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是银楼里的常客,男生女相,眉眼分外秀气,他说要为自己的小妾置办些头面,路过那排多宝阁时,忽然停住脚步。
——
三日后,京城又落一场大雪,李小猫在京中找到了江湖上的那位朋友,二话不说,提刀就剁了他的右手拇指。
少年带着那根手指,连夜出城,三个月后,在浔阳城一处十分不起眼的角落里,揭下了一张江湖悬赏。
那一根右手拇指,为他换了一百两银子。
他憋在心里,谁也不曾告诉,依旧是穿着破破烂烂的羊皮袄子,在四月春回到药师崖。
将近两年不见,何渔儿似乎又长高了些,他不在山里,阿丑嘴里的丑小孩快想死他了。
少年背着鼓鼓囊囊的褡裢去药庐,将路上买的一些小玩意儿送给她,何平安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尘,高兴极了,不想阿丑兜头就给了他一巴掌。
“这!打他作甚?”
阿丑翻了个白眼:“他该打。”
何平安看着少年肿起来的半边脸,嘶了一声,她了解阿丑的性子,见李小猫半点不生气,甚至还有些惶恐,当下叹了口气,去灶房里给他煮鸡蛋。
何平安有时候想不明白,为何这个叫李小猫少年脾气这样好,阿丑无论怎么打他怎么骂他,他都不放在心上。
他心甘情愿当阿丑的奴隶,任由她欺负,若要说难听点,就像是天生的贱种,一天不挨打不挨骂就浑身不舒服。
四月天,山间春光正盛,枝头时不时便会传来布谷鸟的叫声。
老旧的灶房里,穿着蓝布衣裳的女人烧水煮鸡蛋,灶膛里的火光照亮她的脸。
她将碎发撩到耳后,眉眼间的青涩已完全褪去,跟五年前比,明艳中又多出几分韵味。
何平安烧热了水,放了鸡蛋,见到日午了,顺便就开始做午膳。
三个人搭一个小孩吃饱喝足各自忙着手头的事且不赘述 。
只说李小猫回来后不久,几年不曾露面的游若清忽然寄信来了。
这一日,山里砍柴的少年背了两捆柴到药庐里,把那张快被汗水打湿的信封递给何平安。
阿丑那时候在药圃里除草,见状,在一旁催促道:“快打开看看,游若清那小子说了什么?”
何平安展开信,先扫了一眼,还没念出来,阿丑丢了锄头,不知何时躲到她背后的,当下一把抢过,背着她开始念。
何平安跟在她屁.股后面,被她领着到处跑。
阿丑念完第一张纸,笑嘻嘻道:“这小子一肚子废话,想你就想你了,竟还写了满满一张纸。”
她随后就看第二张,渐渐地,忽然不笑了。
“怎么不念了?”何平安追到她身后,心里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阿丑转过身,掸着那张纸,啧了几声,最后道:“你娘的坟被雷劈了。”
“啊?”
何平安一把夺过那张纸,不看还好,看完了,两眼一黑。
“这信真是游若清写的?”阿丑怀疑道,“哪有人好端端坟,平白无故叫雷给劈了?那是有多倒霉?”
李小猫劈着柴,闷声道:“我好端端编这个做什么。”
阿丑不住地摇头:“我感觉不对劲。我就没听说过谁家的坟头能被雷劈炸掉……”
李小猫停下斧头,斜眼看着她。
阿丑忍不住捂着肚子哈哈大笑,笑得在地上打滚。
“我怎么忘了,你那个死鬼老爹,坟头就是被雷给炸了哈哈哈哈。”
何平安扶着墙,半晌,认真问道:“小猫,这真的是……”
李小猫重新劈柴,嘴里道:“我从不骗人。”
何平安闭了闭眼,半晌,自认倒霉,长长一叹。
她似乎生来就是这样的命。
也不知道自己以后死了,会如何。
游若清如今被家里的娘子死死盯着,不敢碰她家的东西,这一次娘的坟被雷劈坏了,只能知会她一声,让她自己回乡重立碑。
说起来何平安也有五年没有出山了,收拾过后,她望着山下的路,心生胆怯。
阿丑便让李小猫带着她们母女回去。
李小猫看着十分可靠,路上若有贼人,他拔刀就杀。
而何平安看着他刀刃上的血,眼皮一跳。
他哪里像是个山里的樵夫,这般身手,又杀人无情。
何平安捂着女儿的眼睛,不敢往深处想。
一个月后,李小猫把何平安送到村口,自己则去县城里找游若清,两个人就在村口的石桥前分别。
何平安见他远去的背影,不自觉松了口气。
这一路,她总觉得小猫有些变了……
第95章 九十五章
李小猫将人送到九章村, 扭头往县城方向去。
春末天已渐渐燥热起来,沿途树木葱茏,蝉声不断, 少年戴着斗笠,进了城却没有去找游若清。
他望着县城里沿街大大小小的铺子, 先去了行院里, 而后便去找当铺。
县城里的当铺, 全是徽州的朝奉,少年进门后不说废话,将京城里带出来的一块莲心玉佩丢到柜台上。
那柜台后的男人只瞧了一眼,立马走出来。
“你可总算来了。”
李小猫朝外面抬了抬下巴:“说好的五百两,兑。”
模样憨厚的男人笑了笑:“少爷说了,真等见到了人,再把那剩下的给你结清, 这会儿您请喝口茶, 我们去那村里看看。”
李小猫:“速去速回。”
看着男人招了几个人骑马离开,李小猫呷了口茶, 四处打量。
当铺里柜台后又换了个人。
少年修长的手指按在刀鞘上, 一双长眉微微挑起, 日午的影子罩在门外,他嘴角慢慢扬起一个笑。
李小猫出山将近两年, 一路奔波, 在京城里一刀断了朋友的前程, 意外又捡了两桩大便宜。
那一日他出了京城,码头上便要坐船南下, 不想岸边有人恭候他多时了。
穿着墨色狐裘的男人迎着风雪,用唐刀拦去他的方向, 面上笑意良善,说是要请他喝茶。
李小猫前脚打残了朋友,如今便被人堵在这里,他下意识生出敌意,二话不说先拔刀。
他手中的苗刀乃是阿丑师父生前的遗物,刀长五尺,隔着这样的距离,这样的莽夫一刀劈过去,杀力巨大。
李小猫以为男人会躲,不料他拔刀的速度更快。
鸣玉的唐刀不及他长,不及他重,此刻尤显得灵巧。
空气里一声清越的刀鸣之后,鸣玉笑道:“刀是好刀,人却不是好人。”
倒地的少年捂着胸口,洗得发白的衣衫上,多了一道脚印。
李小猫面无表情刀:“你不杀我?想做什么,直说。”
“我家公子请你喝茶,送你一份泼天的富贵。”
李小猫嗤笑道:“我虽笨,但也知道一个道理,天上不会掉馅饼。”
鸣玉刀架在他脖子上,笑道:“天上掉不掉馅饼且不说,只是你这脑袋,怕是要保不住了。”
李小猫冷眼看着他,鸣玉则看着他丢出去的刀鞘,若有所思道:“你是从哪来的?”
“你管不着,把刀拿下,我跟你走一趟。”
鸣玉退后一步,却是将他手边的刀踢远了些,跟着他的护卫趁机拿走。
李小猫见状,两根手指捏着颈边的刀刃,把头歪过去,鸣玉笑了笑,反手收刀。
码头边雪落纷纷,破旧的茶楼里,今日似乎被人整个包了下来。
“到了。”
鸣玉叩开一扇门,雅间里,茶水烧沸了,闭目小憩的年轻人听到响动,缓缓睁开眼。
他问:“你认识何平安么?”
李小猫:“你要送我泼天的富贵?”
他打开手边的锦匣,诚意十足。
李小猫笑了。
带着锦匣的少年连夜坐船南下,先去浔阳揭榜,不想又意外看见了熟悉的名字。
卖一次赚一次,卖两次赚两次。
“何姐姐这么值钱?”
李小猫蹲在角落里,眨眼间,顺手揭下了那张一千两的悬赏榜。
因此,本该在去年春末就回药师崖的少年,硬生生等到年底,专等京城里的那位顾先生。
李小猫不愿让阿丑知道这件事,于是把何平安带了出来。
他两边同时报信。
这会儿看着天色,李小猫见当铺里的人迟迟没有回来,心里起了看热闹的心思,起身便要离开。
当铺里有人盯着他,李小猫道:“顾先生?”
沉秋冒出头,朝他笑道:“坐不住了?”
李小猫伸了个懒腰,重新坐回去且不题,只说九章村那头,何平安带着女儿去娘的坟上查看。
母女两人到了坟头,见那石碑果然倒了,不过不像是被雷劈的。
何平安把边上翻开的黄土一点一点推回去,想着得亏最近没有下雨,不然大雨把泥都冲开,这时候棺材都要露出来了。
“谁这么缺德!”
何平安又气又难过,何渔儿学着她的动作,嘴里还附和道:“就是就是。”
母女两个人又把周围的杂草都清了一遍,一番忙活下来,浑身的汗,身上也弄脏了。
何平安把倒下的石碑扶靠在松树边上,对小渔儿说:“这是我娘亲,就是你的奶奶,我跟你提起过的,快磕个头。”
小渔儿砰砰砰连磕三个,额头上都是土,何平安弯着腰,拿帕子给她擦了擦脸。
“都脏成小花猫了,累不累,娘亲背你走。”
小渔儿咯咯笑道:“那我就叫小花猫好了,跟小猫哥哥一样,我都五岁啦!”
穿着水绿衫子的女人蹲下身,小女孩就爬到她背上,脸贴着她的脖子,乖乖地一动不动,偶尔扭过头,感叹道:“娘亲好香,今天我也要和娘亲睡。”
“娘身上冒了一身汗,哪里就香了,你是不是饿了?闻见什么都是香的?”
小渔儿笑嘻嘻道:“是嘞,想吃馄饨,吃烤鸡,想吃小猫哥哥的糖。”
何平安拍了拍她的屁.股:“小花猫又变成小馋猫了,娘带你回家。”
她按照记忆里的路线,过了竹林,去自己的老宅子。
如今已经过去了五年,何平安在外人眼里,几乎也失踪了五年。
她背着女儿,因为宅子偏,一路上也没见到几个人。
当初游若清把她的宅子修缮过,五年的风吹雨打之后,粉过的白墙已然发黑了,院里花花草草无人打理,春末繁盛极了,迎来许多蝴蝶。
何平安没有钥匙,于是先把女儿放在墙头上,自己翻过墙去,再把她抱下来。
“娘亲,门是关的。”
何平安推了推,随后找窗户,反正是自己家,打不开窗就踹开。
母女两个忙了半天,总算进了宅子。
何平安这一回到家里,意外地高兴,这里摸摸那里碰碰,见屋里家具都很齐全,灶房里还有碗筷,抱着小渔儿就转了一圈。
何平安想烧点饭菜,屋里找了找,发现还有一点米,于是先在锅里煮着,趁着空隙带女儿出去捉鱼、摘野菜。
这一天夜里,两人就住在了这里,只是半夜的时候,何平安猛地惊醒。
院里似乎有声音。
第96章 九十六章
何平安爬起身, 慢慢走近门。
门外的月光从缝隙里透进来,一门之隔,何平安感到一种久违的压迫感。
“是谁?”
春末的夜, 风暖花浅,女人的声音轻如呓语。
时隔多年, 他听在耳里, 恍惚间忘了她原本的模样。
他看着门缝里的一抹白, 最终抬手,敲门三声,而后开口道:“是我。”
而何平安原本心已跳到了嗓子眼,忽听到这两个字,无形中像是得到了一道赦免。
只要不是顾兰因,是谁都好。
既然他能找上门,今夜四周已无路可逃。
何平安深吸了口气, 扭头看着熟睡的小渔儿, 她轻轻把门拉开。
月光如水,今夜万里无云。
披着春衫的女人几步下了台阶, 一把抱住他。
“夫人走的绝情, 如今想玩什么手段?”
抱着他的那双手愈发用力, 来不及绾发的女人脸埋在他心口,一言不发。
耳边的长发被人挑开, 灼热的气息扑来, 她眼睫微微一颤
陆流莺穿着玉白云纱道袍, 手掌贴着她的腰身,低下头笑道:“你这样子, 就不怕你夫君知道么?”
“当年受人胁迫,实属无奈, 我心悦你,陆公子不是说要娶我么……”
她慌不择言,手指紧紧抓着他的衣裳,声音又软又甜,这叫陆流莺想起了扬州城里,她头回勾引自己的场面。
他瞧着暗处,眼里带笑,嗓音温柔道:“你抬起头,再说一遍,我就允你。”
何平安果然抬起了头,他能找到自己,那顾兰因迟早也会找到自己。
这一次下山,仿佛只是从梦里醒过来了一般。
没有上策,何平安不假思索,朝着陆流莺便将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很好。”
他抚摸着她的长发,这般姿态似情人幽会一般亲密,何平安五年里从未与男人有过这样的亲近,一时浑身都不自在,不过为了小渔儿,她将他抱得更紧,强忍着不适,喊了他一声陆郎。
陆流莺眼里笑意渐深,半晌,朝后道:“顾大人可曾听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