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年,她更是洗尽铅华,闭门谢客,每日只顾素面朝天地在房内读书。
陈妈妈急得跟什么似的,在她面前伏低做小好话说尽。
可凤娘皆无动于衷,执意不肯再接客。
风尘多年,她私下里攒了千两银,趁陈妈妈懊恼之际,她提出要自己为自己赎身。
陈妈妈见她心意已决,也不愿彻底与凤娘撕破脸,最终拿着银子半推半就地答应了。
听闻凤娘从了良,琴娘欢天喜地地把她接到了茶点铺子。
这对欢喜冤家,终于又可以混在一起互相斗嘴了。
琴娘爱学凤娘:“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凤娘爱学琴娘:“起落起落起落落落落落——”
互相揭完短,这两个人便乐到捧腹,滚到榻上直嚷嚷着肚子疼。
每每这时,我都捧着书卷叹着气道:“哎,两个都疯了。”
万徽二年春,我爹来信说全家已经在阎州安顿下来,万幸,途中有惊无险。
他还说,他在当地办了两家学堂,附近州县有很多学子都纷纷慕名而往,他很是欣慰。
我读信给琴娘听,琴娘美得当场哼起了小曲儿。
一曲罢了,她得意洋洋地道:“主君就是有本事,不愧是当年的探花郎。”
一旁做香球的凤娘抿唇含笑不语。
琴娘瞪她:“你笑啥?”
凤娘道:“我笑有的人啊,每日早晚跪在菩萨面前祈祷,菩萨终于显灵了。”
“哈哈,我劝你也别再拜三清祖师,日后与我一起跪菩萨吧。”
琴娘与凤娘闹够了,便催我去给我爹写回信。
我写得一手绝美的簪花小楷,是凤娘当初教我的。
我在烛火下摊开纸张,凝眉提笔写字,她们二人便在一旁静静地摇扇望着我。
不知过了多久,凤娘忽然叹息道:“一晃荷姐儿今年已十三岁,长成大姑娘了。”
琴娘一时也惆怅起来:“我们也老了。”
“怎能不老,你与我都二十七岁了。若是正经人家的女子,这个年纪早已儿女绕膝。”
“哼,当娘有什么好?生产是一道鬼门关,我可怕死。”
“可无儿无女,日后你坟前连个哭丧烧纸的都没有。”
“那你就去生。”
“呸,我才不生,我修仙论道,日后是要去紫府做仙人的。”
我写完回信,听见她们的话,在一旁忍不住“咯咯咯”地笑出了声。
“放心吧,日后我定然带着儿孙,去你们的坟前哭丧、烧纸。”
闻听此言,琴娘和凤娘同时挑眉怒了,她们齐齐起身来掐我的嘴:
“没羞没臊的小坏蛋,这是咒我们死呢!”
茶点铺的生意一直时好时坏。
好的时候,一天能赚十两银;不好时,赚十文都很勉强,而且还是赊账。
只因皇室这几年跟中了邪似的,去年太后薨,今年亲王故,明年又指不定哪个皇子殁了的。
琴娘愁得跟大冤种似的:“这是黄鼠狼专咬病鸭子啊!”
但幸好,以杨颂为首的内阁一党除奸佞、振朝纲,年轻的皇帝也一心图治,如今朝堂之上毒障渐散,重现清明,老百姓的日子也眼见着有了盼头。
万徽四年春,内阁杨颂病故,与他交好的陈阁老成了新一任首辅。
陈阁老爱才惜才,他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远在阎州任知县一职的学生周椿堂调回了京城做刑部侍郎。
我父周椿堂,倾荡磊落,霜雪之姿,文星盖世,寰中少有。
阎州一百年内从未有人进士及第,而我父在阎州仅三年有余,阎州便破天荒出了两名及第的举子,一名被赐“进士出身”,一名被赐“同进士出身”。
阎州百姓感念我父的德政,在当地建了许多椿堂桥、椿堂路、椿堂井。
而我周家四口离开阎州时,百姓们更是垂泪相送,一送便送出了三十里。
得到喜讯的琴娘,乐得三天三夜没合眼。
她当即决定关掉茶点铺子,早点收拾行囊带我回京城。
凤娘万般嫌弃她:“你瞎急什么?周侍郎还在回京的路上呢。”
琴娘嘻嘻哈哈地手忙脚乱:“我急了吗?我急了吗?我急了吗?”
我爹七月中旬到的京城,八月初就派我兄长周越来到了月陵县。
我兄长不仅人来了,还带来一张薄薄的平反诏书。
那诏书是送给凤娘的。
9
凤娘在接到诏书之后,哭得三天三夜没合眼。
是苦尽甘来的泪水啊。
我爹是个寡言少语却重情重义之人,他感念凤娘多年来对我的教抚之恩,到刑部的第一件事就是翻阅卷宗,为凤娘之父杜大人平了反。
凤娘她,再也不是罪臣之女了。
我娘对我兄长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把琴娘和凤娘都接到京城,可凤娘很是犹豫:
“如今我心愿已了,心结全无,余生只愿粗茶淡饭,读经论道。”
可琴娘不干啊,她紧紧拽着凤娘的衣袖不放:
“你想做道姑?行啊!京城就有玉泉观,你做道姑就去那里做,绝不能离我太远。反正我生是周家的人,死是周家的鬼,我是一定要到京城去的。”
凤娘挣扎:“你为何总盯着我不放?”
“废话!没了你,我笑话谁去啊?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凤娘不服:“你起落起落起落落落落落——”
琴娘“哈哈哈哈”捧着肚子笑得岔了气:
“此番回京,我李琴娘彻底翻身了,再也不会落落落落落了!”
我兄长是礼仪之人,他在一旁听得瞠目结舌,忍不住扯着我的袖子悄悄问:“她们经常如此吗?”
我拍拍他的肩膀:“你要早些习惯。”
兄长怔然,随即发自肺腑地感慨道:“至情至性,真乃世间奇女子。”
凤娘到底还是拧不过琴娘,被琴娘生拉硬拽拖上了回京的马车。
京城的侍郎府门前,我娘早就带领着一众下人翘首以待了。
一别多年,我娘一见琴娘和凤娘,便紧紧攥住了她们的手:
“两位好妹妹,两位恩人,我们周家终于把你们给盼来了。”
这一声“妹妹”,令琴娘和凤娘同时一愣,旋即,两人的眼眶都红了。
李琴娘这一生只有一个执念,那就是重归周府。
只因于周府做厨娘的那半年,是她前半生中唯一的光亮。
踏实、安心、暗戳戳的欢喜,在这里她不是娼妓,不是妾,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
而如今时隔近十年,她又过上了这样的好日子。
我娘视她们为姐妹,将她们的院子安排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吃喝用度都是最好的,还派了几个婢子在身边伺候。
我娘几番感慨地对琴娘道:“多年前我迷了心肠,不仅冤枉了你,还将你赶出了周府。可你不计前嫌地将荷姐儿抚养成人,你是我们周家的大恩人啊。辛劳了多年,你也累了,日后你就留在府里享福吧。”
琴娘表面“嗯嗯嗯、是是是”,可扭头就偷偷跑进小厨房去做糕点。
“主君爱吃荷花酥,大娘子爱吃糯米糕,两位哥儿爱吃甜津津的金乳团,荷姐儿不挑嘴,香的甜的苦的咸的全爱吃。哎呀,入口的糕点,旁人做的我不放心呐。”
她总是如此说。
初冬时节,我兄长周越与陈阁老家的嫡孙女成了婚,我幼弟周玄进宫做了御前伴读。
如此一来,我也成了京城贵女中炙手可热的人。
我突然间忙了起来,今儿个尚书家的小姐约我赏梅,明儿个祭酒家的千金约我喝茶,因着性情直率颇通世故,贵女们都愿与我交好。
既然交好,自然就有人问我这多年的经历。
每每这时,我都大大方方地承认:“我是由两个市井女子养大的,她们至情至性,一个性子极冷心肠却极热,一个动不动就哭,却总是替我遮风挡雨。”
贵女们听闻我于市井中长大,总会垂眸叹一句:“你定然吃了很多苦吧?”
其实我娘也这么问过我。
我于六岁离开她,十五岁又重回周府,这九年的母爱空隙,她总想为我填平。
她固执地认定,一个六岁的孩子骤然离开亲娘,总归是一件凄惨事。
可是这九年,我过得真的挺好的。
一日三餐,能饱腹;素衣净袜,不受寒;虽然于市井中寄人篱下,却也养得十指不沾阳春水。
能遇到琴娘和凤娘,是我的福气。
但我娘觉得我的福气不该止步于此。
所以她联合我长嫂陈氏,非常积极地要为我寻一门好亲事。
可接连相看了三四个,我都没有遇到可心的郎君。
我娘急了,琴娘也急了。
琴娘急赤白脸地问:“你该不会着了凤娘的魔吧,你可千万别学她啊。”
凤娘自从来了京城,隔三差五就往玉泉观跑,每回都要小住三五天。
受那些道姑的影响,她如今的性情更恬淡飘逸了。
琴娘真怕凤娘日后的坟前无人烧纸,因此劝她寻个郎君嫁了。
可凤娘却嫌弃地道:“呵呵,男人。如今我一见男子便觉浊臭逼人,此话日后可休要再提。”
琴娘讪讪地道:“世间男子,亦有好的。”
凤娘斜眸:“谁?”
琴娘顿时不语。
凤娘立即狠狠“呸”了她一句:“敢爱不敢说的怂货!”
在周府,最蜜里调油的就是我兄长和嫂子。
我兄长的模样性情酷似我爹,但以他秀才郎的身份,原本是无法与名门出身的嫂子相配的。
可我们周家有个别家比不了的优势,那就是,我们周家的男子不纳妾。
听说这是从我曾祖父那里传下来的规矩。
一生一世一双人,曾祖父做到了,祖父做到了,看样子我爹也能做到。
我爹娘十几年风雨同舟,恩爱不移。
我娘性子虽强势,但也着实能干,周府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当年即便在狱中,她也将两个儿子教育得很好。
而我爹是个如玉如琢的清正君子,平生最是洁身自爱,不仅没有妾室和通房,连秦楼楚馆都不曾踏足过。
有我爹做榜样,我兄长对嫂子那是百般体贴温柔。
他二人赌书泼茶、相敬如宾,真真是一对神仙小眷侣。
我嫂子爱屋及乌,对我的亲事也极为上心。
她将京中子弟的底细搜寻了个遍,终于将目光锁定在平阳公主的嫡孙卫九郎身上。
那卫九郎我曾见过。
他有岩玉孤松之姿,嵚崎雅怀之态,且他幼时也曾流落市井,始终对贫苦人有悲悯之心。
而这样的郎君,正是我想要的。
10
我与九郎成婚后,凤娘去玉泉观做了道姑。
这把琴娘给孤单得哟。
为解寂寥,她养了一只名唤“大起”的白猫。大起很调皮,每日在周府窜来窜去地偷鱼吃。
有一日,大起不知怎的跑到我爹的书房去捣乱,还打翻了我爹一方新买的名贵砚台。
我爹将大起送还与她时,琴娘窘得满面通红,恨不得立即将大起丢出去。
可我爹却含笑伸手阻止了她:“只是一方砚台,何须如此。”
琴娘那日不知被什么鬼上身了,我爹一笑,她竟然当场怔住,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她突然屏息翻眼,直直晕倒在了地上。
琴娘闹了个大笑话。
她竟然在我爹面前中暑了。
这把琴娘给窘得啊,好几个月在府中遇到我爹,都红着脸躲着走。
我回府听说了这桩事,在锦榻上笑得滚来滚去。
“哈哈哈哈,你可彻底现眼了。”
琴娘伸手就要揍我:“你这个小油嘴,惯会嘲笑我。”
我想接琴娘去卫府住,可她每每都断然拒绝:“我好不容易才重回周府,可再不离开了。”
我娘这两年为着琴娘的事儿没少操心。
“哎,琴娘还年轻着呢,她对咱家有恩,总不能这么糊里糊涂地误了她的终身。不然,我去跟你爹商量商量?”
我娘其实也很为难,但是她愿意成全琴娘。
于是我娘笑语吟吟地去了琴娘的屋子:“好妹妹,我知道你的心思,不如——”
谁料,她刚一开口,琴娘就“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她的身前:
“大娘子,琴娘只求能在周府终老,其余无所求。您、您别说了。”
我娘一愣:“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琴娘含泪点头:“琴娘知道。”
“可是——”
“琴娘心甘情愿。”
我娘哭了,哭得像泪人一般,她挽起琴娘的手反复喃喃:“琴娘啊琴娘,你因何这般傻!”
凤娘穿着缁色道袍来周府探望琴娘时,琴娘得意洋洋地对她道:“大娘子说我傻,其实我才不傻呢。我一个娼门里爬出来的人,如今能在侍郎府里吃香喝辣使奴唤婢,主母还视我如亲姐妹,我能是傻子?”
凤娘冷笑:“你奸、你滑、你最有心眼了。”
“哈哈,是吧!”
凤娘住了两日就要走,琴娘舍不得,嘱她要常来。
凤娘正色道:“哪户正经人家有道姑三天两头穿堂入户的?”
琴娘顿时蔫了:“哎,你走了,荷姐儿也走了,如今只有大起日夜陪着我了。”
说归说,凤娘到底心有不忍,每月都会来周府住两日。
直到万徽二十四年春。
那个春天,琴娘左等她不来, 右等她不来,派人去玉泉观一问,玉泉观的人说凤梧道人上个月外出云游,至今未归。
琴娘慌了,在日夜不安中又等了数月。
可凤娘再也没回来。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 于彼朝阳。
那个如凤凰般冷傲、如梧桐般高洁的绝世女子, 她大概, 真的厌倦了尘世,去紫府神宫做仙人了吧。
凤娘去后, 琴娘一病不起。
她躺在榻上, 眼窝深陷, 鬓发染霜, 连茶水都喂不进去了。
我守在她床边,紧紧握着她的手含泪道:“我爹就要下朝啦,你千万要再等一等啊。”
提到我爹,琴娘的脸颊露出一丝少女思春般的羞涩。
她微微睁开了浑浊的眼。
她看见了。
她看见那一年陵花江畔, 身着月白色长衫的探花郎跃身一纵,将她自江中救起。
她看见大名府的监牢里, 他鬓散须长却端坐如松, 手中还捧着泛黄的书卷。
她看见周府的书房门外, 他与调皮的白猫撞个满怀,然后含笑抱起猫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