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怪因山而生,刚出生时长相各异,有的凶神恶煞面目可憎, 有的鬼却清丽灵秀,比山下的公子小姐还要好看。
但随法力增强,鬼怪们能用法术更改自己的面貌, 因此越是法力高深的山鬼,容貌越是美艳,小鬼们见了都得躲着走。
林间呼声此起彼伏,倚在树干边的鬼怪晃荡着腿,指着树下青面獠牙的小鬼嘲笑道:“诶, 十三你怎么回事?几年过去了还是这么难看。”
那个叫十三的小鬼垂着脸一言不发, 扭头就想走, 却被树上的鬼怪叫住:“让你走了吗?丑东西。”
身后的辱骂声不绝于耳,十三仿若未闻, 突然听见他痛苦地“哎呦”了一声,接着响起东西落在地上的声音。
他转身回望, 只见空中飘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小鬼,叉着腰气鼓鼓道:“就你好看是吧, 你比老祖宗都好看, 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谁比谁高贵,整天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的,不知道的以为你才是山里的老祖宗呢!”
那鬼被她这么一骂,登时气得浑身发抖,脸上涨得通红,指着她说不出话来:“你……你……”
“你什么你,话都说不利索就别出来了,赶快收拾收拾回你的洞里去。”她毫不退让,小手掂了掂,又是一块石头砸到他脸上,“长得也就那样,想来也没多少本事,才会在这耍嘴皮子。”
耍嘴皮子的不是你么!树上的鬼在心里暗骂,但也不敢说出来,只能嘀嘀咕咕地跳下树默默走开。
仍嫌不够,她还在后面追着喊:“胆小鬼!下次见了我记得躲远些!”
待那鬼跑远之后,她对着十三笑眯眯道:“不用怕,他已经被我赶走了。”
眼前的小鬼叫青荧,十三曾在祭典上见过她,她自幼生得俏丽,虽然年纪尚小,但汲取的灵力比许多大鬼都要多,因此很受老祖宗赏识,做什么事都会带着她。
而他相貌丑陋,法力又低微,山里的小鬼都看不起他,想到这,十三低下头不敢看她,恨不得将脸藏到衣领里。
青荧飞到他面前,见他自卑寡言,便变出一个假面给他:“给你,戴上这个,他们就看不到你的样子了。”
几番犹豫,十三接过假面,喉间发出干涩的声音,像是刀刃划过纸面,暗哑又刺耳:“多…谢……”
青荧正要开口,却听不远处传来凌乱的脚步,夹杂着落叶被踩碎的声音,她立刻飞了过去,神情戒备:“是人!”
这个时辰怎么会有人?
青荧将自己的身影隐藏在草木后,法力凝聚在指尖,随时准备丢出去。
身前的草木骤然被扒开,就在她打算施法时,一双苍老如枯木的手出现在眼前,上面满是皱褶,青荧顿时怔在原地。
下一秒,草木中露出老妇狼狈的面孔,她的脸上被划出无数道小口,血污和尘土黏在一块,她却没心思去抹。
看到青荧的一瞬间,她眼底闪现希望的光芒,口中艰难地发出声音:“救…救救…我们……”
但转眼看到站在青荧身后的十三,她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两眼往上翻,仿佛很快就会晕倒。
见状十三只好戴上假面,安静地退到暗处。
青荧伸手拉住她,用劲将她搀扶起来,这才注意到她怀中还护着一位女孩,也不知她们走了多久,两人身上的衣服被树枝勾得破烂不堪,布鞋上也沾染上泥土。
怀里的女孩惊惧惶恐,眨着乌黑的眼,鸦睫轻颤着,脸上写满了不安。
青荧于心不忍,擦去她脸上的灰尘,轻叹道:“这是怎么了?”
老妇“扑通”一下跪在她面前,死死抓住她的裙摆,颤抖着嗓音苦苦哀求:“小姑娘求求你,救救我们吧……”
“这……”青荧面色有些为难。
山鬼一族久居深山,从不去山下招惹百姓,千年来都相安无事,也未曾遇见有人向山鬼求救,青荧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轻轻拽了下自己的裙摆,青荧小声道:“这不是我能说了算的,要不这样,我带你去见老祖宗,看她愿不愿意救你们。”
老妇心中大喜,不禁抹了把眼泪:“好好好……”
青荧朝十三使了个眼色,想让他提前去知会一声,十三了然,捏着假面瞬间消失在夜色中。
许是在来时的路上崴了脚,老妇走起路一瘸一拐的,青荧便扶着她朝山上走去,信手施了个小法术,稍稍减轻她脚上的疼痛。
由于十三的通传,她们还未走至山顶,林间已乌泱泱围了许多鬼怪,都从树后伸出脑袋张望,想要一探究竟。
顺着石阶逐步往上,抬眼就能看见空中漂浮的明灯,摇曳的烛光照亮漆黑长夜,老妇惊得瞪大双眼,嘴巴微张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石阶旁忽然冒出两团鬼火,明明灭灭地泛着幽光,似乎在引领她们前行。
迈过最后一个台阶,恢宏的宫殿蓦地映入眼帘,殿前置着偌大的软榻,甚至还有兰帐轻悬,带着清淡的花香。
透过朦胧的帷帐,依稀能看见榻上的女子身姿曼妙,烈焰般的裙摆轻微垂下,在烛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迷蒙。
老妇哪见过这样的场景,双腿发软险些跪在地上,年幼的女孩也被吓得不轻,拼命地往她怀里缩。
青荧扶着她们在不远处停下,接着弯下腰恭敬地喊了声:“姑娘。”
帐中传来极轻的回应声,一只白皙纤瘦的手缓缓挑起帷幔,帘后露出一双上挑勾魂的媚眼。
老妇这才看清里面的模样,那女子娇媚明艳,美得不似凡人,更像是话本中摄魂聂魄的妖精。
女子手中还举着晶莹剔秀的酒盏,身边飘着两个巴掌大的小鬼在为她斟酒,许是饮了酒的缘故,她目光迷离,面上晕出淡淡的红。
她走下床榻,一步步向她们走来,老妇心跳如鼓点般急促,仿佛下一秒就会从心口跳出来。
眼前的景象太过靡丽,老妇便以为她们是妖怪,但转念想到那诡异的施府,她咬了咬牙,在那里是死路一条,说不定在妖怪手里还能活下去呢!
想到这,她神色坚定,拉着女孩跪在地上,“咚咚”地磕着响头:“求姑娘救我们一命!”
焰红的裙摆随着步伐微晃,时聆停住脚步,随意地将酒盏扔在地上,任由碎片落了满地。
她施然垂眸,望向她们的眼神波澜无惊,看不出一丝起伏:“你知道我是谁么?”
老妇竭力抑制,但身体还是忍不住颤抖:“无论姑娘是谁,只要肯收下这位小姐,那便是老奴的恩人!”
时聆嗤笑一声,毫不在意:“我还指望你报恩不成?”
眼中划过倦色,时聆转身又坐回榻上,掌心又变出新的酒盏,旁边的小鬼立刻替她斟满酒。
女孩的头抵在地面上,浑身颤栗哆嗦,时聆托着脸靠在软枕上,状似不经意地道:“你叫什么名字?”
老妇被吓得提心吊胆,生怕说错一言半句会惹她不高兴:“老奴叫李婆子。”
“没问你。”时聆慵懒地打了个呵欠,眯着眼散漫道,“旁边那个,叫什么名字?”
李婆子刚想回答,但想了想还是让她自己说比较好,于是碰碰女孩的胳膊,冲着她疯狂使眼色。
女孩咽着口水,强迫自己抬起头与那女子对视,但在看见女子容貌的瞬间,她不由得看呆了,不知不觉就愣在原地。
好美。
她脑海中有片刻的空白,只剩下这一个反应,府里的夫人姨娘加起来都难敌她万分之一。
“小姐!”
焦急的呼唤声在耳畔响起,女孩这才回过神来,伏在地上磕磕巴巴地道:“我…我…我叫见月……”
“拨云见月?”时聆摇晃着酒盏,轻笑道,“是个好名字。”
不料见月却摇头,眼神中流露出与年岁不符的深沉:“我娘是低贱的乐伎,所以叫贱乐,她在雪地中跪了一夜,我爹才为我改名见月。”
她的声音很轻,轻到来不及被风吹散就消失在空中,时聆撩眼看她,眼神中染了些莫名的情绪。
手轻轻一松,酒盏便浮在空中,两个小鬼齐力接住,而后安安稳稳地放到了案几上。
时聆拎起长裙,款款走到她面前:“同样为人,你母亲哪里就比别人低贱了?只有懦夫才会欺负弱者,以此获得快感。”
“那所谓的尊贵和低贱,又由谁来既定?”
时聆弯腰拉住见月的手腕,用力将她拉起,手腕有些痛,她下意识想要抽出手,却始终无法挣脱。
时聆另只手毫不留情地抬起她的脸,让她直视那藏于云后的明月:“看见了吗?在晦暗的夜色中,它是唯一的光亮。”
“既然这世间肮脏恶浊,黯淡无光,那你就做自己的月亮。”
第56章 山鬼
◎拂开身边弥漫的云雾,终能窥见后面明亮的月光。◎
黑暗中皓月高悬, 微凉的山风拂过,吹散天边相连的云团,这才得以窥见朦胧云雾中, 那轮皎洁的明月。
见月怔怔地望着天上浮动的云影,呢喃自语:“做自己的……月亮?”
时聆冷哼一声, 骤然松开手:“你若自轻自贱, 那便没人瞧得起你。”
一时没站稳,见月踉跄几步跌坐在地上,手腕被掐得通红, 她禁不住伸手去揉:“可是……”
“没什么可是。”时聆打断她,语气中隐隐透露出不耐。
醉意渐浓,时聆眼角染上薄红, 脑袋也昏昏沉沉的,眼前的人影模糊了刹那,她揉着眉心,神色略显疲惫:“我对你悲惨的身世不敢兴趣,也不想听这些。”
话落她转身向软榻走去, 疏影横斜间, 时聆站在萧瑟的树下侧首回眸, 唇角勾起轻微的弧度:“不过,若是我哪天心情好了, 还是愿意听你一说的。”
见月只好将话都咽回腹中,可还是忍不住伤神, 自己生如草芥,如今又是无根的浮萍, 漂泊无依, 甚至随时都有可能被捉回去。
“青荧。”时聆倚在软枕上, 安然自若地吩咐着,“找几个小鬼去给她们搭棚子。”
青荧脆声应道:“是。”
听她的意思是要留下她们,李婆子喜极而泣,连忙拉着见月,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头。
时聆掀起榻边的帘幔,柳眉轻挑,潋滟的眼波慵懒扫过地上的两人,她掩唇轻笑:“哎呀,忘记说了,我是这里的山鬼,不爱别的,就是喜欢吃人。”
而后她随意挥了下手,身边两个斟酒的小鬼便飞到李婆子面前,龇牙咧嘴地吓唬她,李婆子捂着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下一刻,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小鬼身后传来:“是不是很可怕?”
李婆子吓得浑身哆嗦,却还是咬着牙道:“只求姑娘能收下小姐,老奴死而无憾!”
“你太老了,我就喜欢吃小孩,越年轻越好。”时聆伸出舌尖,轻轻触碰了下唇角,转眼又去看见月,“你觉得呢?”
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丧命于此,反正这世间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见月跪在榻前,额头触地,不慌不忙地道:“若是姑娘想,见月别无二话,只求姑娘给个痛快。”
“无趣至极。”端详她许久,时聆恹恹道,“青荧,带她们下去。”
说完她翻身下榻,素手轻挥,那张软榻瞬间消失不见,她趋步往殿中走去,只留下单薄纤瘦的背影。
李婆子和见月未曾起身,仍跪在地上,向着她离去的身影俯身叩首。
厚重的殿门轰然阖上,将外面的景象彻底隔绝,青荧将跪着的两人扶起:“山中罕有人至,一时找不出歇息的地方,且先胡乱将就两日。”
想起方才的情形,李婆子心里一阵后怕,她拍着心口吁声道:“这是哪里的话,能活着就不错嘞,哪还敢想别的?”
接着李婆子替见月理好蓬乱的裙角,又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泥,眼神中是毫不遮掩的心疼:“只是苦了小姐……”
见月乖巧地蹭了蹭李婆子的掌心,颇为粗糙的肌肤划过她的脸颊,泛起微弱的疼:“见月不觉得苦。”
青荧看着略显狼狈的两人,疑惑道:“你们怎么会跑到山上来,是遇到仇家追杀么?”
“此时说来话长。”李婆子犹豫片刻,还是选择如实告知,“老奴是施家的乳娘,无意间听到老爷想杀了小姐,便连夜带她逃了出来。”
“这倒是奇了。”青荧闻之不解,“既是家里的小姐,怎么会忍心痛下杀手,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李婆子压低了声音,眼神四处乱瞟:“老奴原先也是这样想的,可越听越觉得奇怪,老爷居然说要把小姐的命换到公子身上,可咱府中根本就没有小公子啊!”
听到这青荧也觉得不对劲,她蹙着眉沉声道:“换命之术?”
李婆子摇着头道:“这老奴就不知道了,但听老爷的口气不像是在说笑,实在是担心得睡不着觉,老奴就直接带着小姐跑了。”
“是该谨慎些。”青荧凝神沉思,心想要赶快将将这件事告诉姑娘。
说话间,青荧已经叫来好几个小鬼,他们拾来枯草竹杆,七嘴八舌地争论着棚子该怎么搭。
“这样这样!”
“不对,你的杆子放反了!”
“哎呀你们都错了!”
看他们那拙手笨脚的样子,十三委实看不下去,从暗处走了出来,抢过小鬼手中的东西,变出几团粗绳,将竹杆紧紧捆在一起,继而用劲戳入地里。
竹杆立在风中,几道法力自十三掌间而出,两排竹杆瞬间立了起来。
正当他准备下一步动作时,有个小鬼的声音冒了出来:“我来,让我来!”
接着他飞到空中,口中念了几句法,一块巨大的厚布搭在竹杆上,地上出现一掌软铺。
余下的小鬼纷纷发出惊呼,手忙脚乱地将草木堆了上去。
十三见弄得差不多了,便将尾端多出的竹杆拿走,岂料被抽离的瞬间,边上的竹杆都随风晃动,没过多久,竹杆全部倒地,厚布也顺势落在地上。
鬼群中沉寂片刻,然后发出惊雷般的笑声,小鬼们捧腹大笑,泪花四溢:“十三,你这弄得真好啊哈哈哈!”
就连青荧也没忍住,“扑哧”笑出声。
若是没有那张假面,他们便能看见十三那通红的脸,脸颊热的发烫,十三尴尬地站在原地,拂去假面上并不存在的灰:“再…再来……”
一只小鬼笑得肚子疼,他拭去眼角的泪花,揶揄道:“还来啊?再弄几次,这竹杆都要被你摔烂喽!”
此话一出,又惹得鬼怪大声哄笑:“哈哈哈――”
“行了,都别笑了!”青荧直接一拳头落在那起哄的小鬼头上,“不会弄还好意思笑,都过来搭把手。”
鬼怪们又开始垂头丧气,都坐在地上唉声叹气,其中一个小鬼嘴里嘟囔着:“昭阳殿那么大都能建,怎么这小棚子就搭不起来?”
另个小鬼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难不成,你想把修殿的长老们都叫回来搭棚子吗?”
昔日修建昭阳殿的鬼怪们早已出山修行,成为称霸一方的大鬼,总不能因为这种小事去打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