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什么?”他神情急迫,“那些官兵不知怎的就打上来了!抓来的人也全被放走了,大王在做什么?为什么不去告诉大王?”
我点了点头,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礼貌地应了他一声,然后把他一击打晕,用麻绳绑住手脚,丢进屋子里。
顺带在走之前,把屋子大门的锁上缠了个结。
将夺来的衣物脱下扔在角落,抄着来时小路下山,果不其然就见温知许在不远处。
他站在一颗枯败的树边,树生不出叶子,苍凉得很。阳光自上而下铺洒下来,他正站在金色的光辉处,从枝丫间漏出的光影正巧映在他肩上。
温知许微微地转了身,见我靠近,从宽大的衣袖中取出先前交给那对老夫妻的令牌。
“阿星来得好晚……”他倏然止住了话音,上前一步握上我的手腕,将军令牌掉在地上,我“诶”了一声想去捡,却被他紧紧地攥住。
上下左右仔细地翻看着我的手,好看的眉头蹙起,厉声质问:“是谁伤了你?”
“没谁,我……”
“是谁……”温知许咬着牙,面色阴沉,神情可怖,“是那个土匪头子?”
“是我自己一不小心……”
“真该将他千刀万剐,分明……”他声音低了起来,“分明这一次哪里都很顺利,怎么会受伤的……”
“真该将他们都……”
我:“……”这人发什么疯?
见他听不进人话,我的耐心也告罄,想抽出自己的手,却因为他抓得实在太紧,反而牵动了他整个人向我倒来,我下意识地便张开了另一只手,环在他后背。
温知许撞进我怀里后,似乎浑身一僵。
虽然我初时并不是想抱他,但现在抱都抱了,我也只能顺从地拍拍他的后背,像哄小孩一样安抚他。
“好了好了,冷静一点。
“没有人伤了我,是我自己不小心划破的口子。”
“……真的?”
“真的真的,我没那么无聊还来骗你。”
我无语望天,寻思带孩子真累。
温知许静默片刻,终于恢复正常,我这才弯腰去捡掉在地上令牌,拍了拍灰收好。
不远处寨子里的风波已然平息。
参与感极低啊,不过顺利就好。只是温知许方才的只言片语里边,似乎藏着什么秘密。
不想掺和进这类事情,太过耽误时间,没跟官兵们打照面,我们就兀自下了山。
山脚小路口边,那对老夫妻还候着,先前被土匪踹得狠了,他们此刻还扶着腰,相互搀扶着。
见我们来了,面上展露笑颜,眼眶通红,泪也止不住,一个劲儿地想跪下道谢。
我眼疾手快地上前扶住了,最后还是盛情难却,收下了他们自家酿的老酒。
只是今日这事情总给我一种不真切的实感,太过顺利,似乎每一步都在某人计划之中。
温知许倒是诚实地托出了他的小计划,趁我去城中购采物品的时候,他便安排好了这一切。
我狐疑地看向他,这么短时间计划便如此缜密,很难说服我。
结果他也只是无奈地笑笑,道:“先前做过相似的梦,初时我也讶异,梦怎么会与现实如此相像。
“但现在看来,做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阿星何必再深究呢,说不定只是冥冥之中……”
再怎么问,他也一口咬定是曾经做的梦预知了现在的情形,我也毫无办法,只好将此事放在一边,容后再说。
捎上老夫妻赠予的酒,驾马西行。
这几日耽误太多,我心中焦虑更甚,虽然这几年天下太平,边境也安稳许多,但一想到小妹那个顽劣的性子,我又头疼得紧,生怕她惹事。
于是在路边稍作歇息时,我便开了那壶酒,对月小酌了几口。扭头便见着温知许闷闷地靠坐在树边,我几度斟酌,终还是行至他身前,将那壶酒递他面前。
“喝点?”
他应声抬头,眼边还有先前抹的红影,在银白的月光下显得瑰丽又娇媚,却并无女气。
温知许接过那壶酒,又瞧我一眼,默不作声地猛灌了一大口,辣得他又呛又咳,狼狈不堪。
呛得他白玉一般的皮肤都泛了红,我蹲下身去拍他的背,心中更是无语。
也不知道这小孩子一般的幼稚作态究竟是怎么回事。
“喝不了酒,还喝这么猛干什么?
“装大爷?也不是你这么装的啊。”
他缓了一会儿,回头看我,眼眶里也被辣出了晶莹的泪花。
“……凡是将军让我做的事,我就会做。”
我:“……啊?”
可我当时没让你跟着,你不还是硬跟了吗。
真是相处越久,我就越搞不明白这个人的脑回路。
只是没等我多想多问,他便像忽然被索了魂一般,两眼一翻,向前倒去。
我眼疾手快地捞住了他的身子,让他虚虚地靠在我肩上。
见他呼吸平缓,面色潮红,我松了口气,忽然想笑。
怕是醉晕过去了。
只是马车留给了那对老夫妻一家,如今天色已晚,看不清前路,周围荒凉一片,加上这个醉鬼……纵使再着急赶路,现在也只得在原地候着了。
抽出手在温知许身下铺了层外衣,将他拖着放了上去。
无事可干,也只能在树周围绕着圈走,看看月亮,看看影子,再看看他。
估摸是酒气上涌,他侧着身嗝了几声,脸红扑扑的,在柔和月光下,反倒衬得人可怜又无辜。
又想起之前他在寨子外的模样,我不由得皱起眉。
虽说各个认识温知许的人,对他的评价都非常高,但我总觉得温知许这个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之感。
尤其是我们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
……难道以前和他之间发生过什么重要的事情吗?可回想六年前随父亲去江南的时候,并没有留下什么值得我一直放心上的事情。
我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不再想。
候在他身侧等他醒酒,不知过了多久,他忽而闷闷地呻吟起来,眉头紧蹙,蜷缩着身子,额上冷汗涔涔。
“温知许?”我探身过去唤他,刚伸手触到他的肩膀,便被他紧紧地攥住,先前不小心划破的口子生生地被扯开,血混在肌肤之间,黏腻又恶心。
“喂,你……”
算了,跟一个醉鬼置什么气。
我蹙起眉,他这样子像是被梦魇住了。
“不能……不可以……”
他喃喃地低语,呜咽了几声,嘴里的话含糊不清,听不明白什么意思。
“已经是第五次了……不能死……
“不要去……不要去……”
放任不管也不行,我看了眼那只被紧攥的手,血渗过指缝坠在尘土里,心累无比。
“好,不去,哪里都不去。”为了安抚他,还特意地换了个姿势,半靠在树干边,另一只手虚虚地环着他。
总之他说“不要去”,我便哄他“不去”;他说“不要走”,我便哄他“不走”;他说“不能死”,我便哄他“不死”。
几番几次后,他终于平静下来,这姿势靠得久了,腰便酸痛起来,月已上中天,我便索性在他身侧躺下,手还被他攥着,血也早已干涸,交握在一起的手,仿佛被丝丝缕缕的红丝带捆住一般。
我叹了口气,毫无困意。脑子里算着行军大队现在大概已经到了哪里,我们又还需要多久才能赶上;想着有副将在,小妹应该不会惹事;又想着小妹的这门婚事,要是两人实在不适合,还是别勉强了。温知许是个不错的人,小妹性子火辣,也许真就差了点缘分吧。
我想了很多,唯独没想到,在这个平静的月夜,陷在梦里的温知许,偏就这么偶然地动了动身子,还残留着胭脂红的唇,便就这么恰巧地碰上了我的脸颊。
我倏然瞪大双眼,像有叶子飘落在平静的湖面上一般,涟漪微漾。
又猛然起身,觉得跟温知许这等怪人待久了,自己也在不知觉间变得怪异起来。
不……正常反应,我又躺下身,强制自己平静下来,温知许生得好看,人对好看的事物本身就会怀有好感,这都是正常的。
没什么好奇怪的。
5
早上是被太阳刺醒的。
睁开眼便迷糊地瞧见温知许一手遮在我额上方挡着光,只是光过于耀眼,他如此贴心的举动起的作用不大。
“阿星醒了?”
一切如常。
我“嗯”了一声,坐起身,发现手上的伤口被扎了起来。
抬眼又见温知许带着歉意的笑:“我不大会喝酒,辛苦阿星了。”
“……这不叫『不大会』吧,你是根本不会啊。”
打趣一番后,人精神多了,刚站起身舒展筋骨,就见着温知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
我疑惑地摸了摸脸,恍然想起昨天晚上那个荒谬的轻吻,这么轻巧地一碰,总不至于会留印吧?那小姑娘抹嘴的化妆品,这么厉害吗?
瞎想间,手也顿了顿,擦脸的力度大了些。
我故作镇定,问他:“怎么了,我脸上脏吗?”
“……不是,”温知许移开视线,耳尖却泛了红,“只是不记得昨夜发生什么了,有些可惜。”
我:“……”
没什么可惜的,我昨天没洗脸,你亲了不嫌脏吗?
想到这里,我又想笑,只是忍住了。
要是笑出来,他肯定会蹬鼻子上脸,给点颜色就在我鼻子上开染坊。
在原地整顿一番后,又驾马赶路。
这几日,真的在路上耽搁太多了。
好在路上没再出什么岔子,跑累三匹马后,总算是能看到不远处的驻扎军队了。
军旗迎着风飘扬,我驾马停下,远远地望了一眼,又回过头去看温知许,等了他几稍。
比起刚开始赶路的几日,他已然光鲜不再,衣裳也灰扑扑的,只是脸依旧白净。
初入军队,有些规矩他不懂,我得看着他一点才行。
凭着令牌顺利地回了行军队伍,士兵领着我们进了驻扎的军帐里,只是在听副将讲这几日情况前,我又收回了步子,眼尖地瞧见了不远处在巡逻里摸鱼的小妹。
我三步并作两步,一把将她从队伍里揪了出来。
“哎呀谁啊!”她不满地去扒我的手,扭头一见是我,脸上的不满顿时化作云烟散得无影无踪,变作一脸谄媚。
“哥,哥你怎么来了?……不是,我是说,你怎么来这么快啊……”
“云笙月,”我咧着嘴笑,咬牙切齿,一字一顿,“想好怎么受罚了吗?”
“不不不不不,哥你听我说,这都是温知……”
温知许跟在我身后,恰在这时轻笑了一声,打断了云笙月的话语。
“……哥,他怎么也来了?”她瞪大双眼,躲在我身后,小声地问,“不是吧,生米真成熟饭了?嗯……请问是霸道文官俏将军,还是探花郎在上?”
我简直气笑,将她一把提到跟前,平日里白乎乎的小脸现在脏兮兮的,像只小野猫,还穿着不合身的铁甲,浑身臭味。
她却还在自顾自地说着:“不不,这俩的意思是一样的,应该是问……”
“云笙月,”我提高了音调,“比起这个,你是不是得先跟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哎呀,就,人家不想嫁人嘛。”她又做出撒娇姿态,可怜兮兮地瘪嘴,“凭什么人家就得嫁人,我也可以像你一样,像阿爹一样,保家卫国的嘛。”
“是啊,有志向好事,阿星,你别对云小妹太凶了。”温知许偏在这个时候搅浑水,我扭头瞪他一眼,没料想云笙月看准时机,又从我手里溜走,躲到了温知许身后。
“对啊,温哥哥说得好。”她冲我吐吐舌,嫌弃道,“哥,你的思想真是太保守了,我们应该打破常规。”
“凭什么女子就得相夫教子,在后宅蹉跎一生呢。”
我作势要去捉她,她却绕着温知许跑,左右就是拿人家当盾护着自己。
真是有趣,他俩这么和睦,反倒显得我像是那个外人。
下一秒,我又一愣,自问在想些什么。若是没出差错,他们俩早已是一对同林鸟。
“再说了,你老是让我嫁人,你也老大不小了,你怎么不成亲?”
我没应声。
沙场上刀剑无眼,指不定自己能活到什么时候。
比起父亲,我的剑术不够出色,我的兵法不够灵活。本就是平庸之人,肩上还扛着护国为民的使命,再给自己添上软肋,会有什么后果我不敢想。
我叹了口气,沉声地唤她:“云笙月,不管怎么说,这事你就是做错了。
“向温大人请罪。”
她眼眶蓦地一红:“你总是这样!说不过我了就岔开话题,而且我没错!
“我本来没想这么做的,都是温知许的馊主意,你为什么只凶我?
“你见色忘妹!”
“你……!”我向前去捉她,她却将身前的温知许往我这一推,自己撒腿跑得飞快,不知道又拐去了哪里。
我被气得心肝疼,深喘一口气,一双手适时地扶住了我,我又恼怒地瞪去。
“你没什么想解释的?”
望进他那双深情款款的眼眸里,我头皮发麻,下意识地就甩开了他的手。
他倒是也不恼,一脸无辜地说:“不知道解释什么。”
我没再看他,转身就要回军帐,他半步不离,跟在身后。
“阿星……”
我脚步一顿,头也不回:“温大人就此止步吧,军中要务,也不是人人都能听的。”
他便停下了步子,我进了军帐后,左思右想都觉得生气,见着副将那呆头呆脑的样子,没忍住跟他算了一笔账。
盘算完整件事情后,也颇有无奈,皆是云笙月从中搞的鬼,但自家小妹的德行没人比我更清楚,她那脑子想不出如此七歪八绕还完全的计划。
那就只有温知许了。
可我到底是想不明白,他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所幸这几日还算安稳,就算我不在他们也能应对。
行军途中,军队会在中途整顿歇息一两日。
恰巧赶上的这日,还是第一日。
温知许昨日热脸贴冷屁股也若无其事,一如往常地来寻我。
我也懒得再与他说些什么,便由了他在一边。
“温知许温知许!”
在处理公事时,听到帐篷外有小老鼠叫。
“温知许——温知许!!!”
小老鼠越喊越大声。
身边的大猫岿然不动。
我偏头看了一眼温知许,他回以一笑,还反问道:“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