
“大人……”贺祯刚起了个头,就被他制止。什么也别说了,杜员外郎这恩情,他们主客部记下了。
膳部的两名官员,情绪也没好到哪儿去,突博使臣这些信仰习俗,他们是真不知情,可天子不会因为他们不知,就宽恕他们的罪过,倘若尚书大人因此受罚,他们底下办事的,更是难逃罪责。
裴秭归坐在席案前,看着案上的佳肴,也失了胃口,在天子跟前当值,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他怔怔地呆了半晌,朝杜袅袅那边望去,杜员外郎替他们留意这些细节,却并不居功,倘若不是出事,她的这些功绩便无人知晓。
卢侍郎、苟郎中晦暗不明的眼神,此时更是惨杂了复杂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