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飘在她身边不停叨叨。
“暮归这个名字好!是你自己取的吗?
“倦鸟暮归林,浮云晴归山。
“在外头飞累了的鸟终该飞回属于自己的巢。”
我喋喋不休,叨到她院子,都不见她有半丝反应。
装,她肯定在装!
我不信她能不偏不倚刚刚好指对我的位置。
“林萱宜,你个狗娘养的狗、杂、种!”我飘在她耳边大吼出声。
难听的话我活着时可听过不少,我也会说。
“你说什么?说什么?”
我被暮归一个甩袖猛地甩到了墙头。
院子呼呼刮起了阴风,差点把我吹飞。
“你们盛京的姑娘都这般没教养?府里那条龙看上你什么了?”
我想解释自己错了,我不过是想要她同我搭搭话。
但她太吓人了,白花花的衣裙瞬间变成了血红色,双眼也是红的,连眼珠子都红得像要立马滴出血来。
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先在墙头趴上一会,稍后等她怒气消了再作解释。
我真没想到,林知府家的千金不是个人。
她还知道席衍是龙。
能看到我、听到我说话,还能打我,也不知她是妖还是鬼?
反正不是神仙!
哪家神仙会刮出那样怪异的阴风?
无论如何,我得通过她告知席衍皇帝要捕龙吃的事。
算是我晒太阳烟消云散前唯一的执念吧!
13
我在暮归的院子来回飘荡,思索着怎么讨好她。
却见席衍拎着两坛醉花酿进屋寻她。
“盛京上品醉花酿,当是给你赔罪。”
“呵,打了一巴掌再给我两坛酒?我有那么好哄?”
“别一时用气,小不忍则乱大谋矣。”
席衍好脾气地哄着:“这酒真的不错,你试试,试试就知我没骗你。”
“你少来,前些日天天给我灌酒,待我不省人事就胡作非为。”
暮归说话语气直爽如男子,但我信她句句属实,席衍情到深处就爱胡作非为。
暮归越说越气愤:“在将军府乱摸也就罢了,你还带着醉酒的我盛京满天窜,还玩隐身,你说你至于吗?男人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哼!当了龙就是不一样,干那事都能满天窜了。
席衍神色淡淡:“莫要五十步笑百步,咱俩彼此彼此。不同的是我能挽回,你又剩什么?”
我没太听懂席衍后半句话的意思,但他俩相视一笑,虽笑得有几分悲哀,却像极了知己。
暮归似乎忘了一开始说被灌醉的事,她直接一大坛子端起来喝。
原来她那般洒脱,像极了江湖豪客。
说真的,比起姜北璃,我更希望陪席衍走下去的人是眼前这个女子。
席衍的一生可以很长很长,他已是龙,他可以修仙,可以成神。
而暮归,绝对比我们普通凡人要活得更长。
他们两人一起,算是天造地设。
暮归一口气将两坛子酒饮尽。
原本躲起来的我飘到她跟前,想叫她告诉席衍大允皇帝要捕龙吃龙心。
话到嘴边还没说出,就看到席衍手心贴在暮归手背上,抬眸间他将目光扫视到我这边。
席衍神情专注,令我生出他能看见我、对我深情款款的错觉。
伸手扫了扫他的双眼,我确信:错觉终究只是错觉。
面对我扫过的鬼手,席衍没反应之余还将目光落回暮归身上。
暮归烈酒下肚,迷迷糊糊地趴在桌上。
“喂,暮归!林姐姐!大允皇帝要捕龙,无尘明日启程去青州泺白山,那老道要在白龙飞升的地方布阵抓席衍。他们要吃席衍的龙心,他们要长生不老,你快跟席衍说说,你快说。”
我在暮归耳边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甚至一字一句引导着她说。
她却不耐烦地又是撩耳朵又是挠脑袋:“吵死了吵死了,吃什么龙心,嫌命长?”
她突然醉醺醺抬眸,朝席衍撒娇道:“真的很吵,我要变回原……”
“确实,吵死了!”席衍单手结印,暮归嘴巴被封住,“唔”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消息无法送达,我要被气死。
席衍一只手贴着暮归手背,另一只手撑起了下巴,似在想什么开心的事,嘴角时不时微勾起弧度。
我气,气他这个滥情狗龙样!
若我不是鬼,定然伸手呼他脑袋一拳。
但此时我更想告诉他,他可能要被宰、要被炖了。
我握不住笔、吹不灭灯,手指连水都沾不到。
我只能上蹿下跳,屋里来回飘荡。
席衍嘴角上扬的弧度却更深,他笑得宠溺。
忍无可忍,我指着他的鼻子大骂:“美人乡是英雄冢。我白给你挖那么多年的黄土,白做了那么多碗豆花给你吃,你也白坚持了千余年的修行,你死了被煮成一锅肉算了,都别活了,都落进坏人肚子、混进坏人血中算了。”
话落那一瞬,我看到他傻傻地嗤笑出声。
我瞧瞧他,又瞧瞧暮归,暮归竟在桌上流了一摊口水。
没眼看,我真的没眼看了。
都去死吧!管不了了!
14
我不知如何是好,一个劲儿蹿出院子,窝在墙头看月亮。
外头下起了鹅毛大雪。
我才发现当鬼有一个好处,即便穿着单薄,也不惧冷。
以前在青州泺白山,还是蛇身的席衍冬日里整日病殃殃,他说自己到了冬眠期,叫我天寒地冻的别给他挖黄土,他可以一整个冬季不吃不喝。
那时我年纪小又笨拙,他病殃殃地拖着尾巴跑出去给我摘果子。
有次他还摔进了冷潭里,差点丧了蛇命。
本以为他化作人形不用冬眠是件好事,哪知他跟女子来葵水似的娇贵,每月十五准时来个心口痛。
他心口真的有道疤,而且一年比一年深。
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是永州那次飞升不成的反噬。
他自个儿上山采药,他真的很坏,苦药自己喝就算了,还非逼着我跟他“同甘共苦”,还说喝了那药,他教我的结印手势没准哪天能滋出些神力。
那个药又苦又腥,每回捏着鼻子喝完,他就往我嘴里送蜜饯。
现在想想,药是苦了些,可那时真好!
雪花飘落,我伸手却接不住任何一片飘落的雪花。
突然,一道影子落在我跟前。
是席衍。
他一身玄袍,撑着把大红伞在我身旁坐下。
好生奇怪,他竟能准确无误地坐在我身旁,撑着的伞还微微偏向了我这边。
本想再骂他一顿,但瞧着身旁静静的侧脸……罢了罢了,就当鬼的精力有限吧。
我们一言不发,并肩赏雪看月。
可惜啊,我看得见他,他看不见我。
翌日一早,我躲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寻着暮归。
将军府的旮旯角我都寻遍了,依旧不见她。
直到午后,才见她从席衍房中出来。
我就说她厉害,昨夜明明在她自个的院子醉趴,半夜还能跑去席衍院中,还找对了他的房门。
“暮归,林小姐……”我探着脑袋喊她。
她睡眼惺忪地打着喷嚏朝我走来。
“你个虚魂,怎还不安分?看到你我就觉着耳朵嗡嗡响。”
“宫里那位皇帝想要长生,无尘邪道早早启程前往青州,你知道席衍是条臭龙,他们要抓席衍,要吃龙心。你赶紧跟席衍说说这事,那淫邪老道对法阵很有探究,席衍很危险。”
我强调了句:“席衍死了,你会失去一个对你情根深种的好道侣,到时你伤心都来不及了!”
暮归的眸光顿了顿,忽而轻笑出声,她淡淡撇嘴道:“皇帝命他去寻玉玺和一把破伞,他天一亮就奔青州去了。”
什么?
为了玉玺和伞跑去青州?
他那是误打误撞地自投罗网!!!
我心头无比慌乱,佯装镇定神情,看向暮归:“你不是人,弄个天外飞书什么的把消息传给他?”
暮归笑了:“你把我当什么?神仙?还天外飞书?”
“安心待着,反正你又出不去盛京。”暮归毫不关心、气定神闲地往她院子走。
远远地还抬臂朝她身后的我摇手:“你的席衍死不了,过几日就会回来了,阿嚏……”
我听到她细语碎念着:“他娘的死臭龙,昨夜雪花飞满天,他定是趁我醉酒,带我出门夜逛盛京寻人去,该死!阿嚏……”
15
席衍没有回来。
但无尘老道从青州泺白山捕回了一条白龙。
整个盛京,上至皇帝百官,下至平民百姓,一片欢天喜地。
就像当初捕到所谓“西域无脸怪”的我一般,普天同庆着。
他们定好三日后为屠龙宴。
吃龙心者得长寿,喝龙血吃龙肉者可延年岁。
皇帝想吃龙心,百官百姓想有幸分上一块龙肉或者一滴龙血。
而无尘,他想要的是龙的灵丹,他要修仙,他要与天同寿。
得知三日后屠龙,而且席衍不在盛京,姜北璃带着春菊回了太傅府,她也心心念念着同爹娘一起和美地吃上一口龙肉。
我一直在寻暮归,三日来她都不见踪影。
本以为她出城寻到法子救席衍,谁知,她说她能做的便是带着我去屠龙宴看他们屠龙。
“暮归,你到底是何方妖物?你是同国师一伙来害席衍的吗?”
我没有心思,直接坦言问暮归,大不了灰飞烟散。
“何方妖物?害席衍?怎说得你要捉拿我似的。”她双手抱臂,挑着眉笑得邪魅。
我没来得及问个究竟,便见她一个转身,变了。
原本白衣飘飘的娇美人眨眼间变成了红衣艳艳的俊俏少年,眉眼间还透着股说不出的邪气。
“在下暮归,林萱宜是我已亡故的小姐。姜南夕,你比我家小姐幸运许多。”
我万分惊诧,暮归是个男子……
他伸出修长五指摊在我面前,慢慢道:“我有通灵的本领,席衍碰我的手就能见到你。”
我大惊,如此说来,我第一次见到暮归,暮归将手心放在席衍手背上那一刻起,席衍就知道了我的存在。
席衍从一开始就知道府上的夫人不是我。
“他为何要这样?”我看着神色淡然的暮归。
暮归蹙了蹙眉:“许是你太吵,他怕你仁慈心泛滥,坏他计划乱他的心。”
“什么计划?”
“替你拼聚尸骸。”
这有什么可仁慈心泛滥的?
于我而言,明明是好事,至少我能进轮回了。
我问道:“被无尘捕捉,是他故意为之的?”
席衍能通过触碰暮归见到我,就意味着我说皇帝要吃龙心的话进了他的耳朵。
不然怎会那么碰巧,他也去了青州。
“的确是故意为之,我和席衍皆不擅禁咒。为从无尘那探出破你尸骸禁咒的法子,席衍故意引无尘前往青州泺白山。于席衍而言,青州泺白山灵气足,他故进无尘的阵法,无尘也进了他的,他能读得无尘葬你之法。
“这些天,我已按着他说的法子寻回你被埋在八方的零碎尸骸,就差祭坛上拼聚成整,你便可再入轮回,下辈子再与你的席衍相遇。”
我明白过来暮归说我比林萱宜幸运许多的话。
16
屠龙宴上。
化成白龙的席衍被一张巨网罩在祭坛上。
他心口的疤痕随着龙形而放大。
“看样子,他放了不少心头血。”
暮归冷静得像在看戏。
我眉梢紧蹙:“什么意思?”
“席衍心口那道深深的疤是利器所致,蟒修成人形,最脆弱的便是心口,即便有自愈力,心口的疤也很难完全愈合成原样。他那样修为的人,谁能长期扎他心口?唯有他自己自取心头血。”
我的心猛然一颤:“修成人形的白蟒的心头血有何用?”
“长期服用,可消百病、驻容颜、延年益寿,机遇好的话有助凡人修行。”
暮归的话令我想起无尘将我祭天时,说我长期服用过即将化龙的白蟒血的话。
难怪当时我的脸被扯下来后还能活着被送上祭坛。
从我十四岁起,席衍便骗着我喝他的心头血,直至他从军出征为止。
我鼻子抽了抽,心里堵得难受。
与此同时,盛京二十多个刽子手个个手握大刀,相继要往席衍的龙脖子砍去。
我想起当初自己在祭坛上,先被砍断四肢,后被砍断脖子的痛苦祭奠形式。
当初砍我的只有一个刽子手,如今席衍面对的是二十多个,二十多个。
心头猛然一滞,我无法呼吸地看向席衍。
“暮归,我夫君真的是假装被捕吗?你若骗我,即便烟消云散我也要同你们这群坏人一拼。”
暮归愣了愣,没回我的话。
我要飘向祭坛,席衍叫住了我。
他龙眉一挑,龙须一翘,眸光带笑道:“夕儿,为夫的龙身好看否?”
这话,猝不及防让我气笑出声。
暮归接上了话,他说他今夜下足了血本,无须臭龙摸手触碰,都能看见我。
我笑了,朝席衍挥手大喊:“我夫君丰神俊朗,气宇轩昂,绝尘拔俗,是天上地下无人能及无神能比的真龙。”
席衍哈哈大笑。
伴随着巨龙的一声嘶吼,几道肉眼可见的气浪涌出,如同海潮般涌向祭坛四周。
刽子手瞬间倒地,高座上的皇帝以及百官都被震得从高椅上跌落。
白龙挣脱铁索和罩网,瞬间化作人形。
我才留意到,从前只爱穿白袍的席衍,自大战归来后便日日着一身玄袍。
所有人都惊恐万分地看向席衍。
大允皇帝从椅背探出头来,指向席衍的手禁不住颤抖:“恶龙,你竟敢幻化成席爱卿?”
“元帝,虽说四海皆平,我得以积大功德飞升成龙。可天下分裂、国主诸多时,我为自己的爱人和这片故土选了你。如今,你食我龙心不成,便要加我一个『恶龙』之名?”
无尘面色煞白:“席衍,你是青州飞升的恶龙?”
“我还是你口中『西域无脸怪』的夫君。”席衍狭长的眸子染了红,“若非不通解那封骸固魂之术,回盛京那日我便早早了结了你这邪道。”
话落,席衍宽袖一挥,五指成爪,隔空扯下了无尘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