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知许瞧我一眼,一身劲装衬得腰细腿长,黑发束在背后,风扬起其中一缕,他又笑起来:“不是急着赶路吗?”
便是催促我出发的意思了。
我又瞥他一眼,时间紧迫,再不好僵持,只能认了命,捎他一同去。
我们匆忙地行路,无暇欣赏沿途风景,出京后便一路向西北走,路途荒凉得紧。
月亮悬于空中,在枯木旁稍作歇息,我从包袱里拿出干粮递给他,却见温知许眼眸深深,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
我不自在地摸了摸脸,又想到他先前的怪异举动,蹙眉冷声道:“看什么看?”
……总不至于真会看上我这种常年对着黄沙的粗糙男人吧。
“唔,也没什么。”他伸手接过饼子,在月光下朦胧瞧见手心被粗糙的缰绳磨得破了皮。
真是细皮嫩肉的富家小公子,我寻思着,也不知道他非得跟出来做什么。
“只是许久不见将军,想多看几眼罢了。”
许久?
我有些稀奇地朝他看去,总觉得他指的并不是上个月那次见面。
但我的过往印象里也没有他这号人物。
奇怪了。
天色已黑,摸黑赶路实是为难温知许,只是沿途荒凉偏僻,找不到落脚住宿的地方。
一面忧心着小妹会不会做出些出格的事情,一面又在想着温知许给人的感觉不太正常,小妹不愿意嫁似乎也是情有可原。
还在想和温知许曾经认识的可能性,变故就突生,不远处传来阵阵异常的声响,竖耳仔细地听,听起来约摸有几人,这荒郊野外的,还是大晚上,怕不是什么流寇土匪山寨喽啰。
刚谨慎地摸上放在身侧的剑,便听温知许突兀地开了口:“将军,还记得六年前在江南……”
这可不是适合回忆过去的时候,我一把捂住他的嘴,见着他眼睛带着些惘色,一眨一眨的,月光银辉下,长而密的睫毛如同蝴蝶翅膀一颤一颤。
手心黏腻湿润,沾染了他唇上的水色。
莫名地觉得手心有些痒,我压低声音拖着他藏在枯木后:“别说话,有人来了。”
只是藏了也藏不久远,周围空旷一片,有什么东西都瞧得一干二净。
那群人很快地便现身了,人数不多,仅有三人,我松下半口气。他们手上拿着各拿着一把大刀,为首一人肩上还扛着个大麻袋。
那麻袋似乎装下一个人都绰绰有余。
走在右侧的、脸上有可怖刀疤的男人拿着大刀往我们所在的位置指了指,痞笑道:“嘿,这是走得什么运,路边上竟然还拴着两匹马。”
刀疤男说着便加快了脚步,冲着那两匹马去了。
为首的男人嗓音嘶哑,像是磨着砂纸一般,荡在夜风里。
他说:“小心点,别是那对老夫妻找来的帮手埋伏在这里的。”
躲在枯木后,静待了几分,也没瞧见他们有别的同伙,用眼神示意温知许好好地藏着别出去后,我握着剑缓缓地从树后走了出来。
脸上挂着笑,眼睛却是紧紧地盯着他们三人。三人而已,不在话下。很快地他们便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将他们三人用麻绳捆在树上,刀扔得远远的。
温知许去查看那一旁的麻袋,却发现里面装的竟然是个女子。
约摸十五的年纪,姑娘双目禁闭,想是被下了药迷晕了。
正对这姑娘一筹莫展之际,一对老夫妻踉跄地跑了出来。
身上衣物沾满了尘土,蓬头垢面,脸上两行清泪不歇,见着我们便齐刷刷地跪了下来,嘴里喊着“多谢恩公”。
原来这周围有个山寨子,那些土匪常常下山去附近村落搜刮民财、强抢民女,或是强收行人的过路财。
县里的官爷们也对此头大得很,寨子易守难攻,每每围剿都强攻不上。
只是我们此行还有别的要事在身,况且若是管了这事,便是擅自插手了当地事务。
为难之际,那对老夫妻又双双跪下,涕泗横流,言辞恳切。
“求恩公们救救我们的小女儿,她前几日被掠上寨子,至今杳无音信。”
我蹙起眉,半信半疑。
温知许却在这时轻轻地扯动了一番我的手,像是看出我心中疑虑一般,道:“可以信。”
虽然不懂他哪来的自信,但听他这么笃定,我也按下猜忌的心思,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
讨伐土匪可以不管,但救人一事,这时候再视而不管,实在是铁石心肠。
3
应下后,随着老夫妻来到他们偏僻的住处,稍作整歇。
不想在人前暴露身份,叫温知许改口别再叫将军,谁知他思忖一番,咧着笑喊了声“阿星”。
“……你在叫什么阿猫阿狗吗?”
什么取名品味?云迹星三个字,究竟是怎么在他嘴里变成动物的名字的啊!?
“不好听吗?”
还有脸问。
我瞥他一眼没再提这事,他略有失落地低了头。
……一向见不得人这副模样,我无奈地应和了句:“还不错,勉勉强强吧。”
眼见他肉眼可见地心情明媚起来,就连眼睛在烛火的光下都在闪闪发光。
我大有一种哄小孩的错觉——但这说法似乎也没错,毕竟我长他六岁。
单枪匹马地杀进寨子里是不明智之举,于是一商议,便成了男扮女装扮作姑娘家,在过路时“主动”地被人抢上山。
原想着温知许身单力薄,不如我一个人去救人,却没料想对这件事,他还是莫名地坚持要同行。
“行吧,”我又瞥他几眼,“所以你去扮姑娘?”
本想借此让他知难而退,没料想他还来了劲,真答应了。
但这老夫妻一家,家徒四壁,还漏风,要什么没什么。无奈之下只得第二天一早,驾马就近去城里买了辆小马车来,顺带又捎了几件铺子里的成衣,随手抓了几样胭脂。
温知许看着乖乖的,自觉地换上了女装,又接过胭脂,屋子里没有铜镜,便对着水缸映照出来的人影,往脸上抹了点。
眼睑下各一道又细又长的红影,唇上一点朱红,再无其他装饰,不开口说话便是活脱脱一身材高挑的姑娘家。
准备就绪,与温知许一同坐在轿子里,昨日的老夫妻便装作马车夫驾车。
他是娇滴滴的小娘子,我则是小娘子的文弱小官人——原本也想扮女儿家的,只是温知许说他还记得我那日的新娘妆,若不是他认识我,他早就把我这样的变态扔出府邸了。
我这才惋惜作罢。
马车行的路碎石多,一路颠簸。温知许坐得端正,倒显得我坐姿放荡不羁。
“夫君……”他拿着帕子故作羞涩,掩面一笑,夹着嗓子,瞧我一眼。
我:“……呃。”
入戏倒是挺快,但是……
“能别这样吗你?我早上只吃了个白面馒头还不想吐。”
温知许轻叹了口气:“将军,真是没趣啊。”
还是聊点别的吧,或者说我真的该重新反省一下自己挑妹婿的眼光了。
“只是希望将军记住,待会儿上了山,对着外人时,须得说我是你夫人。”
我有些不愿意,但应下了。
“你坚持与我同行,总不会是毫无理由吧。”
“确实有理由,”温知许笑了笑,“但阿星还是不知道的为好。”
我这糙老汉子的脑袋确实是想不出他硬要跟上的理由。
因为我算是他兄长?还是觉得同为男人,自己退居后位上不得台面,薄了他的面子?
“不管什么理由,”我隐秘地掀起小帘子往外望了几眼,嘱咐他道:“要是有危险,保命要紧。”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等了半天没等到回应,我扭头去看他,却见他笑眼弯弯,加上抹的胭脂,真可叹上一句“闭月羞花”。
“将军,”他又换回了原来的称谓,轻声地问我:“你是在关心我吗?”
“?
“可别自作多情。”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我笑,笑得我没头没脑。
……这人怎么看起来不太正常啊,再一次担心是不是给我小妹找错良人了。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再管他,却听他又起了先前的话头:“六年前在江南,将军救过我一命,想必将军已经不记得了吧。”
“那么久远的事情,确实没什么印象。”
估计是六年前随父亲下江南的时候,只不过我这人本身记性就一般,对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就更记不清了。
“如今我还能安然地在将军面前,都是将军的功劳,我的这条命是将军给的,所以……”后半句他压低了声音,似乎是故意不想让我听清楚。
正巧快到那些土匪时常打劫的地方,我将帘子放下,回身坐在温知许身侧。
我轻声地回了他一句:“我救你,必是你当时遇了困难……好好地活着就行,其他你不必太往心里去。
“况且,你对我来说又不算什么,我要你命做什么。”
“可人心并非磐石,怎么会不往心里去呢。”
莫名其妙的话,我又朝他看去,却见他笑容依旧,我还待说什么,他却悄然地伸出一根食指抵在唇上,轻声地“嘘”了一下。
“到地方了,将军好好地记着我方才嘱托的。”
“……”
什么怪人怪言怪语怪笑。
我斜他一眼,他还是笑,总觉得他这人藏了很多事情。
事情按照计划一般发展得很顺利。
三两土匪突然出现,打劫了我们,老夫妻两人被踹在一侧,温知许被打晕塞进了麻袋,我则被打劫了身上所有的钱,敲晕在老夫妻身侧。
等他们毫无戒心地转身离去,老夫妻便拿着我的令牌去城里报官,我从地上爬起来,猫着腰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
寨子口防备森严,他们将温知许带了进去后,我便只能绕道而行,去寻小路。
夜间潜入会更方便些,但是同时在里面打转也会更艰难,识别不清方向,对寨子内部构造不熟,都会加剧困难。
时间紧迫,寻了个巡逻人少的地方,趁人不注意将人打晕,披上对方的衣服,虽说这计划并不缜密,但是想要短时间将人救出来,也只能如此了。
成功地潜进了寨子里边,寨子依山而建,构造复杂,也不知道温知许被带到哪里去了。
正当我谨慎寻觅时,不可避免地和寨子里的土匪打了照面。好在对方显然不认脸,迎上来就是勾肩搭背,一口一个“好哥俩能不能替我去巡逻”。
送上来的机会,哪有不要的道理。
于是我说“好啊哥”,结果对方打量我几番,觉得不对劲,说寨子里哪有这么好说话的人?刚想大喊,就被我眼疾手快地一击打晕。
将他拖进小角落里,掩在草堆后,感叹这寨子里的人可真是……人情冷漠啊。
这哥们儿怎么还在衣服里藏刀片呢……我看着手上那道血淋淋的口子,默然无语。
随手甩了甩,几滴血珠子就飞了出去。
继续潜行,这寨子里的大部分人都集中在底下的空地处,喜气洋洋的,不知道在操办什么事宜。无人在意这边,我贴着墙根走,一有人出来便就近躲进屋内。摸了数十个房间后,总算摸到了他们关民女的地方。
位于寨子最边上的角落,屋子破败,门没上锁,只是里边却有一个大铁笼,铁笼里关着三个一看年纪就不大的姑娘。
温知许不在这里,我心猛一跳。
那几位姑娘虽然处境狼狈,但身上的衣物还完整,我又松下半口气。
让她们安心,我会想办法救她们出去,又问她们有没有看到一位身高约摸……的姑娘,我伸手比划了一下。
一个小姑娘扑到铁栏杆处,话说得极小声:“她……那位天仙似的姑娘,是你的什么人吗?”
我记起温知许先前的嘱托,遂答道:“是我夫人。”
“啊,”那小姑娘倏然急了起来,“怪不得怪不得,大哥你快去寻她吧!”
“我原先还想着她怎么待不到一刻又被抓了出去。
“她肯定是被那土匪头子抢去作新娘子了!”
我:“?”
“那土匪头子猥琐得很,偏偏喜欢有夫之妇,大哥你快去救你夫人吧!”
……啊?
确认她们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事,我又去寻温知许。
怪不得喜气洋洋的……原来是在操办这种事情吗?
我顺手从墙上揭下几张“囍”,装作是张贴的样子,一路审慎前进,隔着一旁的护栏遥遥地望向楼上那间明显装扮比其他地方还喜庆的屋子。
估计就是那里,错不了了。
我加快脚步去往那里,本想探听一下屋内有几人再做打算,没料想拐角处那头传来声响,四下无处可躲,便闪身进了屋。
索性屋里除我之外,只有一人。
那人穿着红嫁衣,头上披着红盖头,看不清样貌,手脚并捆,绳子的另一端牢牢地拴在床头。
我走了过去,轻叹了口气,心道:还好还好,人没事。
结果伸手掀开红盖头,映入眼帘的不是温知许那张赏心悦目的脸,反而是一张尽显粗犷的、充满男子气概的刀疤脸。
陌生的男人嘴里还被塞着一团抹布,一双眼瞧见我,似乎是落水的人遇到浮木,眼眸中是期待和惊喜交织的情绪,我有些读不懂。
但是不妨碍我沉默。
那小姑娘总不至于,呃,首先我没有什么审美歧视,其次,这眼前的明显是个男人,最后,这男人……好像也不是我天仙似的夫人。
我沉默地将他嘴里的抹布取出,男人立马怒气冲冲地向地上吐了口唾沫:“他娘的,那贱蹄子竟然敢这么对我!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过来给我松绑!”
噢,原来是土匪头子山大王。
“他娘的,老子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那贱蹄子还顺走了关人的钥匙,等我抓到她,我就……”
没等他说完,我沉默地又将抹布给他塞了回去,他满眼的难以置信,怒火中烧,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我又将红盖头盖了回去,阻隔了视线。
顺带又找了根麻绳将他捆得更牢固了些。
在走之前,我又莫名很欠地退了回来,站在他面前掀起红盖头的一角,与他面对面,屑笑了一声。
“你不知道吧,那个美女其实是我夫人。”
好吧,我承认错误,但是不可否认,这样真的好爽。
似乎就懂了为什么小妹那么爱看庶女重生打脸众人的话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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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屋子时,似乎一夕之间全变了。
官兵与那些小土匪混打在一起,我刚想走,便被一个躲在角落的小哥拽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