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腾的锣鼓回荡,我看着她身后的红绸,平静开口:
“我是镜中仙子,助你渡劫而来。”
“仙子?”她面露疑惑,却忽然慌乱地回头应了一声,“迎亲的人来了!”
我看着她急急忙忙揣起铜镜,喜帕落下,眼前一片鲜红。
——这是她出嫁那天,也是她今生悲剧开始的地方。
姜月英,我五年前病死的娘亲。
天底下最爱我的那个人。
2
花轿并不平稳,月英紧紧抱着铜镜,喜帕下的脸色绯红。
“您既然是仙子,那您可知——沈昕可是我的良人?”
我沉默不语。
她过得并不好。
公婆嫌弃,夫君冷落,一纸休书,身
败名裂。
“听说他文武双全,模样极好,若不是我们打小订了亲,只怕媒人都挤破门……”
月英碎碎念个不停,眼里带着光,那样的天真憧憬。
我记忆中的她总是佝偻着脊背,身上伤痕累累,低垂的脸上满是风霜枯败。
“贱货,姓沈的在京城做了大官,早就不要你这破鞋了!”
那男人对她挥舞着拳头,高声叱骂:
“不要脸的骚娘们,你如今不过是个妾!不把老子伺候开心,就把你卖了做妓!”
我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已换上一副冷漠神情:
“他与你今生相克,难得善果。”
月英愣住,似乎没料到我会说出这番话。
片刻后,她轻咬嘴唇,露出一丝畏惧和愤怒,却还是坚定道:
“我不信,媒人合过八字,说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我没回答,花轿突然摇晃了几下,停了下来。
“发生何事,已到了吗?”
月英抬声问道,却无人回答她。
她窘迫地抱紧铜镜,论理,该夫婿迎她下轿,若是新娘自己出轿,会遭人嫌弃,视为不吉。
正在这时,轿门外传来一个尖利的声音:
“姜大姑娘还当自己是贵人家的小姐,要公婆亲自请你下轿不成?”
不待她有所反应,那人昂起头,对着来往宾客大喊:
“我儿媳是个金贵人,花轿到了门口还不出来,等着我们三催四请呢。”
“既然如此,我沈婆子也只能舍了这张老脸,请儿媳妇下轿啊!”
那是沈母的声音。
月英顿时脸色惨白。
3
沈母这话简直是诛心之言。
若是刚进门就传出作乔拿大,欺凌公婆的传闻,便能让月英的名声一夕败坏,此后任由他们拿捏。
我低声对月英道:“要想过这关,我怎么说,你便怎么做。”
在我交代下,月英脸色苍白,却强自镇定道:
“婆母说笑了,月英愚鲁却也懂得礼数,哪有未见夫婿便落轿的道理?”
“昕郎若身有不适,不能亲迎月英下轿,想来也无法拜堂成亲。婆母不必为难,今日不能礼成,月英这便回去,另择吉日罢。”
沈母顿时瞠目结舌,没料到一向柔顺的姜月英竟如此硬气,一时进退两难。
周围宾客也交头接耳,认
为月英说的有道理:
“沈家婆子也未免没规矩了些,哪有婆婆替儿子请新妇的。”
“还没进门,就拿捏起儿媳妇了……”
沈母更加尴尬,我刚松了口气,月英的兄长姜福却急急赶来。
他瞪了花轿一眼,大喝道:
“你矫情什么?不就是落个轿吗?还不赶紧按照婆母的吩咐做!”
月英不敢置信地看着姜福,轻轻喊了声大哥。
沈母见状,顿时得意地扬起脸:
“还是姻侄懂得事理,新媳妇还不下轿吗?吉时耽搁了,你们姜家可赔不起!”
姜福皱起眉头,一把掀开帘子,伸手扯住她。
月英猝不及防被扯出花轿,踉跄了几步,喜帕摇摇晃晃,飘落在地。
一时视野大亮,她整张脸都暴露在围观众人面前。
围观众人发出一阵惊呼,姜福眼神凶恶,大声道: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以后就是沈家的人,再敢忤逆公婆,我这做兄长的第一个不放过你!”
沈母嘴角扬起一抹冷笑。
月英的脸煞白一片,强忍泪水,求救般看向沈昕,盼着自己的夫婿能给自己做主。
沈昕风姿逸秀,面如冠玉,神情却冷漠如冰:
“我本无意娶妻,怜你孤弱才准你进门,以后不可生事,毁我家风。”
月英瞪大双眼,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对自己。
沈昕却再也不看她,一撩衣摆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4
一场婚宴荒唐了事,连三拜九叩都没有,草草入了洞房。
待月英入睡,我才拖着僵硬的身体离开铜镜前。
天际乌云散开,朗朗清辉落下。
我抹起袖子,露出了手臂上的肌肤。
月光下,暗沉的枯黄皮肤上,遍布着触目惊心的大块乌青。
那是尸斑开始溃烂的痕迹。
我早就已经死了。
和娘亲一起,死在五年前。
我成了行尸走肉,村民们视我为妖邪,对我喊打喊杀。
我因此逃进深山,住在这茅屋里,一次次绝望地迎接又一个清晨。
五年来,我每天都茫然不解。
老天为何不让我跟她一起死去?要留我一个人,在这人间绝望挣扎。
如今才明白,我是在等待今天。
我枯坐一夜,天明时分,听到
铜镜里传来沈母的声音:
“昨日我让你做的鱼呢?今日我可是要带去给二嫂尝尝的!”
“……腿疼?就你娇贵,一天矫揉造作的狐媚样子!”
透过铜镜,我看到月英咬着下唇,僵硬地站在原地。
在我出生时,娘的腿就已经受了寒气,每到冬天就红肿疼痛,连路都难以走稳。
听说那是她公婆冬天让她下河捞鱼,落下的病根。
沈母还在挑剔,“你这煮的都是些什么东西,这么咸,能吃吗?”
月英怯生生答道:
“是昨日您嫌我煮饭淡,说家里人口重……”
“你还敢忤逆我?”
沈母勃然大怒,一把掀翻桌上的饭菜。
杯盘坠地,碎片四溅,精心准备的一桌美味,眨眼间变成一地狼藉。
月英吓得一颤,我捏紧拳头正想说话,又听到铜镜里传来一阵脚步声。
是沈昕回来了。
5
沈母眼珠一转,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喊:
“我儿你快来看看,你媳妇她欺负我啊,她摔锅砸碗,连饭都不让我吃,就想饿死我啊!”
沈昕皱眉走进来,目光阴沉地看着一片狼藉的屋子。
片刻后,他弯腰扶起沈母,冷冷盯住月英:
“我已说过,你既嫁入我沈家,就不可生事,现在马上向娘道歉。”
月英眼眶通红,“不是我……”
“难道你要说,是母亲平白无故刁难你?”沈昕拧起眉,“母亲二十多年对我百般疼爱,连句重话都未说过,又岂是刁难他人之人?”
月英抿起嘴,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沈昕沉下脸色,“看在你兄长面上,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跪下向娘赔罪,否则便回你姜家去。”
月英猛地看向他,脸色青白交替。
半晌,她缓缓跪下,一滴泪滑落脸颊。
“对不起,婆母,是月英错了……”
我的回忆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
娘亲被休弃后声名扫地,不得已带着我回到姜福家,却被那狼子野心的畜生卖给暴戾的鳏夫做妾。
那年我发了疫病,鳏夫将我们娘俩赶出家门,我昏沉将死,她一路膝行至沈家,苦苦求他们救我,却只换来无情的讥讽:
“我儿如今成了贵人,岂是你这乡野村妇能肖想的。”
“谁知道那是哪来的野种
,我看你是想借机攀附我沈家吧。”
6
“仙子,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灶房里,月英抹掉眼角的泪。
“可我没法子,若是回去,大哥一定会打断我的腿。”
她喃喃自语,就像是在说服自己。
“既然已经成亲,我就该孝顺公婆,伺候相公。过日子哪能没有磕绊,我再多做一些,他们总会明白的……”
她付出的真心,被他们当成卑贱的讨好。
他们理所当然地享受,却从不把她的好记在心里。
我愤怒她的顺从,也心痛她的无助。
听着这与娘亲当年如出一辙的回答,我闭上眼睛,复又睁开。
“我没有生气。”
“你会这般想,只是因为你从未感受过爱意,也不认为自己值得被爱罢了。”
“可我知道,这世上有一个人全心爱你,希望你能按自己的心意而活。”
“我便是受她所托,前来救你。”
月英的手悬在半空,呆愣愣望着铜镜,眼圈刹那通红。
虽然有我陪她,可在沈家的日子,每一天都是煎熬。
因为沈昕严词拒绝与月英圆房,沈母就将所有的怒火都发泄在她身上。
直到那天,沈昕提出要去投军。
为沈昕辞行的家宴上,沈母难得给了月英好脸色,让她陪沈昕好好饮几杯酒。
月英小心翼翼地为他斟酒,几杯下肚,沈昕摇晃了一下,神志有些不清明。
月英忙过去扶住他,才发现他身子滚烫。
猛然意识到什么,沈昕一把甩开她的手,愤怒出声:
“这般下作手段,就是你姜家的家教?”
月英正欲解释,却脚下一软,一股滚烫的热气从小腹直向上蹿升。
——她才想起,自己方才也陪着饮了几杯。
沈昕欺身上来,狠狠钳住她的下巴,眼中血红:
“你这般有辱门风,不知廉耻的女人,不配入我家门。”
看着纠缠的二人,我死死捏着拳头。
明明我一心想救她的,明明我每天都在祈求上苍:
“重来一次,别再让我做她的女儿。”
月白色的衫子坠地,大红的纱帐被扯落。
可在触碰到月英滚烫肌肤的一刻,沈昕却蓦然咬破舌尖,用剧痛让自己维持一丝清明。
“我绝不会让你这样
恶心的女人,替我生下孩子。”
他跌跌撞撞地冲开门,逃也似的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月英黯然又痛苦,支撑着想起身。
可铜镜这边的我,却忍不住心生疑窦。
若当初便是如此。
那我,究竟是谁的孩子……
9
正当我以为这噩梦般的夜晚将就此结束,沈父却带着一身酒气,突然闯进月英房中。
他不由分说便撕扯月英的衣服,露出那白玉似的肩头。
月英吓得魂飞魄散,哀声叫着:“公公,是我啊!”
沈父却充耳不闻,借着酒劲儿将月英压在身下。
我被眼前一幕惊呆,脑海中有个声音不住尖叫:
不要!
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可不知为何,我手脚仿佛不是自己了般,连眨眼都成了奢侈。
耳畔传来咔哒一声,竟是沈母将房门反锁。
“贱人,让你不跟昕儿圆房,今天你必须给我怀上沈家的骨肉!”
“婆母不要,求您放过我吧,我是您儿媳啊……”
月英一边哭诉,一边拼命挣扎。
沈父死死掐住她的脖子,不由分说便将她按倒在床上。
月英尖叫着推搡他,可她那点力气又怎敌得过男人。
下一秒,衣衫崩裂,露出如玉般细腻的胴体。
月英绝望地闭上双眼。
那一刻,我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我是娘亲在如此卑劣的屈辱中怀上的孩子。
她因此被沈家彻底拿捏,被休弃也无法反抗,只能任由沈家污蔑。
但即使承受着这天大的痛苦,她却依然用生命呵护着我,更未曾因此憎恨我分毫。
她是天底下最爱我的娘亲啊!
我诞于罪恶,死于困窘,一生不信苍天有眼。
只是在那一刻,我愿叩拜上天,祈求母女连心,让她听到我心里的声音。
“——姜月英,你就这样认命,这样放弃了吗!”
“一切都不是你的罪孽,是他们该死,你不该承担他们的恶果!”
“你要记得,在这世上有个人永远爱你。只要你幸福,她可以付出一切,就算放弃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我拼尽全力嘶吼着,两行血泪落下,灼痛了我的双目。
“你忍心看她哀绝失望,痛悔一生吗!”
——娘!
月英蓦然睁眼,眼中似乎涌动着无尽的悲痛。
可下一刻,却是骤然绽出无尽光芒!
10
她咬紧牙关,双腿蜷起奋力一挣,竟直接将沈父掀翻在地!
那气势,就连沈母都不由自主后退两步,惊诧万分:
“你、你要干什么?!”
月英没有答话,只是猛然扑向两人,与他们厮打起来。
其实她的本事尚不足以一敌二,可她气势汹汹的模样吓到了二人,不一会的功夫,沈父竟被她狠狠推倒在地,哀叫着扭伤了腰。
沈母也鬓发散乱,满脸抓痕。
“姜月英,你疯了吗?昕儿快来,你这媳妇竟敢打婆婆!”
她狠狠指着月英,“我要让我儿打断你这贱人的腿,再休了你!”
我一眼就看出她在虚张声势,只不过想借休妻来迫使月英低头。
但这正合我意。
我早就想让娘亲逃出这虎狼之窝了,只是她不能被休弃,要走,就堂堂正正的走!
“姜月英,事已至此,你是要离开沈家,还是要再低头,求公婆饶恕?”
她愣了半晌,没有回答我,反而问道:
“仙子,你说的那个人,与我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移开眼,“这是天机,不能告诉你。”
她的目光投向铜镜,怔怔看了半晌,忽而一笑。
“罢了,那便不说吧。”
看着她的表情,我忽地一怔。
她的眼里满是温柔,像极了娘亲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