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为何临死前喊你?”郑存嗓子嘶哑。
“父亲!邓长史连证据都没看到,为何这般痛快地承认?若是我的人,死前唤我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他明显是在挑拨我们父女!”
田江笑,“郑女史不去戏场唱戏可惜了。”
郑存却被女儿的话浇醒,转问客人:“田郎君,兰陵县主,你们说邓长史是真凶,有证据吗?”
“自然是那两个逃奴招的,那晚天那么黑,他们什么都没看见,胡诌罢了。他们受姓邓的指使,先说是我,见咬不死我,加上郑公施压,只好顺势指认紫云。”
“我施压?”
萧童娇笑,“识时务者为俊杰,郑公对我萧家服软,不算丢人。”
“一派胡言!”郑存扶着女儿站了起来,重重地敲了下拄杖,“府中出了人命官司,老夫就不留二位了。”
“别急着下逐客令呀!”萧童起身,“郑公,令郎命案本是贵府祸起萧墙的家事,却栽赃到我头上,给我和萧家泼脏水,你打算当什么都没发生吗?”
“县主想如何?让我去贵府负荆请罪?”
田江深暗凌厉的眸子紧盯那双老眼,脸上再也不见笑意,阴沉沉道:“请罪有用吗?”
郑存父女被他盯得退了一步,“你们想做甚?”
萧童嫣然一笑,“当然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喽。”
“何意?”
“不出明日,全京城都会知道令郎之死的真相,本县主作为无辜牵连者,查清案情,公诸于世,不过分吧?”
郑弗冷声问:“就凭那两个出尔反尔的贱奴?谁会相信?”
“贱奴又如何?”萧童双手负于身后,气定神闲道:“不知道,京城官民会不会信两个贱奴的话呢?你们真以为我不敢把这两个人送进大理寺重审?今夜,贵府长史的尸体抬了出去,满屋子的人证,你们真能遮掩住这桩丑事吗?”
田江补道:“两个人证就在外面,只要我们兄妹半个时辰没出去,他们就会被送去大理寺。”
“半个时辰?”
“已经快到了。”
郑存仍心存侥幸,“我怎么知道你们手里是不是真有这两个人?”
田江叹了口气,“郑公,我既然敢来,就不会空口白牙。”
郑弗不愧浸淫朝局多年,此时仍镇定道:“二位若要翻案,直接去大理寺便是,何必来这儿?说吧,你们究竟想要什么?”
“那得问我妹妹。”田江看向萧童。
她耸耸肩,“很简单,我想看郑公怎么处置杀死儿子的女儿。”
“你!”郑存怒视着她。
郑弗却深吸一口气,“我不和疯子说话,我要见萧恕和萧邗。”
“我来了。”
堂中众人齐刷刷望向庭院。
萧邗站在廊下,手里攥着绳索,牵着两个受缚的男人。
“大哥?你怎么把这两人带进来了?”萧童走了过去。
萧邗不予理会,越过她和田江隔空对视,沉声斥责:“你不在幽州养马,跑到京城捣什么乱!”
田江眼下紧缩,如同竖起毛的兽,“我再不来,任小妹被人欺负?”
萧邗走进堂屋,嗤道:“不就是逮了这两个蟊贼?”他移视郑存,“郑公,人还给你们郑家。”
萧童蹙眉,“不行!凭什么交给他们?账还没算呢。”
萧邗把她拽到身后,“别闹了。”
“我哪里闹了?”她走到墙根,在瑟缩的两个人面前蹲下身子,冷脸忽然一笑,“我问你们,是谁让你们作证说那天夜里看见我杀郑大郎的?”
对方打颤不语,耷拉着脑袋。
“抬起头来!”
她往旁边挪开点,指着不远处的尸首,“邓长史已经死了。”
那两人脖子陷在肩膀里,飞快地瞟了眼郑存父女的方向,又低下头。
“我再问一遍,谁指使你们的?”
“邓长史……”
“还有呢?”萧童柔声问,让人不寒而栗。
两人摆首,“奴不知道……”
萧童指夹三根长针,抵住一人的喉咙,“现在想起来了吗?”
对方不语,针往前一推,虽然不见血,却令人痛叫出声。眼见长针一寸寸推进皮肉,那人抬起手,颤颤巍巍地指向郑弗,“是二——”
“够了!”郑存拍案喝止。
第13章 选择
萧童嘴角一勾,收回长针,站了起来。
“郑女史,我没冤枉你吧?”
“贱奴苟且偷生,墙头草而已,他的话,何以取信?”郑存驳道。
田江嘲道:“郑公是不敢信还是不想信?抑或兼而有之?”
萧邗始终冷静,此刻才发声:“此事是郑家家事,与我们萧家无关。既然逃奴已找到、送还郑家,我们也该走了。大人还在家等着我们呢。”
“大哥少拿大人压我!”
萧童走向郑弗,见其强自镇定,讽道:“虚伪小人,为家主之位谋害庶弟,还嫁祸给我。传出去,你和郑家,会怎样?”
郑弗浑然不惧,“县主到底是想在外面传谣,还是想让家父处置我?看样子,家父并不相信,更不准备处置。”
她的镇定激发了萧童的残忍,“女史猜对了。我给你两条路。一,离开京城,永不回来。二,把这桩丑事捅出去,让世人看看文教传家的荥阳郑氏是怎么骨肉相残的。”
郑存垂着头,支着杖,徐徐道:“县主平白受了冤狱之灾,老夫愿向县主赔罪。”
他很清楚,重审此案,就算证据不全,郑弗无罪开释,但谋杀亲弟的嫌疑免不了连累官声,连带整个荥阳郑氏蒙羞。大郎已死,郑家必须保住郑弗,也必须保住家族的脸面。此刻,理智让郑存一时压下了亲子残杀的痛苦。
萧童对他的让步毫不动容,“那就按我说的做。”
萧邗睃了眼田江,后者读懂了他的指责,意在“都是你干的好事”。他却一脸无辜,低声道:“可别冤枉我,若依我,早……还是妹妹心善,只把人撵出京城。”
他敢带萧童来,就是拿准了郑家的弱点。
郑弗忽笑,“人生一世,岂能苟活?县主若执意如此,就请自便吧。”
其父一听此话,连拍大腿,捂住心口,后退几步,两眼一翻,跌坐在榻。郑弗忙上前查看。
“郎君!郎君!”
郑夫人从后院跌跌撞撞而来,扑向丈夫和女儿。
见丈夫醒转,她擦了擦眼泪,对萧童道:“请县主宽仁大量,放过此事。凡是我们能做到的,都会一应满足。”
可萧童就是很享受看他们为难的样子,她不在乎他们会不会答应,如果爽快应下了,还没趣了。
郑夫人又转向萧邗,求救般看着他。
萧邗抚上萧童的肩膀,“玩够了吗?”
她甩开他的手,“没有。”
他低声威胁:“大人已经知道了。”
“知道又怎样?你现在就可以找大人来。”
萧邗抿嘴,父母之所以让他来,就是怕场面难看,想让事情局限在小孩玩闹的层面。只要让萧童把气出了,把她带回去就行。
“诸位,我都看着呢。”
李慎不知从哪儿出现的,倚在门边,远远旁观乱状,也不知来多久了,竟然无人注意到他。
郑夫人踉踉跄跄地过去,“大王!大王勿听信一面之词,小女可没有做那等伤天害理之事啊!”
“夫人稍安。”李慎和声道。
萧童冷冰冰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他却走了过来,“县主,你无非是想出口气。但若真出了事,把郑公气出好歹,可就不好玩了。”
“大王有何高见?”
“我有个更好玩的法子,县主听听看?”
“愿闻其详。”萧童来了兴味,一时忘了对他的介怀。
李慎朝她招招手,二人往外走。田江要阻止,被萧邗拦下,兄弟俩对峙,谁也不肯让谁。
待这一男一女回屋,萧童脸色已经缓和不少。
邓长史的尸体还倒在柱子旁,双眼圆睁,可怖至极。萧童瞥了一眼,从旁边迈了过去。
郑存半卧在榻上,郑弗抚着他的背顺气,看见萧童进来,他推开女儿的手,戒备地盯着来人。
萧童走到郑弗面前,一字一句问:“到底是不是你?”
她的语气已经不似方才咄咄逼人,反而有一丝怜悯。
郑弗放下碗,抬起头,“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萧童嘲弄一笑,“姓邓的为何留下这两个人?偏偏让我们找到?死得这么干脆,死前还不忘拉你下水,他真是你的人吗?”
对方眼角微蹙。
萧童退了几步,“别以为他替你安排紫云进府、杀人灭口、栽赃陷害、清理现场、放走作伪证的奴婢,就是你的人了。他是棋子,紫云是棋子,这两个人也是棋子,那女史你呢?好好想想吧,到底谁才是执棋人?”
她经过那具尸首,弯腰替他合上眼,“可惜已死无对证了。”
众人神色各异,郑存老脸上的肌肉抖了抖,郑弗眯起了眼。
萧童缓缓落座,只见李慎走近,冷静道:“郑大郎被害一案,从始至终是他人作祟,挑拨萧郑两家交恶。暂时虽不能查出此人,但本王有个提议,不知几位可愿一听?”
“大王请讲。”郑存有气无力道。
李慎颔首,“冤家宜解不宜结。萧郑结亲在前,现下大郎已去,两家亲睦之谊不该了断。郑女史长子郑羽,虚龄十三,不若认县主为义母。”
众人皆愣住。
除了萧童。她掸了掸裙子,悠哉道:“我看挺好。”
方才在院中,李慎给她讲了要害,说什么五姓七宗把家族看得最重,郑大郎没了,郑家的希望寄于郑弗一身,逼迫郑弗等于逼死郑存,萧家不仅要收拾烂摊子,还会和郑家、裴家结下解不开的仇怨。
这些话是说不动萧童的,她无所谓道:“结仇就结仇,萧家在朝中的仇人还少吗?和后突厥、契丹、奚人打仗,指望我阿耶,没仗打就恨不得他死,我看到京城这些虚伪面孔就恶心。”
他又说:“郑弗是被邓长史挑唆利用。此人一箭双雕,既能把县主送进牢狱、使萧郑交恶,又能捏住郑家丑闻这个天大的把柄。县主今晚这出,正中其下怀。”
“可是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萧童问。
李慎摇头,“邓长史已死,再无机会查出其背后之人。郑弗虽是主谋,却也被人利用。你捏着郑家的把柄,总比现在扯破脸皮强,好刀要用在要紧处。”
见萧童的神情有所松动,他追道:“郑存长子随母姓,是我五弟魏王的伴读,郑大郎走后,此子便是郑家继人,你若收其为子,未来郑家家主见了你得恭恭敬敬叫一声‘母亲’。”
他的炯炯双目盛着清明波光,和他的话轻轻柔柔地洒在萧童心上,彻底浇灭了她的心头火。
郑弗正要出声,为其父所阻,“舅母变义母,听来匪夷所思,细想倒也无甚不可。”
“父亲!”郑弗以眼神抗议。
郑存却故意忽略她,“大王居中说和,老臣总要给大王面子。认子需开祠堂、备礼,不可草率,待萧家准备妥当,我们必至。”
萧邗没想到对方痛快答应,只好应下:“既然郑公发话,小侄回去后便禀报家父家母。”
田江见萧童满意,也只好作罢。
谁也没想到剑拔弩张之事被李慎这个荒唐的主意化解。
四人出郑府时,天色已暗。
萧邗发火道:“田江,我看你怎么对父亲交代!”
“听凭处置。”
“你若为阿鸢,就不该闹这一出。本来我们与郑家已经解开误会,现在倒好!郑弗杀弟,关我们什么事!”
“嗤!你们想拉拢五姓、攀附儒臣,便把自己的亲女儿亲妹妹搭进去,害不害臊?”
萧邗指着他,“难道让阿鸢随便嫁个什么人就好?”
“我不管什么人,起码要她自己愿意!”田江横眉冷目。
萧童牵着马,嚷道:“你们能不能不吵了?一见面就吵,还有外人在呢!”
李慎仍是一派悠闲淡定。
萧邗这才想起他,换了语气道:“让大王见笑了。”
“你我之间,何谈见笑?”
“大王为何笃定郑家会同意?”
李慎笑了笑,“两害相权取其轻。县主不过想要面子,郑家就给她这个面子,对他们又有什么实质损失?县主贵为命妇,有封号品级在身,认她做义母没什么丢人的。与萧家为敌对郑家又有什么好处?何况,认亲后,郑家也能放心一些,起码萧家暂时不会再提那件事。”
萧邗由衷佩服,“是啊,邓长史死了,逃奴被追回,肯定要过堂,大理寺那边还要小妹和舍弟去作证。认了亲,他们也不会乱说什么了。大王明智,今日多亏大王解围。”
“我可不敢保证不会乱说话。”田江翻身上马。
“谁敢毁我义子前程?”萧童瞪着他,半开玩笑地说。
田江酸溜溜对李慎道:“大王与小妹相识不过数日,能劝服她,下官佩服。”
萧童不耐,“哥哥你有完没完?”
田江吃瘪,萧邗偷乐,“阿鸢,走吧,我送你回去。”
萧童把缰绳交给家仆,走向李慎的马车,“今日不想骑马,我要坐车。”
其兄叹气,拱手对李慎道:“大王,舍妹年幼,不知礼数,大王莫与她一般见识。”
“放心吧,本王送县主回府。”
田江猛一扬鞭,愤然离去。
——
李慎掀开帘子,弯腰进车。
萧童正吃着小案上的果子。
“好吃吗?”他坐定后问。
“还行,有点干。”
李慎端起壶,倒了杯饮子,递给她。无意间碰到她的指尖,快得几乎是幻觉,他却觉得手要烧了起来,偷偷藏到袖中。
萧童一饮而尽,“他们从小就这样,我那五个兄长没少欺负哥哥。”
“田群牧一对五,处境不易。”
“你不了解他,”萧童轻笑,“哥哥以一敌五,不相上下。”
“令尊令堂不管?”
“他们才不会管呢。”
“以前总听说萧家兄友弟恭。”
萧童得意道:“不患寡而患不均。家父家母一视同仁,从不偏心,大家不会计较什么。哥哥和大哥他们不对付,大事上却从不含糊。”
“一视同仁?”
萧童梗着脖子道:“怎么了?哪里不对?”
“没有,没有。”他憋笑。
“让你笑!”她抬起手,把果子塞进他嘴里,丝毫不觉这是逾矩失礼的行为。
李慎措手不及,掩袖咽了下去,不见恼色,“我曾听人说,如果有兄弟姐妹却不觉得父母偏心,多半是因为你就是被偏爱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