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齐书怡还不知晓闻莺坊是什么地方,只当是什么酒楼书斋,对齐书煜当时的意味深长不明所以,如今想来估计与云间来是一样的地方。
就许他赵怀意去听曲赏舞被美人围绕,她齐书怡就不能听美男奏曲,被美男围绕着了?!
赵怀意也想到了闻莺坊,他自幼被赵老太傅要求洁身自好,平日里见了女郎都客气疏离,那日还是他第一次踏足烟花柳巷。
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赵怀意不想齐书怡误会他是个脏污贪色之人,可他不也愿意让齐书怡知道他杀了人。
尽管他万般卑劣,也想在齐书怡心中留下一个清白的形象。
赵怀意缓缓松开手,他意识到自己似乎是没有资格诘问她的,雪山之上的月亮,本就是莹白自由的。
他嘴唇翕张:“我是约了人去喝酒。”
语气苍白又无力,就连他自己都很难信服。
可偏偏齐书怡信了。
齐书怡揉了揉被松开的手腕,不满地说道,“你都去喝酒了,我去听个曲怎么了。”
赵怀意看着她手腕上的红痕皱紧眉头,心下回想自己刚刚是不是下手太重了,闻言下意识接道,“听曲子要什么手法?还让你一个个尝试?”
赵怀意看着齐书怡怔愣的样子,知晓自己又忍不住询问她了,轻轻抿起唇,转过头去不看她,仿佛在逃避什么。
齐书怡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啊,你说那个啊,他们给我捏肩捏腿啊。”
“捏肩捏腿不要手法吗?”齐书怡凑到赵怀意面前,眨巴眨巴眼睛,“你的脸色怎么又变了?”
赵怀意忽然觉得空气有些燥热,手足无措地说道,“我想起来我还有点事,我先出去一趟。”
齐书怡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微微歪头,“怎么跑了?不生气了吗?”
赵怀意出了客栈走了许久心情才平复下来,他不自觉收拢五指,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齐书怡的气息。
从荆州出发那日,他便察觉到了齐书怡对他有些不一样了,但是他不敢确定,更不敢奢求。
他害怕齐书怡是一时兴起,或者干脆分不清对他的情愫是喜欢还是依赖。
赵怀意收敛心神,走进一家钱庄,他伸手敲了敲柜台。
“客官,有什么需要吗?”掌柜的放下手中的账本,轻声问道。
“这有开元通宝吗?”赵怀意压低了声音问道。
掌柜的掀了掀眼帘,平静地回道,“有,客官要多少?”
赵怀意:“一百两。”
掌柜的点了点头,正准备叫来伙计,赵怀意却又开口了,“算了,换成五铢钱吧。”
掌柜的眼神一凛:“多少?”
“不多,一贯两钱。”赵怀意淡然地回答。
掌柜的突然笑了,他俯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语气恭敬,神态又不过分谄媚:“不知公子是哪位主事?今日前来可是有何吩咐?”
赵怀意微微一笑,摇头道,“不算什么主事,只是个问话的。”
赵怀意跟着掌柜的进入内院,问道,“赵府这几年可有人员变动,与哪些人有经济来往?”
掌柜的从暗格中取出一本账簿,恭敬地摆在赵怀意面前,“这是这几年赵府与我们钱庄的经济来往,还有跟城中各大官吏富商的钱财交易,但城中也不止我们一家钱庄,所以记录得不甚详细。”
“至于人员动静……”掌柜的拧眉思索片刻,“倒是没有太多。主家的两位尚在青年,没有婚嫁打算,余下的家奴大多形成了内部姻亲,近几年来,鲜少有外人能入府任职。”
赵怀意点头,目光在账簿上游移,倏地眼神顿了顿,心中冷笑,果然是早已沆瀣一气。
他将账簿还给掌柜的,随口问道,“城中可有哪家的修颜膏功效好?”
“这……”掌柜的顿了顿,不明白赵怀意看着账簿怎么想到了修颜膏,而且这不是女子用的吗?
不过主事的事不容他们置喙,他仔细想了想,“城东的福庆斋有一款不错。”
赵怀意点了点头,轻声道谢。
赵怀意再回到客栈的时候,碰到了刚回来的齐书煜。
齐书煜脸色一僵,似乎是没想到现在这个时候还能碰见赵怀意,他在外晃荡许久,就是为了回客栈的时候避开赵怀意。
可没想到,越想避开就越是避不开。
齐书煜挠了挠腮,有些不自然地转身,企图离开赵怀意的视线。
“我们谈谈吧。”赵怀意突然说道,他的声音带着深深的严肃。
齐书煜脚步顿了顿。
赵怀意道,“一刻钟后,我去你房间找你。”
齐书煜转身,看着他毫不退缩的表情,脸色慢慢沉了下去,沉声道,“知晓了。”
赵怀意微微颔首,走到齐书怡房间外,理了理衣袍,轻轻敲了两下。
“来了。”齐书怡打开门,神情有一瞬间错愕,她没想到赵怀意今日会再来找她。
赵怀意压了压眼尾,让表情看起来温和无辜,他小心翼翼地说道,“我刚刚去外面买了盒修颜膏,你擦在手腕上,伤痕会好得快一点儿。”
他顿了顿,然后低下头,“抱歉,刚刚是我没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齐书怡倏地将手腕举在他面前,“你是说这个吗?”
赵怀意看着眼前那一节皓腕,白皙的皮肤上攀缠着凌乱的红痕,眼睫不禁轻颤,他轻轻嗯了一声。
“这算伤痕?我在京城摘桃子被树枝划伤的口子都比这个大好不好?!”齐书怡收回了手,觉得赵怀意有些太小题大做了。
她瞥了一眼赵怀意,瞳孔微转,又将手伸在了他面前,笑眯眯道,“那你替我涂吧。”
齐书怡手托着腮,饶有兴趣地看着赵怀意。
他一手放在她的手腕下,一手轻轻刮起修颜膏,用指腹一点一点将膏体在红痕处涂抹开,他的神情专注,动作克制,竟是半点白皙处的肌肤都没碰到。
齐书怡扁了扁嘴,心道,真的是端方守礼呢。
冰凉的膏体,温热的指腹,在她的肌肤上旋转了一圈又一圈,连带着齐书怡心底都起了痒意。
她下意识动了动手腕,下一秒就被赵怀意的食指按住了掌心。
“别动。”
齐书怡抬眼,只见赵怀意依然低着头,鸦羽在他眼下落下一抹阴影,嘴唇微微抿起。
她忍不住问道,“你还在生气吗?”
赵怀意稍微顿了顿,“没有。”
他没有生气,他是在吃味。
吃味她对别的男子笑,吃味别的男子可以触碰她。
吃味别的男子被允许接近她。
齐书怡仰起头,“那你明日还来给我涂修颜膏吗?”
“要一日两次,我晚上再来。”
赵怀意回想着老板娘说“一日一次,两日便能好”,神色平静地说道。
齐书煜和赵怀意相对而坐,一人环手抱胸,面色凝重,一人双手放置膝间,表情淡定。
两人无声地对峙着,空气似乎都变得焦灼。
良久,赵怀意开口道,“你告诉皎皎我喜欢她了吗?”
他用的问句,语气却很确定。
齐书煜表情一僵,似乎是没想到赵怀意第一句会说这个,反应过来他叫了齐书怡什么,剑眉向上一挑,语气不悦地说道,“谁许你这么叫她了?”
赵怀意垂下眼帘,确定道,“你告诉她了。”
齐书煜扭过头,嗡声道,“只是旁侧敲击,皎皎那么单纯,难免会被一些人哄骗。”
“齐书煜,我不会哄骗她的。”赵怀意声音很轻,但说出的每一个字似乎都有沉甸甸的重量,“你知晓我的……”
齐书煜突然打断他,“我知晓什么?我只知晓你是前朝遗孤!你和我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
赵怀意一字一顿地说:“没有仇恨。”
“你说什么?”齐书煜皱紧眉头,惊讶地问道。
“我说我和皎皎之间没有仇恨。”
“陛下是功臣,是明君,我更没有想过复兴赵氏。”
赵怀意眼睫轻颤,就算年少之时有过妄念,也只是想攀爬捷径,用卑劣的手段独占一人。
第41章
◎找我的侍郎夫人。◎
日光从身后木窗照射进来,洒在齐书怡的侧脸,留下一抹温暖而斑驳的光影。她微微侧首,举起手臂迎着光线细细打量。
右手指尖在手腕处不轻不重地敲打、滑动。
齐书怡眼前似乎还浮现着赵怀意双眸专注的样子,嘴角不自觉翘起。
门外倏然起了声响,齐书怡疑惑地望过去。
只见竹六双手攥紧,手背上青筋凸起,面色有些微红,纵使齐书怡不知晓是他告密,面对她时,竹六还是有些难为情,甚至是不敢直视她。
他站在门口,双手骤然松开,像是泄了一口气:“公子请您去醉仙楼。”
齐书怡起身问道,“不是还未到时辰?去那做甚?”
竹六答道,“是与广州城的官吏见面。”
齐书怡眸光微微闪动,不禁心下思忖,赵怀意南下的进程不算快,按理这些官吏应该是早就收到了京城的传书,早早做好了迎接他们的准备。
更不说城门侍卫早已被人暗中下令,赵怀意进城的消息早该传入了广州城说得上话的人耳中。
齐书怡思绪稍顿,心下了然,原来是这样。
醉仙楼离齐书怡他们的客栈不远,往前走两条街便到了。
曹刺史定的是三楼雅间,屋内陈设装潢极为精致。
镂空雕花木窗被人推开,木窗之下摆着一张狭窄长几,上面摆了几盆兰花。兰花的绿叶在阳光下闪烁着淡淡的光泽,花朵娇艳欲滴,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中间摆着一张由黄花梨制成的圆几,几案边沿被雕刻了精美花纹,齐书怡估摸着这张圆几至少能让十二人同坐。
再往左侧横着一张屏风,上面画着苍劲的古松和悠闲的仙鹤,灰白相宜的色调和老练的笔触,让齐书怡不禁多看了两眼。
屏风之后有一把古琴,琴身右侧袅袅香烟升起,齐书怡心道,少了个弹琴之人。
她侧首看向赵怀意,骤然对上他深邃温柔的双眸,有片刻失神。
这时,有人走了进来。
他观察了一下屋内的情形,刻意扶了扶头上那顶乌纱帽,然后弯着腰冲坐着的赵怀意拱手作揖,嘴上说着恭维讨好的话。
“哎哟,这就是赵侍郎吧?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实在是这两日公务繁多,抽不开身,这才怠慢了您。”
赵怀意坐在木凳上,他的眼神里透露出一丝冷淡。他淡淡地点了点头,简单地回应道:“曹刺史。”
齐书怡扁了扁嘴,心中冷笑,哪里是公务繁多,分明是早就和那支前朝后人勾结在了一起。身为地方父母官,利民之事是一件不做,如今用官职避责倒是一把好手!
曹刺史注意到齐书怡的视线,转身对她做了个辑,眯起三角眼,语气暧昧:“想必这位是侍郎夫人吧?夫人能跟随赵大人跋山涉水来到广州城,可见二位情比金坚!”
赵怀意视线落在她身上,齐书怡脸色顷刻变红了,她从木凳上弹起,似乎那木凳上有什么东西灼烧她的臀部一样,她支支吾吾反驳:“休得胡说。”
然而她的声音很快便被气红了眼的齐书煜盖住,“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大齐公主也是你可随意编排的?信不信我割了你的舌头?!”
曹刺史被他如刀般的眼神吓到,双腿发颤,视线不由自主落到齐书怡身上,又迅速挪开。
他看向赵怀意,求证般开口:“赵大人……”
赵怀意鸦羽轻轻掀合,心情因为那句“侍郎夫人”有些雀跃,指尖轻轻一挑,指向了齐书煜和齐书怡,语气轻柔地说道,“二皇子殿下。”
他突然停顿一下,瞥了一眼背对着他的倩影,继续道,“和公主殿下。”
曹刺史突然双膝跪地,脸色发白,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心中忍不住咒骂赵岚卑鄙无耻,竟连皇子公主同行这么重要的消息都不告诉他!
豆大的汗珠滑落至他的眼睫,他眨了眨眼,试图将汗珠抖落,不料它竟从缝隙流入眼中,瞬间逼出一阵泪花。
可在场的三位没有一人宽赦他,他便一动不动地跪着。
曹刺史如今五十有三,在广州城任职二十三年。二十三年早就让他养成了目下无尘的性子,向来只有别人跪他的份,没有他跪别人的道理。
跪了不过一息,曹刺史就觉得膝盖隐隐作痛,他甚至在想,刚刚不应该跪下的那么快。
他们虽然是皇子、公主、权臣,可毕竟比他小了近三旬,或许自己糊弄糊弄就过去了。
但是他已经跪下了,便没有轻易起身的道理。
曹刺史试探着开口:“殿下……”
门外倏忽传来喧闹的人声,眨眼间就有三五成群的人走进雅间。
八只眼睛望着屋内的场景,瞬间哑然无声。
他们互相使着眼色,这是何意?
我们不是来给下马威的吗?
可曹刺史却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他站起身,嘴唇翕张。
下一瞬,齐书煜冷冽的眼神便落在他身上,意味不明地:“嗯?”
曹刺史又跪了下去,低着头不敢说话。
门口的四人也是有官职在身,只是比曹刺史品阶低,见他这个样子都下意识跪下。
赵怀意双腿交叠,低头轻笑,“各位大人都跪在门口做甚?让别人看见了多不好?”
齐书怡看了他一眼,觉得自己似乎是漏了什么,怎么感觉赵怀意和齐书煜之间好像隐隐有了变化?
不然此刻怎么一人唱红脸一人唱白脸,合作得十分愉快?
在场几人都是常混官场,与富商接触之人,被人祈求过,奉承过,自然也这样对待过别人。
几人不禁心下发怵,面面相觑却迟迟没有动静,直到楼下小二的吆喝声传来才踉跄起身。
是包厢上菜的讯号。
齐书怡顺势坐下,依然是赵怀意身侧的位置。
齐书煜默默收回伸出去的手,沉默了片刻,在齐书怡左侧坐下了。
接二连三的菜上来,大抵都是齐书怡没见过的,津液在口腔中迅速分泌。
一旁站着的五人,喉头也艰难地滚动两下。
一餐结束只有齐书怡最满足,她慢条斯理地擦拭唇角,然后望向赵怀意,清澈的杏眸似乎是在问他,“这就好了吗?”
赵怀意问她:“想待在这儿听吗?”
齐书怡犹豫了片刻。
赵怀意继续道,“可以在附近转转,有几家书斋糕点铺。”
齐书怡离开后,雅间的空气就瞬间沉闷下去。
赵怀意和齐书煜一左一右坐着,一个端正矜持,一个狂狷佻达,只是眼神都同样阴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