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她扭头心虚地瞧我。
我正全神贯注地写字,心无旁骛,置若罔闻。
见我没有任何异样,琴娘才面色缓和,朝凤娘翻起了白眼:
“当着荷姐儿的面儿,少胡说。”
京城里的党争一直持续到六月,六月里朝廷下了判令。
周家财产抄没,家奴变卖,我爹娘和长兄幼弟都要押到大名府去蹲监。
我爹在陵水县任职的半年里,清正克公,俭廉有度,老百姓一度交口称赞。
可我爹入狱之后,世人的口风也渐渐变了。
他们撇嘴道:“若真是个清官,朝廷能抓他?哼,恐怕又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
4
“我呸!”
“主君明明是无辜受牵连才有了这场牢狱之灾,那伙子眼皮子浅的人却故意黑着心污蔑他,这天底下当真是没有好人了呀!”
听到谣言的琴娘,每每都气得暴跳如雷,恨不得去撕烂了那帮人的嘴。
凤娘抿着茶淡淡道:
“这天底下至纯的好人极少,至恶的坏人也极少,多的是芸芸水性人。既然是水性,便知心思是流动的,可为雨为露,为冰为雪,为雾为霰,为霜为雹。你碍着他,他便是坏的,你碍不着他,他便是好的。所以世人有言:众生好度人难度。说的就是这个理儿。”
琴娘一拍脑门,悟了:“水性——扬花?”
凤娘剜了她一眼,放下茶扭身便走:“真是对牛弹琴。”
琴娘双眸一亮,又悟了:
“没错!就是对牛弹琴!那帮黑心牛哪知主君的好,主君真是弹错琴了!”
自从我爹娘被押送到了大名府,琴娘便一直赖着凤娘想法子找门路。
别说,后来还真被她们把门路给找着了。
凤娘的老相好——吴大官人有个妻舅是在大名府做丝绸生意的。
而他妻舅的族弟就在衙门里做牢头。
琴娘虽穷得叮当响,但胜在脸皮厚。
她猴在凤娘身上嬉皮笑脸地道:“好姐姐,我签个卖身契给你,你好歹借我点银子应急。”
凤娘挑眉“呸”了她一声:“我要你这块臭肉有何用?”
“咋没用?你活着,我为你端茶沏水倒溺壶,你死了,我变乌龟为你驮墓碑。”
凤娘面冷心软,经不得琴娘胡搅蛮缠,到底借了她一百两银子。
她在吴大官人家里寄放着几个箱笼。
为防陈妈妈暗中翻她的东西,她将金银首饰都藏在了那几个箱笼里,细数得有千金之数。
琴娘得了银子,欢天喜地地开始置办东西。
衣裳、吃食、生药、书笔、男子净面的物什,凡是她能想到的都买了。
她打算亲自走一趟大名府。
大名府距月陵县有一百多里,坐着马车大半天就能到。
可临近出发,琴娘却突然怂了:
“荷姐儿的事,我咋跟主君主母开口?我问心有愧呀!”
凤姐将包裹强塞进她怀里,推推搡搡地将她弄上了车:“别再聒噪,再磨蹭天都要黑了。”
这一趟,琴娘说第二日就回,可第三日她也没回。
到了第四日,她终于红肿着双眼回来了,可一进房就搂着我放声大哭。
凤娘闻声而来,急得也跟什么似的。
“你这混货,怎么只顾得哭?到底怎么了?”
琴娘抹抹眼泪,止住哀声,哽咽地道:
“主君一家太可怜了,他们就窝在一间小小的牢房里,喝凉水食冷饭,两个哥儿瘦了,主君胡子拉碴,主母平素那么个强势的人,如今被磋磨得更是半点精气神都没有。”
“那荷姐儿的事你说了没有?”
“说了。主君主母非但没怪罪,反倒谢了我,只是主君说来旺始终是个祸害,恐怕哪日会害了荷姐儿。”
“那畜牲的事儿日后从长计议,只是你,怎的今日才回来?”
说到这儿,琴娘脸色讪讪的,登时不好意思起来:
“我、我心里不自在,便在牢狱外面呆愣着坐了两日。”
凤娘闻言长舒一口气,她狠狠拧了拧琴娘的脸蛋骂道:“你这个傻货,真真是要把人担心死!”
大名府那边的牢头收了琴娘八十两银子,答应会在牢狱里照应着周家人。
不过琴娘仍不放心,她打算每三个月去探一次监。
“那牢头看起来虽实诚,但我不敢信哩。”
自从有了盼头,琴娘的心肠变得更加火热。
她最高兴的日子便是每三个月即将远行的那几天。
“主君爱吃荷花酥,大娘子爱吃糯米糕,两位哥儿爱吃甜津津的金乳团。”
她系着攀膊,在灶间里一边做点心一边美滋滋地念叨,整个人都散发着明亮的喜气。
凤娘一直托人在陵水县帮忙盯着来旺。
到了隆冬,有消息说,来旺死了。
原来琴娘带着我跑了之后,来旺娶了一个年轻的寡妇,为了生计,他还去了一位李大官人的生药铺里做伙计。
但那李大官人不知怎的,竟然背着他跟那风流寡妇看对眼了,两个人天雷勾地火,难分难舍得很,后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李大官人设了个圈套,说来旺偷了生药铺的采买金,将来旺送进了官府。
官商勾结,哪容来旺分辩?
就这样,来旺狠狠挨了二十板子,被打得口吐鲜血、气若游丝,在牢里没几天就丢了性命。
琴娘听到这个消息后,先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又咬牙切齿地叹了一句:
“这世道,真没好人了!”
进入腊月里,凤娘在家的日子越来越少。
今儿吴大官人请听戏,明儿赵掌柜请吃酒,回到家她也是醉醺醺地倒头便睡,偶尔半夜还得呕上两回。
不过腊月初九我生辰那日,她却破天荒地没有出门。
不仅没有出门,她还送了我一件亲手缝制的鹅黄色绉纱挑线裙。
因着怕陈妈妈责怪,琴娘是关起门来替我过生辰的。
她给我做了一碗长寿面,面里卧着一枚黄澄澄的鸡蛋。
见到那条纱裙,琴娘假意嗔道:“堂堂的花魁娘子小气巴拉,送出的礼竟如此寒酸。”
凤娘挑眉:“有眼无珠的蠢货,这可是我亲手做的,荷姐儿喜欢就行,显得着你?”
那裙子好美,我自是喜欢的,于是我甜甜地开口:“谢谢凤姨!”
那一晚,凤娘喝了一大银注子的酒,琴娘怎么劝都劝不住。
后来她索性不劝了,任凤娘胡闹了一宿。
月牙高悬,冬夜如霜,素来清傲如兰的凤娘喝得烂醉如泥,伏在琴娘身上不住嘴地诵诗。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琴娘听不懂,满嘴胡吣:“对,龟,等我死了,我一定变个大乌龟去给你驼碑呀。”
“呕——”
凤娘被她的话恶心到了,秽物吐了琴娘一裙子,气得琴娘直要扬手揍她。
可待婢子为凤娘换好衣裳扶去休息之后,琴娘望着天上的一弯月牙,却忍不住微微红了眼眶。
她摸着我的小脑袋瓜子,黯然地道:
“腊月初九,八年前的今日,是你凤姨家破人亡的日子。”
5
凤娘原也是大家闺秀,母亲出身世族,父亲在朝中做着五品官。
但在一次党争之中,他们全家受到牵连,父亲死在流放的路上,母亲投河身亡,而她孤苦伶仃,被人牙子几经转手,最终到了陈妈妈身边。
那一年,凤娘只有十二岁。
当时陈妈妈的院子里虽然养着几个丫头,但最出众的就是凤娘和琴娘。
这两个人互相看不上,少不得要争吵,可吵到最后,谁也逃不开命运的爪牙。
凤娘一心卖艺不卖身,可在十五岁那年还是被陈妈妈设计梳弄了。
而琴娘有幸被富商看中,却又被家中的主母沉了江。
若非我爹相救,她早就被喂江里的乌龟了,还哪有机会变乌龟去驼碑。
说起来,她们也都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而如今,可怜人的行列里,又加上了一个小小的我。
我父亲出身小吏之家,族中人息萧条。
而我母亲一支都深陷党争之中,泥菩萨管不了土菩萨,更是无法顾及我。
所以,我一直跟着琴娘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
琴娘不允许我出后院,而后院所有的人对我都算友善,除了陈妈妈。
陈妈妈是个贪婪鄙俗的人,她时常趁凤娘不在家时,偷偷去翻凤娘的拣妆和箱笼。
有几回被我无意间撞见,她用力揪住我的小髻警告我:“敢瞎说,掐死你。”
可凤娘一回家,我就告诉她了。
哼,凤姨对我那么好,我才不会怕一个老虔婆。
日子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到了承庆二十三年的六月。
六月暑气蒸蒸,琴娘的心也火炭似的热,因为我爹娘的牢刑要到期了。
当初朝廷只判了他们三年,按日子,六月底他们就能出来。
琴娘这三年一直打络子做针指,凤娘也有心抬举她,每每客人来都让她做几碟子拿手的糕点。
客人一高兴,随手赏点首饰缎子香球之类的,攒起来都是钱。
别小看这些零打碎敲的进项,琴娘就靠着这些,三年里居然攒了八十多两银子。
也怪不得世人都说红粉院是销金窟呢。
“这八十两银子,四十两租套院子,二十两置办家什,十两买衣衫鞋袜,还剩十两留给主母,随她心意添些什么都好。”
琴娘掰着手指头,喜气洋洋地一桩桩说着怎么用银子,眉眼弯得比天空的月牙还俏丽。
凤娘忍不住在旁给她泄气:
“别忘了,你还欠我一百两呢。”
琴娘趾高气扬地摆手:“差不了你啊,我们主君是做过知县的人,他可有能耐了。”
凤娘抿嘴含笑,摇着白团扇任她张狂。
这三年里,琴娘独自跑了八九趟大名府,而这次,她决定带我一起去。
我已然九岁,亭亭玉立,性情初成,行事也颇有几分主意。
琴娘平素常常道:“你的性子不像你爹,像你娘。”
我娘的模样性情,其实我已忘掉了大半。
孩童时的记忆总是短暂的,而我的记忆是自三年前上元节那日开始清晰的。
六月底,我和琴娘坐上了前往大名府的马车。
一百多里的路程,我原以为很容易。
然而上了路才知道,这一路上山凶水险,磕磕绊绊,是需要时时小心处处留神的。
可琴娘一个弱女子,她于这条路上独自行了三年啊。
我们于清晨出发,直到下午才到大名府。
将我安顿在城内的一家小客栈后,琴娘自己先去找张牢头打探消息。
我在客栈内左等她不回,右等她不回。
到掌灯时分,她终于回来了,却双眼红肿,失魂落魄,就像个提线木偶似的少了一口气。
“这缺了大德的世道,是真真要人命啊!”
窗外雷电轰鸣,暴雨如注,屋内她与我抱头痛哭,哭不给人留活路的世道,哭执意要捉弄人的老天爷。
周家人的牢期到了,可朝廷却有人从中作梗,将牢刑无限延期了。
无限延期了!
琴娘受不住这个晴天霹雳,当晚身子就发起热来。
我哭求客栈掌柜的帮我请郎中、熬药汤,巴巴地跪在她床边守了一夜。
第二日,她强咬着牙关坐了起来:“荷姐儿,我带你去见你的爹娘。”
大名府的牢狱前,两个牢子一见琴娘便嘻嘻哈哈地上前打趣她:
“哟,小白果又来探监啦?这么大的日头,你瞧你,晒不黑,还是雪白雪白的。”
“哈,哪是小白果,分明是小香玉。小香玉,这回又给你那旧主儿带什么好东西了?”
琴娘将我挡在身后,抱着包裹忍着恶心,强撑着病体朝他们款款施礼。
“两位爷,求你们通融一下。”
牢子们故意耍她:“行啊,哪回没通融,但这回高低得香一个。”
“就是,不能再让你这蹄子插科打诨混过去了。”
正歪缠时,张牢头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皱着眉训斥两个牢子:
“她是个可怜人,你们何苦耍她?!”
张牢头性情实诚,这些年亏得有他,周家人才没有遭太多的罪。
可即便如此,当我在牢房里见到爹娘兄弟时,我依旧认不出来他们了。
琴娘常说我爹是个芝兰玉树的年轻男子,可我看见的他却只有瘦,瘦得只剩风骨。
而那个皮肤粗糙的妇人——我娘崔氏,鬓白珠黄,细纹满面,比乡野妇人还要不济。
我十三岁的兄长和七岁的幼弟倒是脸颊有肉,可因着常年不见日光,面色显得格外惨白。
周家五口,四人身陷牢狱,一人娼妓窝里求生。
如今一家团聚,自然人人热泪滚滚。
因怕隔墙有耳,琴娘拉我跪倒,含泪道:“奴身受主君主母大恩,今儿带着奴的女儿来给您二位磕头。”
隔着铁监,我跪倒朝爹娘重重磕了几个头。
我娘忍不住扑将过来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而我爹则扭过身去,黯然地擦掉了眼角的泪水。
被人诬陷入狱,他没哭;听闻释放无望,他没哭;可是见到已然亭亭玉立少女模样的我,这个满身风骨的昔日探花郎却忍不住落泪了。
至亲骨肉,相见却不能相认。
怎令人不悲?
6
自大名府回来后,琴娘整日郁郁寡欢。
忽然有一日,她找到凤娘说要搬走。
“以前总掰着手指过日子,有盼头,可如今不一样了。这院子里人多眼杂,我不能让荷姐日后被人指着脊梁骨骂『是在娼妓窝里长大的』,咱们是没指望的人,可荷姐儿不是。”
凤娘却舍不得我们:
“你若执意走,我不强留,可便是要走,也得先想好如何安身过活不是?”
“我想好了,那八十两银子我没动,就在陵花江边租间门面卖茶水点心。”
“对呀。”凤娘紧紧攥着我的手不放,“门面选好了没?物什置办了没?都没有吧?那就先留在这儿,等安顿好了再走不迟。”
我在一旁“噗嗤”一声乐了:
“凤姨这是怕我们走了,没人敢穿房入屋地和您打牙犯嘴了吧?”
凤娘被我逗得花枝烂颤,琴娘却懊恼地摇了摇头,指着我对凤娘道:“瞧瞧,好好的一个官家闺秀,如今学得油嘴滑舌,不行,真得走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