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我已没心思看将军府的爱恨纠葛。
任凭席衍要怎么弄死姜南夕面具下的姜北璃,或是怎么跟那暮归姑娘颠鸾倒凤,我都不想知道了。
我脑子空空、漫无目的地在盛京四处飘荡。
我只能在盛京飘荡。
席衍大战未归时,我曾尝试着冲出盛京,结果出不去还差点烟消云散。
无尘让宫中侍卫在午后太阳最烈时将我的尸骨分成八份。
四肢分别埋在东西南北四方,头颅以及被分成三份的身躯分别埋在东北、西北、东南、西南方位。
按着无尘的话,我的尸骨无法拼聚,我便永生永世无法入轮回。
时至今日,我都不明白自己哪里错了?
凭什么我一出生就要被命定为灾星?
本以为,这世间没盼着我死的人除了祖母还有席衍。
可席衍……他还是想要我死!
一年前,他对我还是从前那个爱调笑不正经的少年将军,可如今却是那般冷漠、阴郁。
虽然那人是姜北璃,但脸是我的,我控制不住难免有些感同身受。
毕竟我与他相伴十六载,成亲有六年。
当年在永州,阿娘崔氏将我扔蛇窟时我才六岁。
换出姜北璃后我爹放火烧了蛇窟,还是大白蟒的席衍为了将我从火海中卷出,尾巴着了火。
当时我一边哭一边颤抖着问他:“大蛇哥哥,你不吃我了吗?肉烧熟了比生吃时香。”
其实,那时我心里想的是:他烧焦的蛇尾巴特别香。
大蛇拖着焦尾气哼哼道:“我比你祖宗还老,别『哥哥』的叫得那么亲热。你们一家子害我不得道,你个小东西还想要诱惑我吃肉?想要我千年来坚持的修行白费?我可不上当!”
我才知,他原本已修成人形即将飞升成龙,关键时刻我祖母的新坟毁了他飞升的法阵。
他刚飞上云端就猛然坠落大地,莫说变成龙,他连人形都变不回去了。
若是蛇身想要继续修成龙,他得在大山里啃黄土,修成人形后可吃瓜果、野菜,直至修成白龙。
永州本是祖母的老家,莽山坟位是她临终前找术士批算过、执意要下葬的地方。
没想到祖母一世好人,下葬时却害得一条大蛇道行跌落,不得不又过上啃黄土的日子。
我抽抽鼻子,扁着小嘴道:“我不会害你,也不叫你哥哥,以后我叫你大蛇祖宗好不好?”
他说我叫他祖宗也没用,说我是个小祸害精,害他尾巴被烧焦了。
我在太傅府听惯了别人骂我灾星、祸害精,他口中的“小祸害精”听起来自然不痛不痒。
他赶我走,说他自己很冷血的,叫我别跟着他。
可我没地方去,跟着他,至少他会心软地攀到树上给我摘野果子吃。
我死认一个理:他冷血但心软,是条好蛇。他去哪,我就屁颠屁颠地跟到哪准没错,反正他不吃人。
久而久之,我们都习惯了一人一蛇的日子。
他带着我从永州莽山迁到了青州泺白山。
他给我摘果子寻野菜,我就天天给它刨质地好的黄土;冬天它病殃殃时,我会寻干燥的草给它编成草被,盖着暖和。
他偶尔还会下山偷些熟肉回来给我解馋。
我想读书习字,他会替我下山寻教书的夫子;我生病,他会寻大夫。
只是那些夫子、大夫下山后会被他弄丢在山上的记忆。
那时起,我便觉得他是条本领很大但不乱伤及无辜的好蛇。
他看着我长大,我看着他化成人形,替他取名字。
我十四岁那年,已化作人形的席衍不用再啃黄土了,但他坚持着只吃素食。
他在泺白山布好阵法后,我们携手入世,在青州一座小镇上开了一家豆花铺子。
我们在青州认识了很多人。
就连姜北璃的前任夫君狄远成都出至青州。不过这个狄远成后来死得特别惨,身首异处,还被吸干了血。
席衍学习能力特别强,但不会像那些士子书生般自恃清高。
他说自己与狄远成不同,对考取功名毫无兴趣。
白日里他帮我卖豆花招呼客人,与往来鸿儒、书生谈笑,夜里就爱使坏往我枕子下塞些无法言喻的话本画册。
两年后,我们的铺子赚了钱,席衍说要娶我。
我问他:“不怕影响你修炼飞升?”
他蜻蜓点水般亲了亲我的唇:“变成龙,不必练童子功。”
成亲那日,我们回到泺白山,以天地为媒,以星月为证,拜天地,入洞房。
席衍说,他要永生永世伴着我,待他成龙,他就能开荤,他要带我遨游天下,吃尽世间美食。
那时,他总笑我是个贪玩爱吃的姑娘。
9
婚后第二年,席衍要去从军。
他说他要替大允国平定天下,他要立军功、积大德,然后永生永世与我相伴。
我心里暗叹他的永生永世太长了,能在这一世不离不弃已是我莫大的奢求。
我其实挺怕的,凡人之躯易衰老,他不会。
待我老时,我又该如何面对他依旧清俊的容颜、依旧旺盛的精力?
可放眼当下,我知当世男儿该有所抱负。
只是,他一个常年吃斋、连杀鱼都说是杀生的修行之人,怎么拿起刀枪去杀敌?
“席衍,你连鱼都不杀,如何杀人?”
“不杀并非不敢杀,而是不能杀。”
饱读了几年诗书的他正经起来,倒有几分王侯将相的风范。
“杀一人而利天下,何以不为?
“天下一统,死生减少,这可是比不杀千万条鱼还要大的功德。”
是啊!世人皆有所求。
我的少年郎也不例外,他心心念念求的是大功德,能助他快快飞升成龙的大功德。
我问他:“天下分裂,群雄逐鹿,你为何偏帮大允国?”
他摸摸我的头,轻轻一笑:“因为你出自大允国啊。”
“可我大允国的爹娘都抛弃了我。”
“可大允这片土地孕育出你我,让我们在机缘巧合下相遇,我想感谢这片土地,我想让它变得更广袤,百姓更安宁。”
他做到了,短短六年里,他替大允皇帝平定天下之余,还得了道成了龙。
可我这一生只有短短二十二载,真的太短了,短到我来不及庆贺他得偿所愿、功德圆满。
如今,看到他与暮归,我念着的庆贺似乎已是多余。
我的夫君啊,不再是从前那个心里眼里皆是我的少年郎了。
10
我在盛京飘荡了数日。
白天我躲在旮旯阴暗处,夜里就到处飘啊飘,漫无目的,但坚决不飘回席衍所在的将军府。
我才不要看他与暮归浓情蜜意,不要看府里两个女人为他争风吃醋。
我想,要不我找个最富丽堂皇的屋顶躺着,等太阳升起,我来个绚烂的烟消云散好了。
烟消云散、永不超生总好过现在的情况。
富丽堂皇的屋顶,我选了皇宫大殿。
大殿前灯火通明,我飘到了金黄琉璃瓦重檐的大殿顶,打算在殿顶瘫到太阳升起,一切就结束了。
可我刚盘腿坐下,便瞧见无尘老道行色匆匆进了大殿。
我好奇地跟着飘了进去。
无尘老道能压制住我,但他自己也看不见我。
他和皇帝谈着前些日宫中失窃,皇帝丢了传国玉玺和一把打不开的宝伞。
最后,话题草草结束于皇帝的一句:“传国玉玺和宝伞寻找的事只好交给席衍办了。”
我狠狠瞪了皇帝一眼:“席衍刚打完仗回来,血都吐在殿前了,你个狗皇帝还要他替你寻东西?护国将军是这样用的吗?”
他们听不见,只当我是自言自语!
“陛下,臣已查到蟒蛇飞升的位置。”
“当真?如今四海皆定,国师知朕想要什么的。”
“微臣自然知道,青州有蟒飞升成龙,臣明日一早便启程前去青州泺白山探寻飞龙的踪迹。臣会设下法阵将那飞龙捕获,供陛下餐食。”
皇帝与无尘国师的话令我浑身打战。
“国师,吃下那无脸怪的血肉,朕身子已倍感舒爽,额间的皱纹都少了。若吃上龙肉喝上龙血,岂不真的能长生不老了?!”
“龙血龙肉固然上佳,但最宝贵的是龙心,吃下龙心者定然长生不老,若陛下万寿无疆,我大允便可千秋万世。”
我一连打了几个寒战,心里七上八下、不知所措。
大允皇帝要吃龙肉。
他不知道他要吃的龙正是替他平定四海的席衍。
不,高位者都特别贪婪。
就算狗皇帝知道龙是席衍,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吃席衍的心。
我暗骂着无尘,他就是个妖道,这些年也不知他靠什么升的修为。
别的不说,但他很懂法阵,我的骨头就被他的法阵压得死死的。
我怕席衍会逃不过他的法阵。
我飘在无尘身后,随他进了国师府。
令我意外的是,在国师府见到了姜北璃的婢女春菊。
无尘领着春菊进密室行起了男女之事。
我才知席衍曾跟我说过的“邪道采阴补阳”是何意。
无尘便是做这种腌臜事的邪道。
从春菊略带嫉妒的言语中,我得知换脸前,姜北璃为了求无尘帮忙,曾几次自荐枕席。
也是从那时起,时常报信的春菊与无尘勾搭上了。
飘出国师府大门口时,我没忍住朝他家高耸的牌匾啐了一口:“呸,死邪道,不要脸!”
随后便一股脑往将军府飘,我得想法子告诉席衍:皇帝要吃他。
我的血肉都被吃了,不想席衍同我有一样的遭遇。
11
一进府门,我没见着席衍反而看到姜北璃和暮归大吵不休。
“林萱宜,你以为你一个营妓换个名字就能冰清玉洁?”
“姓姜的,你以为你一个毒妇换张脸就能成为席衍心中的纯良娇憨?”
“什么换张脸,你个贱人在胡说什么?”
“说什么你个贱人心里没数?”
姜北璃和暮归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
她们似乎知道了彼此隐藏的身份。
我也从中得知暮归藏的身份是林萱宜。
林萱宜这个名字我听过。
不就是当年与书生狄远成有过纠缠但没结果的青州知府千金?
我在青州时就听说过林萱宜貌若天仙,美得不可方物。
后来,青州出了一桩贪墨案,听说头犯就是林萱宜的父亲。
林府被抄家,男子皆被斩首,女子沦为官妓。
我不曾见过林萱宜,只知道她是青州有名的贵女,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娇女。
不过,我听席衍提起过,常来咱们豆花铺的书生狄远成与林萱宜有婚约。
可狄远成高中状元后,皇帝赐婚他与太傅之女姜北璃,没等他回青州寻林萱宜,林府已被抄家。
而成为官妓的林萱宜被朝中官员买进府没多久又转送给武官守将,守将玩腻了,她便成了万人可欺的营妓。
如此说来,眼前的暮归就是林萱宜,她断断是个苦命的女子。
我心中暗自猜测起来,暮归知道我皮囊下的人是姜北璃,她是因为当年被抢走的狄远成而来报复姜北璃的?
话说回来,若她是营妓的话,救过席衍,席衍替她脱去贱籍似乎都说得通了。
我突然想到席衍曾在我面前说过:“你看你,没半点女儿家的样,人家林府千金就不一样了,远远地看上一眼就美得不可方物。要不,你美一个给你席衍哥哥看看,好不好?”
我那时只当他是在同我玩笑,抓起一把黄豆撒他脸上:“我美你个大头蛇,你当初不是让我叫你大蛇祖宗吗?如今让我喊哥哥,你还敢在我面前夸别的女人?还不快去磨豆子!”
现在想来,没准那“美得不可方物的一眼”令席衍终生难忘,没准他那个时候就对林萱宜藏了心思。
唉~可惜我活不过来,要不然我也要寻个美男子,狠狠报复席衍这条负心蛇。
理智战胜冲动,定下心来,我还是得想法子把狗皇帝要捕龙的事告诉席衍。
到时,我再想想要不要接着晒太阳的事。
管他们爱恨纠葛,管他席衍个负心汉最终是死是活。
我无愧!我坦荡!
我其实……不禁独自悲凉中。
突然,一个响亮的巴掌声打断了我的悲凉。
12
姜北璃甩了暮归一巴掌:“好你个林萱宜,当初勾不上狄远成,现在又来同我争席衍?你个千人骑万人睡的贱货,谁给你的脸进我们将军府?”
不知姜北璃这些年都学了什么,世家贵女的端庄跑哪去了?
我一个卖豆花的都说不出这样伤人又自降身份的话。
说到底,曾经的暮归也是受害者,沦为营妓不是她能选的。
暮归气急败坏,二话不说抬手要给姜北璃来个回敬。
暮归这个抬手可厉害了,我能感受到院中猛然刮起一阵阴风。
我捂了捂脸,席衍本就嫌我不够她林萱宜美,她那一巴掌下去,挂在姜北璃面上的我的脸不得歪了?
巴掌即将落下那一刹,暮归的手腕被席衍握住。
也不知这负心蛇从哪窜出来的。
他浑身杀气、怒目瞪着暮归:“你敢打夕儿的脸,我把你挫骨扬灰。”
挫、骨、扬、灰?
想不到,数日不见,席衍和暮归的感情已经到了一言不合便要挫骨扬灰的地步。
我不知该同情暮归还是该感到高兴。
咦,我好坏,说真的,我好像还是高兴多一些……
席衍对暮归放的狠话,使得原本缩着脑袋抖着身子的姜北璃立马挺直了身板,嘴角眉梢都挂着得意的笑。
暮归气得甩开了席衍的手,她愤恨地指向我:“什么夕儿,你的夕儿在那,在那!”
指尖对准的方向不偏不倚就是我。
席衍伸手要去牵她的手,像是在讨好。
暮归哼了声,甩袖转身,离开前还愤愤道:“刚刚那巴掌的事没完,席衍你晚上最好别来我院中,你别想使唤我帮你做事。”
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暮归能看见我!
“喂喂,你个女人,还没过门没名没分的,说话怎就那么暗藏东西?席衍使唤你做什么事?榻上的事?大家闺秀的你务必要端庄、要端庄!
“啧啧~瞧你这走路姿势,跟个男人似的,哪像知书达理的名门贵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