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总不能一直躲着吧。”
“那你就走,没人拦着你。”
“干娘!”
“滚!”史夫人喝道。
白鱼垂着脑袋,灰溜溜地下了台阶,走出院子。突然灵光一闪,抬起头,撒腿跑向隔壁小院。
守院胡僧伸手相阻,他直起腰板,清清嗓子道:“干娘派我来的。”
对方不动,怀疑地打量他。
“我刚从干娘院里来,你们没瞧见?兰陵县主交待我差事,我办完了给干娘回话,干娘让我来给县主传个消息。”
白鱼确实和兰陵县主关系不错,他又说得言之凿凿,守卫将信将疑道:“夫人怎不派人跟着?”
“此事绝密,只有我们三人知道。你若不信,就去问问干娘。”白鱼一脸挑衅,拇指朝身后戳了戳。
两胡僧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招了下手,“随我来。”
小院中,三面墙密密麻麻地挤满了鸽笼,满院咕咕声低沉起伏,这座不起眼的小院里,起码养了上千只信鸽,这就是胡人聚团的鸽房。除了皇宫,京城每个角落发生的事都通过它们汇总到这里,再传递到四面八方。
白鱼第一次来鸽房,有些呆呆怔怔。
胡僧走到一处,手搭上鸽笼扣,转头问:“是送到萧府吧?”
白鱼立马清醒,“不是,兰陵县主现在辋川别业。”
胡僧挑眉,打开隔壁鸽笼,掏出一只信鸽。
“哦,你刚刚是考验我吧?我若不知县主现在何处,就是撒谎。”白鱼指着胡僧。
对方手捉鸽子,面无表情道:“你要传什么话?”
白鱼猜到他们是用密语传递消息,“有纸笔吗?”
“你不能写。”
“放心,我不认字,更不会写字,但我会画,包叫别人看不出来。”
胡僧朝门旁小桌努了努嘴。
白鱼走过去画了几道鬼画符,卷起来塞进细竹筒,绑在鸽脚边,二人看着信鸽飞了出去。
他在祆祠流连半日,蹭了顿饭,午后实在待不住了,才悄悄从侧门离开。
史夫人尚在午睡,听到老仆耳语汇报,翻了个身。
“他走了?”
“是。”
“鸽房没为难他吧?”
“没有。”
“下去吧。”
“是。”
老仆悄悄离开,像没进来过一样。
白鱼对京城每一条街道了若指掌,否则也不能躲杀手一夜。他在祆祠附近转悠了会儿,热得浑身是汗,一路低着头挡着脸,左顾右盼地走到井边,可谓小心翼翼。可刚一蹲下,就被布袋罩住了脑袋,双臂也被紧紧箍住,要喊救命,嘴里结结实实地塞了团草。
“老实点,不然现在就宰了你。”那人把他提溜起来,低斥道。
刀尖抵着白鱼的后腰,他心里却不慌,知道对方还要拷问出金子的下落,暂时不会灭口。
他脑子转得飞快,筹谋脱身之法,却听见一阵细碎声响,四周忽然安静下来。
极轻的脚步声逼近,擒他双臂在后的人道:“你是谁?”
女子嗓音熟悉又动听,说出的话却残忍:“真的想知道吗?知道了就要死哦。”
闻言,白鱼剧烈地扭动身体,身后之人面露杀意。
萧童凌空而起,眨眼间已到近前。杀手本能地推开白鱼,举刀相对,被萧童手肘格开。她的功夫柔韧,多用巧力,她随对方而动,竟在数招之内借对方之力、用对方之器将其外衫割得七零八落。
杀手连退几步,低头看了眼自己破破烂烂的衣服,脸色惊疑不定。
萧童拍了拍手,“不和你玩了。”说完飞出两根银针,汉子闷哼一声,倒地不起。
她拽掉白鱼头上的布套,扯出草团,笑道:“你又得罪谁了?竟光天化日之下杀人。”
白鱼激动地抱住她,“县主你总算来了!”
“起开!”萧童用腿拨开他,嫌弃地拍拍裙摆,“一股汗臭味。”
白鱼也不扭捏,走到杀手前狠狠踢了一脚,“你不是能耐吗?”
“尼陀,把这人扛到我马背上。”萧童命道。
白鱼这才看见远处牵着马的尼陀,“哟,小黑也来了?”
尼陀显然不待见他,翻了个白眼。
萧童抱臂看着白鱼,“你能用史夫人的鸽房给我递消息救你,就不能让夫人帮你摆平仇家?”
“唉,县主你不知道,我这次麻烦大了。”
“哦?你哪次麻烦不大?你从小就惹是生非,替夫人挣钱总是想独吞,不是我帮你美言,你早就被逐出西市了。”萧童边说边朝尼陀挥手,带着他往巷外走。
白鱼亦步亦趋,“我那天骗的是牙郎安的仆人,替他主人去金店取金来着,牙郎安是什么人,西市最狠辣的商户,连干娘都要卖他三分面子。她老人家才不想为了我出头呢!”
萧童脚步一窒,“牙郎安?西市最里面那家口马行的主人?”
“除了他还有谁!”
——
大街上人来人往,萧童负手而立,视线从竖匾移至店门。
接待她的还是上次的店子,隔着帷帽仍一眼认出了她,古怪道:“娘子今日又想买些什么?”
萧童掌中翻出一块金,拍在桌上,见对方吃惊的样子,她嘴角一弯,又变出两个金块,整整齐齐地挨在一起。
“把你家主人叫出来。”她坐了下来。
“主人不在,娘子有事,小人尽力去办。”
萧童嗤了一声,“人命官司,你办得了吗?”
对方也不是吃素的,“小店只是买卖之所,娘子有官司,得去衙门。”
萧童吹了个口哨,门口暗了一片,尼陀扛着被捆得结结实实的男人站在槛外。
“认识被绑着的这个人吗?你要是不认识,就把你家主人叫出来认认,他要是不在,我就去大理寺问问。”
她把玩着金块,丝毫不在意满屋子的客人都瞧着自己。
店子这才显出异色,咽了下口水,走也不是,说也不是。正纠结间,一满脸胡子的中年男人踱步而出。
“哪位贵客要见我?”
萧童认出他是那日在口马行后院斥骂奴仆之人,胡人长相,中等身材,扔在人堆里找不到的平凡外貌,唯有一对鹰眼犀利精毒。
不过,细细打量了,她又觉得此人十分眼熟。
“你就是牙郎安?”萧童安坐不起,闲闲道。
“正是,娘子有何指教?”
萧童朝门外的尼陀挥挥手,示意其离开。
牙郎安眼角一抬,神色几变,笑道:“贵人叫小人来,有何吩咐?”
“你丢的金子我帮你找回来了,下次叫你的人小心些,别乱丢东西。”
牙郎安瞄了眼桌上的三块金,“这不是小人的。”
“不是你的?你没丢金子?”
“小人是丢了三百金,但是被人骗了去,并非自己丢的。”
“谁骗的?你有证据?”萧童稍稍坐直了身子,与其对视。
牙郎安想了想,道:“贵人若方便,请后堂说话。”
萧童点点头,“也好。”她捡起金子,托在掌中。
二人在院中石桌落座。
她语似轻松道:“我提醒你,别打外面的人的主意,搞什么调虎离山,谁敢动我的人,我就让谁彻底滚出西市、滚出京城。”
牙郎安朗声而笑,捋须道:“县主不愧是将门虎女,端的好气派。”
萧童面不改色,“你既认出了我,就知道该怎么回话了吧?”
“县主有话请问,小人知无不言。”
“三百金还你,白鱼的事一笔勾销。”
牙郎安面有难色,“不是小人驳县主的面子,小人五岁的儿子都知道,做错事就要受惩罚。否则,人人都来敲小人一笔,小人生意还做不做了?岂不是谁都能欺负小人?”
“受惩罚?看来你还是个讲规矩之人?”萧童笑,“朝廷自有律法,轮得到你派人灭口?怎么,你的规矩倒要凌驾于朝廷的规矩?”
牙郎安仍面带微笑,“朝廷有朝廷的规矩,西市有西市的规矩,朝廷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那就需要百姓的规矩。”
“有理。我今日来,就是想用这里的规矩和你谈,可你不给我这个面子啊。”
“县主不是西市之人,还是莫插手为好。”
萧童顿时怒从心起,“好大的口气!你个小小胡商,生杀予夺,仗的谁的势?”
牙郎安看着她,“人行于世,不就是互相仗势?县主说小人仗势,县主自己何尝不是呢?县主出身高贵,圣上赐名,父兄雄踞一方,连史夫人都对县主俯首贴耳,县主以为,外人为何惧惮县主呢?”
萧童盯着他,冷笑道:“那又如何?我生来如此,你要是嫉妒,不如我们换换?”她环视周围,“我也想看看,你这口马行里,到底藏着什么脏东西!”
“县主若不嫌弃,尽管参观。”
“少废话,白鱼的事,你是不打算放过了?”
牙郎安沉吟不语。
“好,好,”萧童抚掌站起来,“按规矩来,你指使行凶杀人,不知能判何罪?”
“当然是死罪!”
牙郎安猛一转身,只见李慎和苏朗带着一班人马踏入后门,方才那句话就出自苏朗之口。
萧童倒不惊诧,问道:“尼陀和证人呢?”
“县主放心,他们被带去大理寺了。”苏朗答道。
“白鱼呢?”
“他去大理寺报信后就自首了。”
牙郎安不可置信道:“自首?”
萧童得意道:“听说你这人行事狠辣,我就猜到你不会放过他,所以,我也没准备放过你。我来时,就已经让白鱼去大理寺报案了。我看,你这店,还是别开了。”
她和李慎交换了个眼神,飞身上前,制伏牙郎安倒地,用膝盖死死压制着他的脊背。
“指使杀人是大罪,你若想活命,便老实回答问题,将功赎罪。”
牙郎安倍感屈辱,面色扭曲,“县主是要私刑问讯吗?”
“什么叫私刑问讯?我可没打你,大理少卿在此,且听他问话。”
苏朗走了过来,“牙郎安,本官问你,六月初五酉时末,你在何处?做何事?”
对方眼皮一跳,想了想,镇定道:“小人在后院盘帐。”
李慎笑,“时隔多日,竟记得这么清楚?”
萧童膝盖一使劲,牙郎安的背更弯,费力道:“小店每月逢五盘帐。”
苏朗冷了脸,“盘帐?怎么有人见你傍晚驾车出城?”
“谁说的?小人请求对质!”
苏朗颔首,“死鸭子嘴硬,我见多了。来人,带走!”
看着公差把人提走,萧童忍不住一个箭步上前,挡住他们去路,冷冷道:“六月初五,你把史夫人身边的婢女绿瑶送哪儿去了?”
牙郎安嘴角微扬,“绿瑶?哪个绿瑶?我不认识。”
“你!”萧童欲伸手掐其脖子,被李慎握住腕子。
她冷静下来,“有你招的时候。”
牙郎安完全明白这帮人逮捕自己的真正缘由了,他笑道:“县主真想知道吗?只怕到时候县主会宁愿不知道。”
萧童的心跳陡然加快。
“县主不觉得小人眼熟?”
看着这张嚣张诡诈的脸,萧童终于想起来为何面熟了——她曾在家里见过。
这意味什么?难道他们萧家认识此人?难道……
“还不带走?”苏朗斥令。
牙郎安狂笑着被押出门,苏朗又转对萧童道:“今日多谢县主。虽不是因失踪案逮捕此人,但下官必利用这次机会好好审问。”
她心不在焉地摆摆手,无心客套。
李慎却眉头微蹙,“此人太过镇定,对答如流,实在令人起疑,苏少卿审问时要多加留意。”
“下官明白。”
“大王!”一仆人打扮的青年跑进店来。
“何事?”李慎走到一边。
小仆附耳说了几句,李慎远远望向萧童,眉心更紧。
第32章 拆散
晚上的钱家菜依旧热闹,宵禁前的两个时辰,食客络绎不绝。
李慎下了马车,沉默着进门,上到二楼,站在雅阁前理了理衣领和袖口,方推开门。
一魁梧身影站在案旁,拱手道:“见过大王。”
“萧公免礼。”李慎三步并作两步,扶住萧恕。
“大王请。”
“萧公请。”
二人客套着,相携入座。
房中没有第三人,萧恕亲自倒饮子,为李慎所阻,“我来吧。”
“臣怎么能让大王做这种事?”
李慎也不坚持,“我与萧公都自便吧。”
萧恕放下壶,“三月初,小女蒙冤,大王两日便查清真相,还小女清白,老夫全家感激不尽,欲表谢意,大王不受,老夫心中一直过意不去。”
“萧公客气了,不过是分内之事,谈何谢字?”李慎啜了口饮子。
“大王不居功,老夫不能不知恩。待老夫回幽州,亲自为大王寻一匹宝马,放在来年的礼单里,圣人不会多想的。”萧恕笑着低声道。
李慎耳朵一动,“萧公要回幽州了?”
“是啊。”
“这么仓促?”
“进京三月,该走了。”
“萧公约我见面,是为道别?”他这话本是揶揄,但因语气诚恳,倒教萧恕摸不着头脑。二人年纪差了近两轮,又不相熟,此刻为何坐在这里,彼此心知肚明。
萧恕给自己斟了盏酒,“听犬子说,大王视小女为亲妹,她给大王惹了不少麻烦,是老夫教女不严,惭愧!”
李慎微笑,“县主善解人意,怎么会麻烦?”
善解人意?萧恕脸一抽,“小女一贯顽劣,甚是信任大王,把大王当自家兄长。”
“县主有六个兄长,还缺我一个吗?”李慎看着对方,神情安谧,语气平缓。
萧恕眼神陡利。
“我也不缺妹妹,”李慎顿了顿,“我视县主为将来之妻。”
此话听在萧恕耳里,无异于平地惊雷,他放下抚须的手,“大王说什么?臣老了,耳背,没听清楚。”
李慎收起笑,肃容道:“本应去府上求见萧公,只因此事需先禀明圣人,圣人尚未出关,便耽搁下了。”
“所以大王就屡屡私见小女?”萧恕语如冰刀。
“是我考虑不周。”
“无论大王所求为何,我都不会同意。”萧恕已然寒脸,连尊卑都不顾了。
李慎垂手,“萧公不妨直言。”
萧恕吃尽一盏酒,“好,老臣斗胆一问,大王自认有何长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