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上那双懵懂清澈的眸子,君风顿时什么狠话都说不出来,他无奈叹息,踢了踢季陈辞问:“小七,你知错了吗?”
莫名挨了一脚,季陈辞忍气吞声地“嗯”了一声。
但也不想轻饶他们,君风收起笤帚思索片刻道:“罚你们一个月,不,三个月的月钱!还要每天去扫正门!”
“啊?”时聆脸瞬间耷拉下来。
门前每天都会有厚厚的积雪,根本扫不完,那笤帚又沉得要命,扫两下手就开始发酸。
君风瞪着她:“啊什么啊!现在就去扫!”
说着就把笤帚塞到她手里,时聆看着比自己还高的笤帚欲哭无泪:“这怎么扫啊?”
又看了眼季陈辞,她不服气:“怎么不给他扫?”
“别急。”
君风将他们留在原处,独自回了屋里,没过多久,他拿着一把更大的笤帚出来,往季陈辞面前一放:“喏,你的。”
那笤帚比时聆手上的还要大上一圈,季陈辞沉无声抗拒,但又想到是自己有错在先,他轻叹一声,认命般地接过。
“小七,辛苦你了啊。”时聆幸灾乐祸道。
季陈辞板着脸没理她。
门外满地白雪,寒风卷着凉意往衣襟里钻,偶有积雪从树叶上滑下,“啪嗒”一声落在人头顶上。
发间稍凉,时聆拂去微融的雪花,小声抱怨道:“这雪也太难扫了。”
还得扫三个月。
季陈辞站在门槛前,麻木地挥动着胳膊,头也不抬,他只想早点扫完去歇息。
一时间只剩下沙沙的扫雪声,风雪袭来,时聆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用余光扫了她一眼,季陈辞神色淡淡:“风寒没好就敢跑出去玩,也不知道注意点。”
又打了个喷嚏,时聆揉着鼻子哼哼道:“我要是没去,那家伙就把襄城的灵气吞光了。”
他冷笑一声:“那你还把衣服给乞丐?”
和这有什么干系?
时聆惊得目瞪口呆,她疑惑道:“你着急个什么?又不是给的你衣服。”
无法言语的情绪在作祟,季陈辞慌忙转身不再看她,垂下眼掩盖住神色。
提及此,时聆忽然想再去看一眼那个少年,这么冷的天,也不知他是怎么撑下去的。
时聆将笤帚扔在树下,朝着季陈辞道:“我去去就回!”
一句“去找他吗”还未说出口,时聆已跑出老远。
等脚步声离远了,季陈辞才慢慢转身,眼里是藏不住的落寞。
朔风渐起,茫茫天地间已看不见她的身影,风雪盖住她留下的脚印。
像是从未有人出现过。
…
时聆一路沿着小道走,终于找到那个巷子,里面空空如也,并没有看见那位少年。
可能是去别的地方了,她心想。
馒头的温热透过油纸传到手心,正好肚子有些饿了,时聆左思右想,决定把馒头吃了。
她揭开淡黄的油纸,露出绵白细腻的馒头,香气四溢,她直接放到嘴边大口咬了下去。
既然没找到人,时聆便打算回去,一转身,却看见少年扶着腿靠在墙边,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他的身上依旧是破烂的粗衣,露在外面的皮肤全都冻得发紫,手上生着溃烂流脓的疮,草鞋中露出几根脚趾,深深地踩进雪里。
啃了大半的馒头就在嘴边,又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吃,时聆默默将馒头收了回去,脸上闪过一丝窘迫:“我…我再去买两个……”
时聆逃似的跑开,不多时又带着两个馒头回来,跑得太快,她微微喘着气,将东西递到少年眼前:“给…给你……”
墙边的人毫无反应。
伸在半空中的手无人理会,时聆有些尴尬。
正当她准备收回手时,少年抬起毫无波澜的眼,接过两个馒头,然后将它们藏进怀里。
檀褐色胎记再次露出,少年急忙用手去遮,像是发生了什么惊恐的事,他的脸上露出难得的慌张神色。
就算他掩得再快,时聆还是瞧见了,下一秒她竟脱口而出:“与其遮掩,不如在腕间带串佛珠,也算相衬。”
话音刚落,少年便愣住了,时聆也愣住了。
根本来不及思考。
那一瞬间,时聆仿佛觉得有人占着她的身体,说出那句话。
好像,她就应该那么说。
“不不不……不是我说的……”时聆吓得语无伦次起来,“啊不对……是我说的……”
怕自己的话会让他难堪,时聆手足无措,拼命地想解释,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低着嗓子道:“我不是故意的……”
她并无恶意。
“嗯。”
少年轻声回应,暗哑的嗓音像是在摩挲枯燥的树皮,粗涩又难听。
他撑着墙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与她擦肩而过时,耳边传来极轻的声音:“多谢。”
那声音太轻,时聆还以为是自己幻听。
几片雪花落在他的肩头融化,皮肤冻到泛红,他也毫不在乎,任由风雪欺压,好似没有知觉。
时聆将目光投至空中,阳光透过树叶倾泻下来,柔柔地洒在脸上,她忽然觉得有些挫败。
她想救所有人,想济这世间万般苦厄。
可她连这一人都救不了,又如何救那千万人?
佝偻的背影孤独无助,拖着腿慢慢前行,走到巷口,他转过身朝时聆微微颔首,继而消失在她视线中。
再后来,少年不知所踪。
…
等她回到君府时,门前的积雪已经被清扫干净,季陈辞抱着沉重的笤帚靠在石狮边,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见她回来,季陈辞冷哼一声,扭头就走。
时聆小步追上,拉住他的袖子讨好道:“你把雪都扫完了?”
“不然呢?”季陈辞睨了她一眼,“还能是那乞丐扫的?”
不明白他的敌意从何而来,时聆无奈道:“你就在远处看了他一眼,怎么就这样了?”
季陈辞默不作声,只是在心里暗暗思量。
她是不是遇见谁都会捡回去?
像当初捡他一样,把那个乞丐也捡回来。
仿佛有一种陌生的情绪在掌控他,只要她的视线落在别人身上,他就会觉得心底发酸,像是被抛弃的孩童。
不能这样,他心想。
清修之人,该心如止水。
见他神色怔怔,时聆在他面前挥了好几下手,他却半点反应都没有。
霍然,他口中开始念叨什么。
这人又开始背经了,时聆有些无语,不想听这些,于是她捂住耳朵躲开了。
“吵死了。”她悄悄嘀咕。
她又去找叙儿,可是叙儿并不在房中,里面只有一副财神像和几个金元宝。
居然没在拜财神,时聆微讶。
于是她又去别的地方,边找边喊:“叙儿――”
“在这呢!”叙儿从厨房探出个脑袋,脸上沾满了灰,整张脸都显得灰黢黢的。
时聆翻出块绣帕,抬手帮她抹去脸上的灰,疑问道:“你在这干什么呢?”
叙儿用袖子擦擦脸,咧着嘴笑道:“在做糕呢!你不是喜欢吃吗,我特意给你做的。”
眼里登时有了光,时聆在小厨房里左转右转,把台上的锅笼都掀了遍:“在哪呢?”
“诶,你别乱翻。”叙儿上前打断她的动作,又打开身旁的笼屉,“在这呢。”
米糕的清香扑面而来,时聆直接用手去拿,抓住一个就往嘴里塞,那米糕还冒着热气,时聆被烫得直哈气:“好烫好烫……”
看她如此迫不及待,叙儿哭笑不得:“哎呦,你慢点啊。”
她将糕点拿出来放凉,状似无意道:“听说你们被公子罚了?”
君风只说他俩是因为犯了错才会被罚,却没细说到底犯了什么错,不过他身为君家大公子,他做的决定不是旁人能置喙的。
听她问到这个,时聆顿时觉得不好意思,她安静下来,声如细蚊:“嗯。”
叙儿并未多问,只是有些惋惜:“可惜那鬼戏只唱到奉献,还没唱祈愿呢。”
时聆嚼着嘴里的东西,眼巴巴地望着她:“祈愿?你想祈什么呀?”
“也没什么。”叙儿随口道,“只是希望大家都能平平安安的,无疾无灾。”
嘴里突然就没味道了,时聆看着手里没吃完的糕,思绪放空。
像是想起什么,叙儿哈哈大笑起来:“对了,最好还能有许多财,这样就能和小十一起分了!”
时聆笑得勉强:“是啊。”
叙儿捧着脸看她,眼里满是憧憬:“小十,到时候我们春日去放纸鸢,夏日尝瓜听蝉,秋日赏菊食蟹,然后冬天还要一起堆雪狮!”
听到这些,时聆嘴角浮出点笑意:“好啊。”
第22章 烽烟
◎那人说:“对不起。”◎
时聆没能等到来年的雪。
空中阴云密布,到处弥漫着浓厚的烽烟,战马嘶鸣,金鼓连天。旌旗随风飘扬,将士们挥舞着手中的兵器,呼声震天动地。
城内一片恐慌,有百姓收拾好家当,带着家人准备出城去,只是刚出城门,便被几只飞来的羽箭射穿心口。
战事提前了将近四年。
“怎么会这样?”时聆喃喃自语。
不该这么早的。
门帘被挑起,君夫人从屋内飘了出来:“这里本就是幻境,无论发生什么都是可能的。”
但没想到会提前这么久,突如其来的进攻,令人猝不及防。
“西偏院里有间暗室,是我很多年前修的,大概能藏两三人,里面有水和粮食,待个三五天不是问题。”君夫人紧盯窗外,生怕被人听去,“城军还能撑个一两日,你们带上叙儿,躲进去不要出声。”
时聆对此并不认同:“那你和君风怎么办?让我们躲在里面看着别人丧命,这未免也太窝囊了些!”
君夫人蹙着眉沉声道:“现在不是逞能的时候,这里的人死后都会从头再来,但是你们不一样,你们死了可能就回不去了。”
“那又如何?”时聆反问,“好歹我也活了几千年,见过太多亡命之徒,不见得就会落入他们手里。”
“再说了,如果最后只有我们两个人活下来,那结果毫无意义,我们依旧什么都没能改变。”
思虑再三,君夫人开口:“那你们千万小心。”
顿了顿,她又道:“可他们若是看到府中家眷仅我一人,定然会起疑心,大肆搜查。”
此时,沉默许久的季陈辞倏然抬头:“我来当令郎。”
一时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君夫人点点头:“那也只能这样,那小十你躲在后面,先把能藏的地方找出来。”
时聆焦虑道:“也不知他们肯不肯。”
君家人大义,自然不是贪生怕死之人。
“倘若他们不肯。”时聆对着季陈辞比了个手势,“你就把君风劈晕了,我来劈叙儿。”
季陈辞:“……你真行。”
但不可否认,这是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办法。
…
府外,君风和叙儿忙得焦头烂额。
百姓们陷入恐慌之中,门外乌泱泱站了一大群人,拼命地往里面挤,试图寻求君府庇佑,甚至有人伸手去扯叙儿的衣裳。
君风拍开那只手,扬声道:“大家少安毋躁,我们会想办法安顿大家的!”
底下有人大叫起来:“你君家不是自诩善人吗!如今百姓有难,还不快放我们进去!”
旁边的人不停附和:“就是,快放我们进去!”
眼看着城破在即,他们又无法出城,敌军一旦进来,他们根本没有活路,而君府是襄城大家,若能将人聚集起来,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烽火连天,君风也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并非是他不肯收留,只是事发突然,府中根本没时间准备。
“大公子,您先前就帮过我们,现在人命关天,您不会不管我们吧!”
说话之人正是钟家媳妇,她底气十足地站在大门前,自以为受了君家的恩惠,给君府送了几篮子菜便算是熟人了。
怀里的小人忽然啼哭不止,她朝地上啐了一口:“瞧瞧啊,我家小儿都这样了,你还不让进去么!好说歹说,我们钟家也往你们府上送了不少东西,怎能就这样将我们拒之门外!”
听到这些,叙儿脸都气红了,她平日哪见过这仗势,心里甚是憋屈:“分明是公子心善,没教你们还钱,你们才送了那些菜来!”
那妇人脸上没有半点愧色:“你们自己没要钱,还怪得了我们?”
“你……你!”叙儿气得说不出话来。
君风还在试图让他们冷静下来:“大家先别吵了!都听我说――”
岂料人群非但没有静下来,反而越喊越响:“放我们进去――放我们进去――”
看着他们的情绪愈发激动,君风也不知该怎么办,但凡这时候门开条缝,他们就会冲进去。
余光瞥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君风脸色骤变,大声怒斥:“喂!你快给我下来!”
不远处,一个壮汉正踩着树梢往墙上爬,被发现了也不慌张,死死抓住墙檐,粗壮的大腿跨到墙上,继而轻轻一翻,跳进院里。
完了,他脑海中唯有这一个想法。
有了成功的先例,便会有更多的人效仿,要是这些人全涌进来,能踏平整个君府。
府里传来时聆的惊呼,接着就是笤帚打在人身上的闷响声。
“滚啊,死贼!敢当着你姑奶奶的面翻墙,你找死啊!快滚――”
怒骂声穿过门墙,落在所有人耳中。
下一秒,壮汉捂着脸从门里跑了出来,嘴里还碎碎念着:“祖宗的,这女娃真吓死个人……”
时聆抄着笤帚,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喊:“我看谁还敢进来,我见一个打一个!见两个打一双!!!”
这还不够,又想到方才妇人说的话,她气道:“一群没良心的东西,给口饭吃就想要八珍玉食,给个碎银就想要堆金积玉,这未免太贪心了些!”
人群静默片刻,偶有几个人交头接耳,但也不算吵闹,钟家媳妇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低下头哄着孩子。
君风暗暗在心里说了句佩服,他抬手擦了擦额间冒出的冷汗,安抚道:“大家的心情我能理解,只是一时间没法安顿这么多人,给我们点时间好么?”
底下的人互相看了看,冒出一个细微的声音:“那……那最晚何时……”
君风仔细斟酌半晌:“明早。”
有个青衣少年从人群中走了出来:“那我们今晚能不能睡在君府外面?”
守兵节节败退,也不知能不能撑到明天,说不定马上就会破城而入,实在不敢留在家里,眼下只有君府稍微安全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