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他垂眸,唇角笑意极淡。
沉默良久,我才主动地提起话头。
“先前你说的『梦』究竟是什么?”
他静了片刻,答得模棱两可:“一个很长的故事。”
“很长很长,”温知许抬眼看向我,“长得……要用人的五辈子。”
人总是受制于常识,故而不愿意去打破常规,接受那些看起来超出认知、极其荒谬的事情。
故事确实很长,只是每一则故事里都会有我。
每则故事的情节有相似也有不同,听起来十分荒诞无稽,但我相信温知许。
第一则故事里的我,给小妹寻的夫家并不好,小妹在成亲当天被喝得烂醉如泥的新郎错手杀了,我在行军路上半途而返,将那人打得半身瘫痪,故而被那人背后的势力针对,在小妹后事结束,赶回边境的路上被刺杀身亡。
于是第二则故事,便出现了温知许。
每一则故事的结尾,都是我身死,接着下一则故事,就会被人为避免发生上一则故事里导致我死去的事情。
饶是我再愚钝,也听明白了些什么。
怪不得,那次在寨子外,他忽然变得如此不正常,怕是起了应激反应,以为又要失败了吧。
只是我还有一件事想不通。
我究竟有什么好,值得眼前的这个人放弃自己的大好前途,一次又一次地栽到我身上。
“情之一字,谁知道呢。
“也许是那年阳光正好,风也柔和,你恰巧披着光出现,将我从噩梦里拉了出来吧。
“也恰巧那日是我母亲的忌日, 恰巧那日府中姨母欺我辱我,父亲不管不顾,恰巧我从家里逃了出来,被那几人拖进巷子里……恰巧那日是你出现,恰巧你给我买的那糖人滋味甜腻,我至今未忘却。
“一切都是刚刚好。”
分明是该感动的场景, 我却不合时宜地想起小妹曾经最喜欢看的一个话本子。
沉进他眼眸深处的静水中, 我笑道:“你这样, 就不怕挖十八年野菜吗?”
他也笑,却问我:“阿星, 你愿意与我回江南吗?”
我敲了敲木轮, 叹了口气, 陈述事实:“温知许, 我虽受了伤往后也许再上不了战场,但朝廷如今将才稀缺,守在这里是我们云家的使命,我不可能同你走的。
“那你以后, 老得再也骑不了马、说不了话、嚼不动东西的时候,愿意与我回江南吗?”
“……”真是执着啊, 我看向他, 他脸上的伤口丑陋, 却丝毫不妨碍他的绰约风姿:“你不怕后继无人吗?”
“可以从族中旁系里挑个孩子过继膝下。”
“……自古恶语伤人六月寒,你也不怕流言蜚语吗?”
“阿星, ”他笑得无奈,“我若是怕,便不会先向你走出那一步了。”
“一直是阿星在问我, 我是否也可以认为, 阿星是关心我、属意我呢?”
夕阳泛着金红色,整个天宇弥散着光辉,就连云朵也被染成了金色,宛若红色的泼墨、金黄的晕染。
我望进他漆黑如墨的眼眸里, 忽感周围的光景停滞在此刻, 万籁俱寂, 风也止歇。
似乎天地之间唯有眼前人。
“温知许。”
我又轻叹了口气。
此刻, 风流动起来。
“你过来。”我避而不答。
“先前我被下了药不省人事,也不知是怎么行的礼, 不作数,你与我重新来一次。”
对方明知故问,缓缓地抿起唇,笑眼弯弯:“做什么?”
做很多很多事情,我心想,人生很漫长也很短暂,与其浪费时间在不知所谓、毫无意义的试探中, 不如珍惜当下。
我久久地看着他, 嘴角的弧度怎么也压不下:“过来, 夫夫对拜。”
他也笑,笑得轻声,话语也浅。
“我早就过来了。”
于是, 在此间天地一拜,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
(完)
第6章 龙图腾
我娘在金銮殿上当众揭发我是女儿身,我从大权在握的锦衣卫首领沦为阶下囚。
死对头捏着我的下巴,阴戾冰冷:
“死和做妾,选一个?”
1
我娇笑着攀上他脖颈,吐气如兰:
“做妾!”
他眼里的鄙夷遮挡不住,将我推倒在潮湿的稻草堆上,单薄的囚衣在他指间破碎,昏暗的囚牢里光线旖旎。
意乱情迷之时,他覆在我耳畔低笑:“青楼的姑娘都没锦衣卫大人这般下贱!”
我闭眼,在他伤痕累累的肩头狠狠咬了一口。
骤雨初歇,他系好腰带,居高临下地看着瑟缩在角落的我。
我咬唇:“我囚衣坏了,给我弄件衣服来。”
他嗤笑:“怎么?周大人不是很能耐吗?一件衣服能在话下?”
说罢,丢过来一件斗篷。声音阴森森的:
“走吧周瑾,以后这座皇城再与你无关,你只能是我陆府的妾!”
我和陆湛是死对头,生死仇敌的那种。陆家获罪,是我带人抄了整个将军府,逼死了陆老夫人,也就是陆湛的娘,甚至把还陆湛关到地牢,严刑拷打。
将军府迅速衰败,陆湛被判流放。直到两年前,将军府被平反,陆湛回京,我开始水深火热。
我身居高位,陆湛不敢拿我怎样,只暗地里使绊子,我也不是好相与的,以牙还牙,一时间势均力敌。
直到今天,我被发现女儿身,欺君之罪在劫难逃。
2
陆府很大,陆湛随意地将我丢置在一个院子,指着门口迎接我的嬷嬷,似笑非笑:“周大人没做过女子,以后陆嬷嬷会教你如何做人、做妾!”
我扔下官服,换上罗裙,抹上胭脂,淡扫细眉。
铜镜里的女子如此陌生,同我之前判若两人。
我低垂下头,任由丫头替我簪发,做妾又何妨,只要能活着!
次日一早,我被嬷嬷叫起来,去给主母敬茶。
陆夫人是个温柔娇弱的女子,并未为难我,倒是我身后的嬷嬷觉得我不够恭敬又赏了我一顿鞭子,罚我跪在院中请罪。
陆湛过来的时候我正顶着日头跪着,他未曾看我一眼,直奔陆夫人。
两人浓情蜜意地依偎着用膳,偶尔陆夫人担忧的眼神瞟过来:“夫君,她好歹做过锦衣卫之首,万一一朝得势只怕——”
“没有万一!”陆湛搁下筷子打断她,“容娘不用担心,只管拿出你将军府主母的威严来!”
晚上陆湛过来,望着我后背的伤冷笑:“周瑾,这世间果然是有报应的,你说是也不是?”
我不理会,他欺身而上,肆无忌惮地折磨我。
我吃痛,指甲嵌入他皮肉,恨恨的声调里夹杂委屈:
“陆湛,将你抄家流放非我本意,你不敢针对上面那位只敢来折辱我,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闻言他抬头看我,双眼猩红,黑眸里翻滚着肆虐和残忍的欲,几乎将我撕碎。
大抵是我戳中了他的痛脚,只听他冷笑一声:“我是不是男人不重要,只要是你男人就行了!”
说罢粗糙的手指摩擦我唇畔,恶狠狠地印了上去。
3
我被困在这陆府内宅,转眼半月有余。
外面都在传,前锦衣卫指挥使女扮男装,惑乱朝纲,皇帝仁慈,没有赐死,反而留了我一条命,也有人说,让一个曾经的朝廷重臣给人做妾实在是作践人,还不如一刀杀了算了。
这些都是下人嚼舌根时我听到的,他们或明目张胆,或窃窃私语,幸灾乐祸地偷偷掩嘴笑我这个故事里的主人公。
“周姨娘,夫人喊您陪她去一趟广德寺。”陆夫人的贴身丫头秋儿板着脸来唤我。
我不喜欢这个丫头,仗着夫人喜欢,派头比主子还大。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我坐在陆夫人的马车上,她温婉地握着我的手:“周姨娘,我知你跌落云端,心中有怨,广德寺大师德高望重,多听听师傅教诲,于你有益。”
我低低应是,她叹了口气,语气和善:“身为女子,后宅才是我们的根本,以后莫要再舞刀弄枪,生出妄念。”
我相信她此刻说这些话是真心为我好的,只是没想到,打脸来得如此之快。
4
猖狂的匪盗持刀杀过来的时候我正为她斟茶,一声惨叫之下轿子摇晃起来,水洒了满地。
秋儿爬进来,惊慌失措:“夫人,歹徒冲过来了,我们的人不敌,快逃吧!”
陆夫人一把抓住我的手,面露恐惧:“周大人!”
我无奈地摇摇头:“夫人,我武功废了!”
仓皇之下,我只能拉着她逃,好歹也是刀尖剑锋闯出来过的,武功没了,逃命我还是有一套。
刚躲开人群,迎面碰上骑马匆匆赶过来的陆湛,他看到我们,慌忙下马抱住摇摇欲坠的陆夫人,形容关切。
我自觉地站到一旁,拍拍身上的灰,给他们腾出空间。
陆夫人哭了好一会,突然焦急抬头:“秋儿!夫君,救救秋儿,她被歹人抓走了!”
眼见陆湛纵马往我们逃出来的方向去,我轻轻扯了扯他衣袖,低声道:“陆湛,这批人不是普通劫匪,他们应该是为你而来,你去了非但救不出人,反而正中他们下怀。”
一声断喝,马蹄堪堪止住,陆夫人仰头哭泣:“夫君,秋儿曾为我挡刀,我……”
陆湛皱眉:“夫人,周瑾侦查能力一流,她这么说那伙人定然不简单。我们——”
陆夫人睁大眼睛,捏紧了帕子,尖厉的嗓音打断他的话:“夫君你不是恨极了这个害你家破人亡的恶人,怎么还相信她的话?!”
陆湛叹了口气,终究没有掉转马头,向着喧嚣的打斗声迎了过去。
5
我们赶到的时候厮杀已经接近尾声,将军府的护卫倒了满地,秋儿浑身是血衣衫褴褛地躺着,身侧是提着裤子的歹徒,其余的人也不瓜分战利品,而是戒备地看向四周。
陆夫人眼泪不住地向下流,嘴里念叨着:“秋儿,夫君,你救救秋儿。”
陆湛没说话,显然他也看出了不对劲。
半晌他轻轻哄着身旁的夫人:“容娘,我会安排好秋儿的身后事的。”
哭声骤然止住,容娘若有若无的眼神瞟了我一眼,随即又低声哭泣:“夫君,我不只是心疼秋儿,我……我看到歹人就想起了老太太被逼死的那一幕。”
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我看向陆湛。
果然对上对方阴沉的眸子:“听闻周指挥使曾经千军万马中取过昭和太子首级,想来救个人也应当不在话下。”
我后退一步,惊惶出声:“别发神经陆湛,你明知道我没了武功,落到这群人手里就完了。”
他冷笑:“如果我说,非要你去呢?”
我目眦欲裂:“别这样陆湛,你可以伤我辱我,但是不可以让我去送死。”
他不为所动,我哀求:“陆将军,算我求你。”
陆湛拧眉,似乎有一丝动摇,陆夫人低低地啜泣:“罢了夫君,一切都是命!”
犹豫的神情慢慢变得坚定,他漆黑的眸子盛满了阴毒,一只手覆住我脖颈,语调暗沉:“周瑾,你本该为你的所作所为赎罪的!”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结束,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飞了出去。
呼啸的风声作响,已然偃旗息鼓的歹徒听到动静,重新迸发出看猎物的眼神。
我指甲没入皮肉感受不到丝毫疼痛,涌上来的是无尽的绝望,我好恨!
6
很快长枪袭来,我仰头躲避,却被左侧的话箭矢没入肩膀,看着涓涓流淌的鲜血,以及逐渐靠近的劫匪,我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指取下鬓上的发簪,对着胸口正中狠狠刺了进去。
瞬间,熟悉的气流跟着涌进四肢百骸,骨子里的血液也跟着沸腾起来,强悍的力道仿佛要冲破身体喷涌而出。
数十人在内力的冲击下应声倒地,其中几个看到恶鬼一般惊恐地往后退。
“周瑾!她是周瑾!”
我白衣墨发在空中扬起,唇角勾出嗜血的弧度,声音像是地狱爬出来的修罗:
“既然认出来了,尔等,也该去死了!”
脚尖缓缓离地,我悬空而起,身后气流翻滚,隐隐汇成苍龙的形状,在半片苍穹里呼啸。
夺过最近的一把弯刀,剑尖所指血流成河,树林的风里都夹杂着血腥味。
终于最后一个敌人也倒了下来,我刀尖下垂,一步步走向衣衫不整的秋儿。
她半躺在地上,边摇头边恐惧地向后蹬腿。
我面无表情地朝她伸手:“起来!”
她还是摇头,颤颤巍巍、泫然欲泣:“脚、脚崴了!”
我随手把弯刀扔到一边,背对着她蹲下身子,冷冰冰的:“上来!”
她似乎有些犹豫,最后在我耐心即将告罄的时候爬上了我的背。
颈间一片滚烫,我侧过头,背上的人小声地啜泣,蚊子样的声音:“谢谢……”
7
“周瑾!”
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跟着马儿的嘶鸣同时响起的是焦急的呼唤声。
我侧目,陆湛迅速地跳下马来,眉头紧锁地对着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又环视了一圈地上倒地的人群,面上的焦急慌乱慢慢被冷笑取代:
“不愧是周指挥使,这种情况下都能全身而退!”
我放下秋儿,嘴角浮现一丝嘲讽:
“怎么?将军这是后悔了,专门赶回来救我的?”
“你——”他愤懑地望过来,黑眸里恼怒、悔恨还有几分不知名的情绪,最终一甩衣袖,“就这么死了太便宜你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终于体力不支,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个晚上,没见到陆嬷嬷,只有个负责端药的丫头。
没多久陆湛过来了,探究的眼神几乎要把我戳个窟窿。
“我探了你的脉,你根本没有丝毫内力武功,你到底,怎么做到的?”
我不想理他,闭眼又要睡。
他抓住我手腕,咬牙切齿:“周瑾!
“我不知道你使了什么歪门邪术,但我知道凡是超出常理的力量必定会付出代价,我劝你还是少用的好!”
我简直气笑了:“所以,陆将军的意思是让我束手等死,还是赌上万一的可能你会来救我?”
他瞳孔紧缩,正要说话,被我打断。
“得了吧陆大将军,”我挥开他的手,声音冷淡,“谁还没点压箱底的本事啊?大将军还是管好自己吧!”
后来几天,都没有再见到陆湛,倒是秋儿,偷偷来了两次,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