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皇老了,再也没有当年篡位的雄风,他呆呆地瘫坐在王位上,满眼悲伤地看着小六,却连怒斥一声母后和长姐的力气都没有。
我想他也知道大势已去了,母后调动的兵虽不多,但把整个皇宫箍成铁桶任她杀伐是绰绰有余的。
当然,这个前提是,我不插手。
子安表哥领着人杀进来的时候,父皇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甚至,他下意识惊喜地望向我。
那是阿娘妹妹的孩子,虽不如我,也有六七分像阿娘,自阿娘出事后,表哥一家就远离了朝堂,这种危急关头出现,父皇一定在想,阿娘是不是原谅他了。
我不知道阿娘有没有原谅他,我只知道这一切都是我求来的。
9
小时候第二次去找阿娘的那次我就知道,父皇没放弃过她,不然旧邸一个人都没有,她是如何活下来的?
父皇一定派人在照顾监视她,甚至皇宫或许有通道直通那里,至于我,当然是父皇故意放进去的。
我的父皇真的是个情种,他小时候很疼过我,但阿娘一直不松口,他便慢慢开始忽略我。
我猜旧邸他是故意带我去那么多次吧,好让我有机会发现阿娘,想着若阿娘知道我在宫中过得不好,也许会为了我进宫。
但他太小瞧阿娘,也太小瞧母后。
母后向来能忍,比起阿娘这个视她为仇的,她宁愿送个相像的刘贵妃进宫消磨父皇的痴恋。
假的日日温情以待,这几年他倒真的松懈了对阿娘的监视,也便宜了我跟阿娘的交流。
10
我向阿娘求助的时候,阿娘问我:“你早就猜到了对不对?”
我抿唇没有回答她,但脸上的表情告诉她,是的,我猜到了。
这世上不是所有母亲都爱孩子的,越跟阿娘接触我越困惑,她那样烈性的脾气,怎么会真的愿意生下我还平和地见我一次又一次。
只有一种可能,我的生父是旧太子,那个她深爱的男人。
这些年不论宫里宫外,我做事的时候,总有人在暗中帮一把,我想那些都是旧太子留给她的人手,也是那些人手将我天衣无缝地变成了父皇的孩子吧。
一个女孩,本来可能只是一点骨血的纪念,但母后的野心给他们指明了方向,若她的女儿可以,我又有什么不行呢?
所以在母后即将胜利的关头,我向阿娘借了兵,她把表哥给了我,再加上青梧的父亲,我们总算能压母后一头。
我没有对母后赶尽杀绝,小六死了,这天下的男人又没死绝,只要他们的利益还是一起的,就算我勉强登位,我的女官还没成长起来,现在分散在各个阵营的男人只会联合起来给我使绊子。
母后未尝不懂这个道理,但若小六再长大,她的胜算更小,所以这朝堂的人必须把目光和精力都放在京城的内斗中,那我才有发挥的机会。
母后,我,父皇,我们微妙地形成了三足鼎立,我用李辉在京城跟他们斗得如火如荼,顺利让长姐把她的那些世家女全留在了京里,外放的所谓苦差悉数落入那些贫女手中。
风波越多,我的血液越兴奋,我想我天生就是好战的,那些阴谋诡计只会让我对朝政越来越得心应手,不过三年,我便成长为了再也不用借别人势的庞然大物。
然而这三年里我最高兴的是,阿娘终于能脱离那个牢笼,日日跟我生活在一起。
11
我从宫里出来建了公主府,把她跟表哥都接到府里,父皇纵使想抢,面对今日的我也有心无力。
我有时间会去看望母后,告诉她阿娘如今还是很貌美,让她看好父皇,不然长姐的日子恐怕会更难过,她那么能忍的一个人,一瞬间也现出狰狞面目:“我当初就不该养活你这个孽障!”
我笑笑不说话,可惜了,如今该轮到我这个孽障捏死她了。
不在地牢里,阿娘便真的成了阿娘,她关心我穿衣,操劳我吃饭,就连每天清晨太医建议的那杯温盐水都要亲自为我准备。
我贪恋地眷着她双手轻抚我脸的温度,享受地听着缺席了人生二十几年独属于母亲的碎碎念。
“安平啊,吃饭怎么能马虎呢,那些劳什子公文迟一会儿看又不会长脚跑,先来陪娘吃饭。”
“这么晚还不睡,蜡烛也没这么熬的,这些事一个人哪忙得完,你跟表哥是血缘至亲,分点让他做,女孩子别这么辛苦自己。”
“我听说军营这两天又闹腾,这是你起事的根本,光有青梧不够,把你表哥塞进去吧,娘也能放心。”
一声声关心,一句句不避嫌的嘱托,让我的嘴角每天都翘着,气得长姐看见我就要嘲讽两句我骨头轻,可有娘疼的孩子,骨头轻,不是应该的吗?
若那杯盐水没毒的话,这该是多好多有盼头的日子啊。
12
可惜青梧是个笨手笨脚的,她来商讨军务的时候打翻了那杯水,做武将的不讲究,也不知道换件衣服再去军营,就这么被火一烤,沾了水渍的地方全都变了色。
她爹早年在边关做探子,西域小国跑了个遍,一看颜色,便知是种不遇火无色无味悄悄要人性命的慢性毒药。
他家把全副身家和武将有一天能跟文臣打擂台的希望全放在我身上,急得当天就寻了最懂毒的军医一起上门。
我坐在那里,任由军医从眼睛翻到掌心,浑身僵得像个死人,他们每个人的嘴一张一合好似都在问着什么,可我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青梧和翦桐焦急的脸就在我眼前晃,但我却仿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满脑子只剩一句话,萧安平,原来这世上真的没有任何一个人纯粹地爱你。
她们喂了我很多药,可是我睡不着,我像游魂一样飘在京城的大街上,从公主府走到那处旧邸,一遍又一遍,第一遍疼,第二遍酸,第三遍,我想烧了整个世界给自己陪葬。
我的阿娘从来不知道,我究竟有多爱她,爱到自七岁起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接她出来,爱到我发誓会把父皇母后送到她刀下让她尽舒心中仇恨。
因为这世上啊,只有她给了我唯一一份错觉,错觉我也是母亲心尖尖上的人。
可若从开始便是谎言,那我如今争权又是为了谁?
恍恍惚惚中,有人向我行礼,脸上盛满关切,我下意识去摸,覆上的,是一双滚烫的手。
是赵钦白捡到了我。
漏夜更晚,梦里不知身何处,一晌贪欢。
13
赵钦白带我来的是他的私宅,醒来时,身边除了他,一个下人也没有,他亲自为我端水洗漱,甚至还勉强做出一碗能入口的粥,递给我的时候,眼睛里盛满了求夸赞的希冀,掩都掩不住。
我笑着点点头,他便满脸通红地假装喝粥,腼腆得,一点也不似长姐面前那个高洁的才子。
身体餍足,胃口也填足后,我在他依依不舍的目光中离开回了公主府。
府门口,是翦桐和青梧担心的身影,翦桐一边迎我往里走一边说:“夫人那边我用你表哥生病的名义把她诓出去了,可若你再像昨日那样反常,她那么聪明,怕是瞒不过了。”
我解披风的手顿了顿,那位表哥如今在军中任要职,因为阿娘的请求,他跟青梧的职务不分上下,因此有大半时间待在军营,让他在营里生个病,虽然难,也不是做不到。
原来连翦桐都已看出,只要他生病,阿娘必会去照顾,大概这才是真的慈母天性吧,面上想掩盖,行动却不允许,不像对着我,只能靠衣食这些表象来做戏。
是我一直被一点关心迷了眼,才迟迟没有发现阿娘借着关心我给他做的那些谋算,没有发现旧太子的势力听表哥的远胜于听我的,也没有发现,阿娘当初愿意生下我,不过是想给她跟旧太子的儿子多一条路。
而我,不过是一个自作聪明自己撞上去给她利用的蠢货,她只做了一点点手脚,我就迫不及待地以为自己是旧太子的骨肉,是她愿意疼惜的女儿了。
现下我把自己的亲生父亲斗倒了,也该去死给她的好大儿让路了。
翦桐显然也想通了其中关窍,她说道:“我去查了记录,当年您姨妈正好带着儿子在京里看病,大乱之前,又带着孩子离开了,该是那时,她用自己的孩子替下了先太子的孩子。”
“殿下,您还撑得住吗?”
她亦是自己父亲的弃子,太明白为亲情所伤有多痛,我却笑道:“昨日的军医还在吗?除了解毒的药,让他再熬一碗避子汤来。”
翦桐诧异地看着我,下意识问道:“谁?是李辉还是赵钦白?”
青梧小声回道:“是赵钦白啦。”
我的安全由青梧负责,她当然知道昨晚我被谁带走了,但她曾经得过我的吩咐,若有一日是赵钦白企图接近我,暗卫们不必阻拦。
只因为,我们早就算过,当赵家都忍不住倒向我们的时候,便是剑指皇宫最好的时机。
自古利益结盟,联姻就是最好的选择,赵家抛出赵钦白,自然跟李辉做的是一路打算。
昨晚的情深意浓,恐怕有一分为真都是难得。
翦桐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殿下,若是赵家,是不是也许怀孕更能让他们安心?”
我摇了摇头:“怀孕会让身体不可控,大业在即,不能有一点疏漏,我会许他跟李辉一样的夫位,以后如何,是他自己的造化。”
翦桐的表情依旧不赞同,让出身贫寒的李辉位分比赵钦白高,才有利于他们后期的制衡,可我到底想感谢赵钦白几分,不是他昨晚曲意逢迎,我差一点忘了,原来站在高处是这么痛快。
因为站得高,就算倨傲如赵钦白也得敷粉簪花只为静静待我,因为站得高,即便阿娘恨透了我,也得做出一副慈母模样,更因为站得高,有人弄痛了我,我可以十倍百倍地砍回去。
青梧向来看不懂我们的眉眼官司,只兴奋道:“要打了吗?给我的兵能比我爹多吗?我保证一点不带顿地杀到你父皇面前。”
我睥了她一眼:“记住了,除了进宫,你还有一个任务,那就是把我那好表哥的下属都宰了。”
“然后,亲自提着他的头来见我。”
阿娘,有些痛,做女儿的也想邀你一起尝一尝。
14
举事那天是父皇的生日,宗室们都聚在宫里,母后身边的大太监突然挟持了父皇,叫嚣着这皇位该是长姐的,那位公公昔日曾照顾过我,很是有几分本事。
我有事去得迟了,还在宫外,当然要带兵去清君侧,更顺手,给每位朝臣的府宅都围了重兵保护。
阿娘高兴坏了,有我在前面做刀,今日把宗室都杀空了,来日我死了,表哥那个旧太子遗子,可就是世上最正统之人。
我们不愧是母女,借刀杀人的想法都一样,那些有异动的宗室自然会死,但那是我去迟了,母后的手笔,跟我有什么相干。
可惜母后手里的兵不多了,待她杀完,我也刚好入了宫,昔日雍容华贵高高在上的一国之母,鬓发皆散,睚眦目裂地问我:“你这个毒妇,你把风华弄去哪里了?”
发泄完,看着满殿的残骸,终是认清现实低头道:“我到底养大了你,你污我造反,我也按你的谋算将该杀的人都杀尽了,你若要我死,我现在就自尽,但她是你姐姐,你放过她吧。”
就连曾经恨她们母女入骨的父皇都开口道:“安平,算了吧,你想要传位圣旨,朕写给你,住手吧。”
我看着这对相互算计几十年,最后为了女儿妥协的夫妻笑出了声:“母后,您知道小时候我有多羡慕您对长姐的疼爱吗?可您连一分都不曾给过我,尽管后来我知道了原由,但我还是羡慕,羡慕到如今这个地步了,你所求的还是为她。”
笑完,我抹了抹眼睛:“所以即便为了您这份慈母之心,我也不会杀您,想要长姐好好的,那您就长长久久地活着,我可还有事要麻烦您。”
15
我拎着血已干透的脑袋去找阿娘的时候,她正在摆弄温盐水:“安平,你早上走得急没来得及喝,现在补上吧。”
看了眼我的手又道:“是萧诚那个匹夫,还是沈蓉那个毒妇?”
我摇摇头,轻手轻脚地把包裹放在桌上,浅笑着打开,表哥死得憋屈,大大的眼不可置信地睁着,青梧粗心,也没给他合上,看着好不瘆人。
许是因为这份瘆人,我的好阿娘反应了好久,都没反应过来桌上放的是什么东西。
我贴心地解释道:“娘,你放心,青梧的刀很快,虽然看着可怖,但表哥去的时候不疼的。”
“哦,你看我,怎么能叫表哥呢,那是我嫡亲的亲大哥才对,娘,你说是吗?”
她的脸随着我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崩溃,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温柔也好,殷切希望也好,终于剥完假面,只余最真实的恶心厌恶,尖叫着扑上来掐住我的咽喉。
“贱人!你这个跟你爹一样的畜生!我就该一生下来就掐死你!”
她用尽了力气,掐得我忍不住流出眼泪:“对啊,我这个畜生是阿娘生的,你的儿子可不就是你自己害死的,毕竟,我这个凶手,没有你的苦心谋划,可生不出来。”
见识够了丑陋面目,我一把把她推倒在地:“许馨柔,多少次,多少次你明明可以一下结果了我,怀孕打胎,生下来掐死,甚至第一次见我让我把命还给你,我都会照做,因为你是我娘,是你生了我,你要命,我还给你。”
“可我亦是个活生生的人,是谁准你让一个孩子尝过了母爱再把她从高楼摔下,告诉她,她从出生起就只是母亲为另一个孩子铺路用的棋,是谁准的!”
“你既从不想做我阿娘,从一开始就不要装作是一个娘。”
“许馨柔,你儿子的脸就在那里,看着他记好了,若这世上真有杀他的凶手,那便只会是你,因为,是你教会了我,在乎亲情是一件多傻的事。”
地上的人早已流出血泪,可眼里的恨连一分也没有减,泪是为了儿子,恨,自是留给我的。
我用帕子擦擦手,低头说道:“可你到底生了我,所以我依旧给你选择的权利,选死,我将你们一家三口合葬,选生,从此将由我主宰你的生活。”
她站起身,慢慢地擦掉眼泪,看我如同鹰隼看着一块将死之肉:“我为什么要死,我还要活着看你的下场,女帝?哈哈哈哈,你简直跟沈蓉一样天真,我一定会睁眼看着你怎么被那帮男人玩死!”
我望着她,不由自主地笑了,谁能说我们不是母女呢?就像她的选择,我没进来前就已知晓,因为我们是一样的狠毒和不服输。
就像午夜梦回她一定会被我刚刚的指责折磨,在心里问自己,是不是真是她害死了最心爱的儿子,因为我们一样,总是对爱的人卑微。
感谢这一场酣畅淋漓的对峙,它与我想的分毫不差,成功抽走了我身体里最后一点亲情,天子称孤寡,或者从一开始,便都是注定。
可我真的不会杀她,我要把她和父皇母后放在一处活着,时时提醒自己,胜者为王败者寇,我为帝,没有退路,只能遇鬼杀鬼,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