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从不是需要依靠他人的菟丝花,女子,也可以是展翅高飞的南雁,去寻觅属于自己的碧海青天。”
回家的途中,堂兄看着我欲言又止,道:“桂花,你很厉害。”
我笑了笑,也对他道:“堂兄心有大志气,定有金榜题名时。”
5
这一年,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堂兄中了举人,大伯一家在村里大摆宴席三日。
二是阿兄受了县令的赏识,在县城里名声大噪。
阿兄制作了一批改良农具,因而被县令重用。他便负责为县里的百姓制作新型农具以及锻造工具。
堂兄上京赶考之前,阿兄将改良农具的制作图交给了堂兄,他说堂兄此次若是中了榜,日后可在金銮殿上向圣人举荐,让改良农具可以帮助更多佃农。
娘在县里又开了几家花间酒铺。她说,这叫连锁店。说不定将来,她可以将花间酒铺开到上京城去。
我们听不懂娘说的连锁和品牌效应,但看着娘气势澎湃的模样,很是替她骄傲。
我去了书局,将新写的杂荒论交给了书局老板。
书局老板陈秋山与我是好友,他笑吟吟地接过我的书,递给我一袋银子。
“这是这个月的分成。我够意思吧,说好的五五分。”
我不客气地接过:“当时我们就说好的,你负责打开销路推书,我只负责写。”
我拿着银子欲走,陈秋山将我拦下,递给我一封信。
我看着他不明所以。
“这是有人特地送来的,说是看了杂荒论前二十节,有问题想要与撰写者相谈。”
回家后,我拆开那封信。
字体是绢花小楷,却又透着舒朗洒脱之气。
“你好,我很喜欢你写的杂荒论。我猜,你定是个可爱的姑娘。
我觉得这本书写得很好,自由开怀且畅快。
但我觉得,或许差了一点真实。
我曾去过东荒五原,嘉南关之外,有冰川草原、雪山溪流、大漠长河。
若有机会,希望你也可以去看看。”
那信封里还夹杂着一副风景图。
虽是简单勾勒而成,却气势浩荡汹涌,令人心神往。
6
夜里,我还握着那副图发呆,我娘走进屋时,我都未发现。
她瞧见了我手里的图,似是一眼便看穿了我的心思。
她温柔地揉了揉我的脑袋:“我家桂花长大了,该出去看一看世界了。”
我忽然对娘有些好奇,她似乎从不干涉我的决定和生活。总是予以我最大的尊重和支持。
我问她:“娘,难道你不担心我吗?”
她轻轻叹了口气,烛火摇曳,照亮了她温柔的眉眼。
“儿行千里母担忧,这世上,任何母亲都是牵挂自己的孩子的。
但牵挂不等同于束缚,娘希望,你和你阿兄,都能勇敢坚定地去走你们想走的路。
娘会永远在你们身后,守护你们。”
眼眶忽然有些湿热,我将头埋在娘的怀里。
娘,我好爱你,谢谢你,因为有你做我的明灯,我才能毫无顾忌地勇敢向前走,因为我知道,我身后,永远有一个避风的港湾。
娘轻轻拍着我的肩背,似是在自言自语
娘也想说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
阿兄在门外敲门。
“阿娘,桂花,你们出来,我有惊喜给你们。”
阿兄进屋后,将背上的匣子取下来给我。
“桂花,这是我特地给你做的书匣子,你爱写东西。这里面有机关,有分层,重要的东西可以放在这匣子下面的小机关盒里,我设了一道锁,你不告诉别人,便是毁了这匣子,别人也打不开的。”
我笑了笑:“阿兄的礼物确实很好,不过这么严密的机关是防什么啊。”
娘闻言也笑了起来。
阿兄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唉呀,反正我就只做给妹妹你一个人。”
娘支着脑袋,有些小孩气地向阿兄伸出右手:“那娘的礼物呢?”
阿兄神秘地拉着我和阿娘去了后院。
后院灯火通明,阿兄不知如何做到,竟将井水用竹筒连接到了酿酒的石台上,只见他轻轻扭开一个木制的东西,那水便哗啦啦地流了出来,再轻轻扭动,水又立刻停止。
我好奇地上前,试了两把,赞叹道:“阿兄,你也太厉害了,这是怎么做到的啊?”
娘在身后喃喃道:“古代版水龙头,挺有意思的。”
阿兄疑惑地看着娘,问道:“娘给它取名水龙头吗?真是好名字。以后,这个就叫水龙头。能省不少打水的力气呢。”
阿兄发明的水龙头很快被县令重用,在县里各处推广使用。
淮安县人人皆知,我阿兄是个能人巧匠。
因而这些时日,相继有不少媒人来我家上门求亲。
阿娘却认真对阿兄说,娶亲乃是人生大事,却不是人生必事。若非遇到自己真心相悦,有能守护对方一生,专一认真的决心,便不要耽误人家姑娘。
阿兄也很认同阿娘的话,说自己目前并无娶亲之心,只想认真专研农具改造和房屋建造之业。
7
这年春,我要离开淮安县了。
我背着阿兄送我的书匣,包袱里装着娘为我准备的干粮,带上我写书赚来的银子,踏上了我的东游之路。
临别前,我去了一趟书局。
陈秋山靠着门框,有些惆怅道:“唉,王桂花,你多久才会回来?”
我拍了拍他的肩:“别担心陈秋山,你桂花奶奶要写新书了,到时候包你把书局开到京城去。”
陈秋山笑着摇了摇头。
随后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那荷包有些难看,上面弯弯绕绕的丝线不知绣了什么东西。
“把这些银子带着,出门在外别漏财。”
他顿了顿,又对我认真道:“山高路远,你多保重。”
我和陈秋山相识三年,这还是第一次,他这么婆婆妈妈的。
我给陈秋山留了个口信。
若是那日留信的人再来,请告诉她,谢谢,我会亲眼看见清原秀丽幽美,山河壮阔斑斓。
我先行水路,跨过迷沱江,再行陆路,沿着嘉南关之路一路向东。
梦中的东荒,就在不远的彼岸。
我是在黑茶原认识阮炘沅的。
那时我到黑茶原已近半月了,这里位于东荒南端,白日漫长,黄沙漫漫。
我借住在一户种黑茶的好心大娘家中,坐在黑茶原的星云台上,抱着我的小册子,写东游记第三篇。
阮炘沅那时告诉我她叫黄金花。
她一袭黄衣,策马于大漠中穿行。
行至星云台下,她仰头朝着我的方向呼喊。
“喂,要不要吃新鲜的赤儿果,沙漠里刚摘的。”
那时我笔下正写道--
人间事以万千,生平所谓,云水间。
我心中有千缕风,盼行万里路。
阮炘沅顺带也进了我的故事篇章。
一骑黄衫入云间,玉眸弯弯笑颜来。
就这样,我们一见如故,成为了朋友。
她说她叫黄金花。
我说我叫王桂花。
她说:“你这名字挺俗气,但人不俗。”
我说:“你的名字很动听,人也很美。”
她说:“你还挺有眼光。”
我说:“你也不赖。”
两个被晒得黝黑的姑娘在落日晚霞中笑得灿烂。
后来的我们,会在草原上策马追赶雄鹰,在雪山下的湖泊中抓鱼。
还会在星空下一同饮酒作诗。
黄金花说这是她第二次来东荒了。
这里曾让她找到了自己。
这一次,她是来这里归还自己的。
8
东荒与中原通信艰难,往往需要好几个月,我才能收到家里的来信。
我实时将东游记寄回给陈秋山,也不知他收到没,反响又如何。
这天,我收到了娘的来信。
她说堂兄高中了状元。
这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我离家三年,堂兄在上京努力三年,终于中了状元。
娘还说,她在上京城也开了一间花间酒铺了,在上京城还挺受欢迎的,不少酒铺纷纷模仿这种经营方法。
但他们模仿了形,却模仿不了神。
娘说,我作的对酒诗,是独一无二的。
阿兄作的农具改良图,得到了圣人的嘉奖。
圣人下令,在全国进行推广。
他如今已应诏入了皇城司的工造局。
如今我们一家还有大伯他们都搬到上京城了。
这三年多,我和黄金花结伴走遍了东荒五原。
她说她要回家了。
她度过了最自由畅快的三年,如今需得回家,承担属于她的责任了。
我们相识三年,我从未问她来自何处,她也从未问我去向何方。
分别前,我将阿兄给我做的书匣送给她。
她之前看见这个书匣时,很是喜欢。
还追问我能做出这么精巧物件的人儿一定很厉害吧。
所以此刻她很惊讶地看着我:“你不是说这是你阿兄做的吗,只给你一个人的。”
我点点头,道:“但是我阿兄很爱我,你是我的好朋友,阿兄知道了,是不会怪我的。”
她笑了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那我就收下了,好朋友。期待下次相会。”
黄金花走后,东游记的最后一篇也很快写完了。
离家三年多,我也想阿娘她们了。
我也是时候该回家了。
我回家那日,娘,阿兄还有堂兄以及陈秋山都在城门口接我。
我奔着扑到阿娘怀里,紧紧地拥着阿娘。
陈秋山在一旁贱嗖嗖道:“这是哪儿来的黑炭姑娘?”
堂兄还是同从前一般,青衫长立,气度温文尔雅:“没事,桂花妹妹生得好看。”
阿兄也在一旁帮腔:“就是,我妹妹怎样都好看。”
我朝着陈秋山得意地笑。
真好啊,我最爱的人,都在我的身旁。
他们予以我羽翼却从不束缚我的自由,爱我更尊重我。
娘有些心疼地摸我的脸。
“廋了,回家去,娘给你好好补补。”
夜里,我和娘挤在一张小床上,兴致勃勃地给她我在东荒的奇闻趣事。
我滔滔不绝地说,阿娘只柔和地看着我笑。
那目光里,似乎藏着很深很浓的情绪。
那时我只以为这是娘对我的爱,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这份爱的来源和意义。
9
第二日,陈秋山来寻我,我将最后一篇东游记寻回篇交给他。
他拿着我的小册子,又交给我一袋银子。
“托你的福,我这书局越做越大,如今都能开在上京城了。”
我搂着沉甸甸的银子,不客气地对他道:“互利共赢的事儿,小陈子,你桂花奶奶不赖吧。”
“如今你的东游记风靡上京,大家都等着这最后一篇呢。”
又过了一个多月,陈秋山告诉我,东游记大卖了。
我有些担忧地看着他:“陈秋山,如果书局被查封了,你会怪我吗?”
他轻轻叹了口气:“王桂花,我就知道你是个胆大的。”
没过几日,我被官府给抓了。
陈秋山的书局也被查封了。
他们说我撰写邪说,有违礼教纲常,欲以文字邪说动摇国本。
我娘握着我的手,叫我不要害怕。
但我其实并不意外,早在写寻回篇时,我就知道,这条路是布满荆棘的。
我笑着看她:“娘,如果按照你的说法,这应该算是一场属于我们女子的思想革命吧。”
我娘愣了愣,声音有些哽咽:“桂花,娘为你骄傲。”
阿兄在我脖子上挂了一个奇怪的球。
“妹妹,这是五菱球,你在牢里可以打发时间。”
官兵扣押着我,对着阿兄讥讽道:“都这种时候了,还有心思说这些。”
我就这样被关进了大狱。
但其实,我在牢狱里的日子过得不算太差。
娘和阿兄给我送来了许多吃食和衣物。
堂兄来寻我,让我莫要担心,他会想办法救我出去。
陈秋山告诉我,有不少我的书迷在府衙外举旗闹事。
她们,大多都是女子。
我透过牢狱的那扇小窗,看着漫天繁星。
娘,当年你种在我心里的那颗种子,如今已长成一棵参天大树了。
这棵大树,也可以传播更多的种子了。
我在牢狱里待了十日后,堂兄来接我。
说是圣人要见我。
金銮殿上,圣人向堂兄发问。
“王卿,这便是你口中所说,那位不及她的女子。”
我疑惑地看向堂兄。
只听他声音铿锵坚定:“回陛下,正是微臣的妹妹,王桂花。”
大殿之上投来许多打量质疑的目光。
圣人看向我。
“既如此,朕自认并非昏庸无道之君,愿给有才之人机会。”
“王桂花,你将你在东游记最后一篇中所书之言重写,此事便可揭过,朕赐你文山君的封号。”
我跪拜在地,正欲答话。
就在此时,大殿之后传来一女子的声音。
“为何重写?”
我回身看去,竟然是黄金花。
而此刻我才知,她原叫阮炘沅,是国朝三公主。
她将我从地上扶起来,在大殿之上慷慨陈情。
她说,女子非浮萍,应是飞鸿踏雪泥。
……
而堂兄也在此时掀衣跪地。
“请陛下下旨,更改科考制度,允女子参科考,走仕途。女子从不比男子差,她们心有万千星河,却叹无为埋没。”
满室清宁沉静。
我没有再言。
我已做了这思潮的提笔人,但千百年的桎梏枷锁,却非一朝一夕可解。
10
我最终还是被释放了。
意料之中,堂兄的谏言并未被采纳。、
圣人下令,道科举乃国之根本,轻易不可动摇。
阮炘沅约我去西城墙上赏落日。
她早早地等在那里,依旧是一袭黄衫,明艳动人。
我轻轻走到她身旁,她的侧颜被晚霞镀了一层暖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