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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飞快跟她交代了应对之策,在沈昕进房前,月英整理好衣衫,整整齐齐坐在桌旁。
只是沈昕自恃身份,当然不可能对她动手。
沈母上蹿下跳,全然不提方才发生何事,鼓动着儿子把月英关进柴房,饿到她低头。
听着母亲的絮语,沈昕眉宇间满是烦躁,不多问一句便径直指责月英:
“你出身乡野家门贫贱,母亲教导你是你的福气,竟还如此玩逆。”
“现在,去外院里跪着,等娘气消了再回来。”
“不必。”
月英起身冷笑一声:
“我要和离。”
此话一出,沈昕紧紧抿起嘴唇
,一脸不悦。
“竟还学会了这种耍弄心机,以退为进的伎俩,你们姜家果然家风不正。”
“我再说一遍,现在立刻去跪。”
我攥紧双拳,恨不得从镜子里钻出去给他一拳。
月英却一脸平静,“不必多言,写和离书吧。”
沈昕眉心一跳,脸色顿时铁青。
“姜月英,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月英却是云淡风轻地笑了:
“当然知道。”
“我要和离。”
不待她再说什么,沈母就叫嚣起来:
“好大的口气,我儿已经原谅了你,你竟然还敢提和离二字!”
“就算走,也是我儿休了你这贱人,你只配做我们沈家的下堂妇!”
“休妻?”月英冷冷一笑,迫近沈母,“那我问你,七出之条,我是犯了哪一条?”
“你,你——”沈母后退一步,一时语塞。
她回过头,微微抬起下巴,冷然望向沈昕:
“我非但没错,反而被你沈家磋磨至深,是我瞎了眼,捧出一颗真心去喂狗!”
“我要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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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事情,进行的比我预期中更加轻松。
沈昕写下和离书,马不停蹄的去投军。
而月英在最初的轻松之后,却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我是不可能回姜家的。”她像是对我,又像在对自己说,“爹娘死后,那里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去京城吧。”我对她说,“天地之大,总有一个地方能让你容身。”
月英鼓起勇气,搭上了一路去往京城的商队。
商队的领头是一对富商夫妻,为人和善,对她一个孤零零的弱女子也诸多照顾。
路途中,月英发现有人鬼鬼祟祟,在富商的粥里放了白色粉末。
她心念电转,在富商欲喝时掀翻了那碗粥。
白粥泼地,草木皆亡。
作乱的人很快被拿下,富商夫妻为表示感激,要收她做义女。
她推辞,我却在此时鼓励她:
“去吧,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止你。”
她惊异地抬起头,我笑着说:
“去吧,姜月英。”
“天高地阔,别再回头。”
茅屋外响起一阵窸窣声,我扣下铜镜,带好幂篱,转身推开门
。
阳光下,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站在门口,咧开嘴对我笑。
“大姐姐,二娃来看你啦。”
二娃是山下村子里的小孩,数月前上山迷路误入附近,是我把他送到了大路上。
他也是五年以来,第一个对我表示善意的活人。
“大姐姐上次让我找的地方志,我已经带来了。”
他从布兜里掏出一本拓印的小册子。
我如获至宝,从兜里取出娘给我留下的小木偶送给他。
等我送走二娃,再看铜镜时,月英已经在富商夫妻的教导下,在京城开办了第一家属于自己的商行。
而此时,正值京城大雪,周边难民纷纷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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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英在商行门口设粥蓬施粥,却看到大哥姜福灰头土脸,夹在其中。
“大哥,你怎么来了?”
月英一问才知道,原来姜家村也遭了灾。
姜福本就好吃懒做,家产被挥霍一空,这下彻底成了难民。
他的眼睛在月英身上滴溜溜打了个转,眼中透出一丝淫邪贪婪。
“瞧你这身裘皮斗篷,怕不是攀上了这店的主人?真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手段。”
他舔着脸问月英要了五十两银子,转身就消失无踪。
看着他的背影,我心中却总有一丝不安。
三日后,两个意想不到的人来到商行。
“姜月英,你给我出来!你个不要脸的东西,还有脸在这里开商行!”
铜镜一闪,现出沈母的面容。
店里的伙计上去阻止他们,却被沈父撕扯着打倒。
就在此时,月英从店内走出:
“住手!”
一见她,沈母立刻冲上来扯住她的袖子,直叫的许多人围观过来。
“就是她!就是这贱人勾引家公,殴打婆母,事迹败漏后逃出沈家,用我家的钱开了这商行,把我们二老扔在乡下等死哦!”
沈母声泪俱下,俨然一副被蒙冤的可怜妇人。
月英咬紧牙关,“满口胡言!你这分明是污蔑!”
“贱蹄子还敢嘴硬,拿了我家的钱,还说我污蔑你?”沈母梗着脖子,“你就是我儿媳,这商行是沈家的私产,赶紧交出来!”
月英冷笑一声,“当初我好心放你一马,你们却冲着我的商行而来,真是人心不足。”
她从袖筒里取出一张纸,对着众人打开
。
“我与沈家大儿早已和离,彼此你情我愿,有和离书为证。”
围观人看清纸上的字迹,顿时对沈家二老指指点点。
但沈家二老却不见慌张,反而面露一丝得意。
我正在疑惑,就听见人群之后传来一高声叫喊:
“那和离书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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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英一愣,就见一人衣衫褴褛,挤开众人钻进来。
“我是她大哥,我可以作证,那和离书是假的,是她从沈家逃走时伪造的。”
来人竟是姜福。
“小妹你糊涂啊,非但卷款私逃,还伪造官府印章,这是要下大狱的啊!”
姜福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对众人说:
“诸位大老爷见谅,我这小妹自小没爹没娘,是我疏于教导,让她养成了满口谎言的性子,是我之过啊。”
“大哥!”
月英又是惊愕,又是失望。
“你我骨血至亲,你居然伙同外人污蔑我!”
“至亲?”姜福轻蔑地笑笑,“你坐拥这么大一家商行,都不给我分上几成利,区区五十两银子就打发我,算什么亲人?”
月英气的两眼发红,却有口难辩。
围观众人纷纷鄙夷:
“这姜家小妹真不是东西,拿着一份假和离书,污蔑自己的公婆。”
我听着他们窃窃私语,慢慢攥紧了拳头。
沈家二老显然跟姜福达成了协议,目的就是要吞没月英的商行。
虽不在我预料之内,但眼下正好有一事,可用来彻底解决这三个麻烦。
“月英,先稳住他们,让他们在店里住下就好。”
月英咬紧牙关,缓缓点了点头。
但这三人没一个是经商的料,他们碰不得生意账目,便整天花钱如流水,还在店里颐指气使,将月英当佣人般使唤。
而我看着手中的地方志。
那年京城大雪不停,连运往国库的大米都被拦在半途,无法送达。
京城米商借机哄抬米价,导致京城民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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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某日黄昏,月英在京城隐奢之地的酒楼里,宴请了几位官府要员。
回来之后,月英便以市价三成售价,贱卖大米。
这样一来,囤积居奇的米商没了生意,开始各种报复手段。
遭受几次不明袭击后,二老和姜福跳脚辱骂,咬牙切
齿。
“败家子,你这是要让我们的命啊!”
月英却心如磐石,手下伙计也口风甚严,丝毫不为三人所许的利益而动。
三人只得眼睁睁看着流水般被花掉的银子,心痛不已。
京城的米商还在观望,源源不断的大米却又运来商行。
渐渐的,街面开始有传言说,月英将被定为皇商,所售大米均是朝廷调拨。
一时间米商都慌了神,纷纷降价,米价逐渐得以恢复。
我笑了笑,“朝廷的米还困在延河对岸呢,哪来的调拨。”
月英解开一袋传闻中的调拨粮,麻布袋中露出的,是粗粝的山土。
“仙子的办法就是好,如此一来,百姓总算能安居了。”
灾情过后,月英成功制止米价乱象,收到朝廷嘉奖的千两纹银。
姜福三人不知内情,更是眼红的无以复加,开始步步紧逼。
“身为女子,整日抛头露面像什么样子,还不如把这商行让出来,让你家公去做这生意。”
月英冷冷一撇,“沈家阿婆是谎话说多自己都信了吗,我与你儿早已和离,还是别痴心妄想的好。”
沈母气的脸色涨红,“你这个贱人!告诉你,我儿已经在京城做了高官,一个指头就能捏死你,莫说你有和离书,就算有圣旨都没用!”
沈母猛地一推,月英撞上身后的柜台,霎时桌上的杂货滚落一地。
“识相的赶紧把商行交给我,否则我儿一来,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话音刚落,街面上一阵马蹄作响,众人纷纷避让。
一队人马列阵而来。
月英抬起头,沈昕坐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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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二老看到沈昕,立刻眉开眼笑起来。
“我儿!哈哈,我儿来了!真叫爹娘好想啊!”
“早听说我儿在京城里做了官,瞧瞧,多威风!”
他们欢喜地簇拥上去,摸摸马腿又摸摸护卫的刀枪披风,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昕儿,爹娘给你在京里寻了间铺子,只等你来收了,咱家就能发达。”
沈昕却一语不发地看着月英,眼底情绪晦暗不明,让人难以捉摸。
他身边一个山羊胡子的中年人抖开一卷明黄卷轴:
“富源商行姜氏听旨——”
一时间,整个街头都安静下来。
圣上嘉
奖月英在雪灾期间的表现,称其为众商表率,宣她即刻进宫。
姜福和二老大惊失色,跌坐在地。
而我一颗悬起的心,此刻终于落地。
月英回过头,笑眯眯看着沈母。
“沈家阿婆,您方才说,有圣旨怎么了?”
沈母脸色煞白,跌坐在地,身下竟汪出一滩腥臊刺鼻的尿液。
中年人不动声色地笑笑:
“听闻沈校尉的双亲与姜氏有些龃龉,我这厢旨意已宣,余者就交由沈校尉自行解决吧。”
沈昕冷漠的脸庞微微一动,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跳下马,走到月英面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将目光转向在地上颤抖的父母和姜福。
“将作乱的三人统统拿下。”
姜福顿时瘫软在地,“不可啊妹夫,看在咱们亲戚一场,给大舅哥留条活路吧!”
沈母却已经跳了起来,指着沈昕的鼻子痛骂:
“好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怀胎十月生你,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你可是我的亲儿啊,怎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二老跪在地上哭喊打滚,下一刻却被军士用刀架在脖子上,煞白脸色动弹不得。
“我儿,我们错了,你放过我们吧,呜呜呜……”
沈昕的脸上闪过一丝痛楚,但他依然硬起心肠,命手下将三人下了狱。
沈家二老大概从未想过,他们捧在掌心的儿子,竟会亲手把他们送进万劫不复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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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还在街面上回荡,山羊胡的中年人已对月英微微颔首:
“姜掌柜,咱们走吧。”
月英回以一笑,跟着山羊胡子往宫里走。
进宫的路上,她步履沉稳,神态大方自如。
我在铜镜里看着英武不凡的圣君对她大加赞赏,并赏赐了她一副皇商牌匾。
昔时的谣言,竟然成为了现实。
牌匾挂上门楣,鞭炮声响彻耳际。
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映照她皎美的面容。
她落落大方,眼神坚定而专注,脸上再也看不到曾经的唯唯诺诺。
我直挺挺倒在竹床上,笑得泪流满面。
我知道,她再也不会重蹈覆辙。
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那些步步血泪的未来,此刻都已离她远去。
她不再是沈家的媳妇,不再是任人摆布的玩偶。
她也不再是我的娘亲。
她只属于她自己。
自那天起,一个熟悉的人频频出现在她眼前。
沈昕穿着一袭月白锦袍,神情严肃地站在门口。
“日前我父母多有得罪,沈某替他们向你道歉。如今他们已得到教训,往后不会再来烦扰你了。”
沈家二老在大牢中落下了病根,腿脚不便,身体也大为不好,如今只是拖日子而已。
而姜福,却已死在了牢狱中。
月英淡然一笑,“无妨,都是过去之事,沈校尉不必放在心上。”
沈昕怔愣了片刻,仿佛没反应过来一般,目光直直落在她的脸上。
如今的月英早已不是那个沉默寡言,毫不起眼的农女,此刻她巧笑倩兮,顾盼生姿,任谁见了都会心动。
就仿佛这个被他多次拒绝过的昔日妻子终于映入他的眼帘,他开始追逐她的身影,顶着被冷淡拒绝的待遇,执着地追求关怀。
大雪天的暖炉,月色下的护送,还有曾经如何努力都求不得的笑容。
可月英却无动于衷:
“沈昕,我对你原本也无怨恨,只是不会接受你的爱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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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昕指尖微动,笑意中透出几分苦涩:
“我知道昔日我待你不好,伤了你的心,那时我少年轻狂,不懂你的好……”
“并非如此。”
月英平静地反驳他。
“当时的我确实眼界鄙薄,尊严微渺,所以入不了你的眼。如今我脱胎换骨,你看到我诸多优点,才会心生爱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