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慕凉似也没打算让他回答, 烛光下那张惨白的脸上眼窝凹陷,颧骨高高鼓起, 尔自一笑, 如从地狱里钻出来的恶鬼修罗般面目可怖,只见他喃喃自语道:“若我没记错,五皇子是不是要来咱们府里了?到时候——”
苏慕凉话锋一转,看向他:“你过来。”
季无哪敢不从忙俯耳过去。
待听完苏慕凉的话, 双目因震惊而倏然瞪的老大, 后背冷汗津津, 忙退了下去。
苏慕凉将双手团起来放在腹部,餍足的突忽一笑:“三娘, 你想逃离我的手掌心, 那也要看看你到底有没有那个本事。”
一连几日, 丁若溪都没再见过苏会。
镇南王此次虽不跟着苏会一起出征, 可要处理的公务也不少,整日天不亮就去巡视军营,夜深人静时才回,府中的下人,果不其然开始为将士缝制衣裳准备出征事宜而忙碌起来。
和镇南王府相熟的官员, 闻讯一一入府为苏会践行,前厅的送别酒宴从清晨便开始,直到深夜丁若溪睡下还没停歇, 诺大的镇南王府一夜之间热闹喧嚣起来。
这日一早,丁若溪刚被逼着喝完助孕汤躺回榻上小舔, 便听几个丫鬟在廊下叽叽喳喳议论个不停,说什么五皇子要来府中,待会儿府里所有人都要出去见驾。
丁若溪闻言脸色煞白,猛地从床榻上起身。
巧儿忙过来握她的手,也跟着焦急起来:“这五皇子不是经常在宫里么?怎么好端端的忽然来镇南王府给大郎君践行?三娘,要不待会儿您就装身子不适,这样就不用去见驾了。”
“不行。”丁若溪立马摇头:“当年我拒绝他的求亲的事已经惹怒了他,若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不出门见驾,无论是什么原因都会引人非议,说不准还会给王府带来麻烦。”
“这,这可怎么办?”巧儿如无头苍蝇般在屋中渡步。
“让我想想——”
丁若溪转身走到小榻前,想逼自己要尽快冷静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秦用一脸喜色的从外面赶来回禀:“前些日子二夫人托郎君寻找家人的事有些眉目了。”
丁若溪一怔,也顾不得刚才的事,大喜过望的忙挥退屋中下人,只留下巧儿,急声问:“找到我五哥和七妹了吗?”
“暂未。”
秦用这阵子在王妃李氏眼皮子底下找人,怕打草惊蛇可谓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忙将自己查到的消息如实回禀:“属下顺着上次夫人猜测丁七娘可能被王妃藏匿的地方查了过去,果不其然,在距大昭寺百余里的峡县李家庄里发现了他们的踪影,可王妃此次铁了心想要逼您.........”
秦用说到这停顿了下,有礼的避开了“胁迫您和别的男人替苏慕凉生子”的话,继续道:“所以藏匿他们的地点非常隐蔽,属下赶过去的时候,王妃怕暴漏他们的行踪,将你五哥和七妹他们又转移到了别的地方。”
丁若溪脸上显出失落的神色,但也知秦用已经尽力了,忙追问道:“那他们有没有性命之忧?”
“这个倒没有。”秦用皱眉道:“属下随访了周围的村民,其中有两个人曾有一次路过拘禁你五哥的院子,无意间撞见过你五哥,说你五哥每日有专门伺候熬药的丫鬟,除了看起来闷闷不乐外一切都好,至于你七妹,她年龄尚小,只以为在出门游玩,除了学业暂时中断外并没受什么影响。”
“那就好,那就好。”丁若溪闻言提到嗓子眼里的一颗心慢慢吞回肚子里,喃喃道。
“二夫人放心,那些村民既见过他们,说明王妃将他们转移的地方距离那不会太远,属下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查,说不准过不了多久,便能把他们救出来。”
这安抚的话令丁若溪安心不少,她由衷的感激道:“谢谢秦侍卫告诉我这些。”
“二夫人若真要谢的话,合该谢大郎君,而非属下。”
秦用见她眉目间没了往日的愁绪也跟着轻松口气,想起自家郎君刚才的叮嘱,不敢妄自领功,多嘴一句:“属下本不欲把这些告诉您,是郎君怕二夫人久听不到家人消息,思念家人心切,才特允了属下这么做。”
丁若溪再次怔住,再没想到苏会竟细心如此,连她从未对他提起的忧虑也顾忌到了,只一刹那,心头那颗种下许久没萌动的种子如同被施了雨露破土而出,泛起一阵阵涟漪。
她如玉般的脸有些烧红,抿了下唇,才忍不住问:“你家郎君现在在哪?”
不知怎么,这一刻她特别想见他。
秦用眸子微闪,神色有些紧绷,“待会儿府里要来贵客,郎君正在前厅等候,恐怕这几日都不方便见您,不过——”
他微笑起来,换成寻常闲话家常的语气:“若二夫人当真想要谢郎君的话,不若空暇时帮郎君绣双鞋什么的相赠,也是极好的。”
丁若溪未出嫁前曾绣过靴子,不过靴子是赠给了苏慕凉,苏慕凉收到靴子后却舍不得穿,说要珍藏她的心意就收了起来,如今不过三年,曾经的誓言犹在耳边,可他却早已变得面目全非,再非当年的少年郎。
丁若溪思及此,脸上微笑落了下去。
可转念一想,苏会出征在即,她公婆,甚至是苏慕凉都会送他礼物,而她眼下~身无长物,也没什么珍贵的东西可以赠与他,也只有亲手缝制的东西能拿出手,便感激的朝秦用微笑道:“多谢秦侍卫提醒。”
许久没开口说话的巧儿,仿佛福临心至般忽然想到了对策,激动的忙快步过来握丁若溪的手,“三娘,我们可以现在就出府,这样一来既不会惹出麻烦,还可以避开——”
丁若溪眸子一亮,她刚才怎么没想到这个办法,忙反握巧儿的手:“赶紧去收拾东西。”
“咳咳咳——”
身后忽然传来秦用的轻咳声。
丁若溪刚才一激动差点忘了屋里还有个秦用,脸上的喜色忙收敛住,抱涩的解释道:“秦侍卫莫怪,我刚巧这会儿有空,想出去买布料回来给——”
丁若溪话音未落,秦用如负重释般立马抢在她前面快语道:“属下今日也刚巧有空,那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吧,二夫人赶紧收拾一下,属下知道城中那几家铺子的衣料好,正好可以带夫人过去好好挑选。”
仿佛她说的话正中他下怀,而他今日前来这一番就是为了哄她出府。
丁若溪心里顿时起了狐疑。
可秦用又不知她和五皇子的旧日恩怨,为什么要哄她出府?只是巧合吗?还没来得及细想其中原因,就听秦用催促道:“时间紧迫,二夫人属下在后面等您,您赶紧来。”
“哦,好。”丁若溪再来不及多想忙答应下来。
主仆两人也没什么贵重的东西可带出门的,随便收拾一番后避开府里的下人朝后门走,然,行至中途,竟在后院一座最高的假山旁撞上了许久未见的张四娘。
张四娘正托腮百无聊赖的坐在假山尖上遥望对面的水榭,见到丁若溪,震惊的眼珠子瞪的比铜铃都大,不顾下人的阻劝忙从假山上跳下来,一脸惊喜的过来挽她的胳膊:“三娘,还真的是你,我刚才还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人了呢。”
不等丁若溪询问她为何出现在镇南王府的后宅,就听她叽叽喳喳如百灵鸟一般兴奋的把前因后果都倒了出来:“我刚才问遍了府里的下人,他们都说你去大昭寺给家人祈福去了,并不在府中,可我方才明明听你夫君亲口说你还在府里并未出去,若不是我一直守在这,恐怕就要错过见不到你啦。”
丁若溪敏锐的捕捉到她话中字眼,心口一紧:“你刚才见到了苏慕凉?”
以眼下他们二人的关系,苏慕凉恨不得扒了她的皮,怎可能愿意给张四娘指路来找她?
张四娘对丁若溪直呼自己夫君的名讳感到意外,但没多想,眨了下眼疑惑道:“是啊,今日我表哥要来你们王府里,你夫君自然是要出门接驾的,我就是在去前厅的路上碰到他的。”
张四娘的表哥就是当朝五皇子。
“那你怎会也来了府里?李六娘她们也都来了吗?”若丁若溪没记错,上次苏会指点她们几人琴艺后,这些贵女都回到了家中,好一阵子都再没来过镇南王府。
“也都来了,人现在都在前厅呢。”
提起她们,张四娘脸色有些不太好看,阴阳怪气的冷哼一声后,扯着丁若溪胳膊就朝外面走,边时不时的踮起脚尖穿过影影绰绰的假山群往对面水榭看,心不在焉的问她:“对了,三娘你要去哪里呀。”
此处虽是后宅,可离对面水榭并不远,而长兄苏会的居所就在水榭后,张四娘嘴上虽没说,可在看谁不言而喻。
丁若溪见状心头如同被什么轻轻扎了下,极其不舒服,鬼使神差般也踮起脚尖望向那边。
水榭中,碧绿的薄纱后人影晃动,仔细再一瞧,竟是十几个人或坐,或站,或斜倚红色廊柱交谈着,期间不乏有几名胆大的女子坐在席间和男人们聊天,聊到兴起时,时不时用帕子捂唇轻笑,气氛一派其乐融融,令人心之向往。
也不知是她起心动念的缘故,还是目力好,竟叫她看到了坐在右下首席位上的苏会。
他今日穿着一袭青翠色交领衣衫,头束白玉冠,肩背挺拔,如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在人群中是如鹤立鸡群般的存在,很好认。
而她刚才问起的李六娘,就坐在他身侧,两人不知说了什么,李六娘羞涩的将头转到一边。
众人哄笑声霎时传到这边。
就在这时,苏会仿佛似有所感,忽然转头看向这边。
丁若溪只觉自己心脏跟着漏跳一拍,逃也似的忙放下脚尖,连话都说不完整了:“我,我要出门办事。”
“先别急着去。”
张四娘自然也看到了那一幕,晦气的朝地上吐了口口水:“走,我先带你去找我表哥,这个点他人应该也到了。”
“咦,不对,我表哥比我出门早,他应该早到了,府里的人怎么没喊我们去接驾。”张四娘说完狐疑一声,不知想到什么笑起来。
“估计是表哥不想被人说他架子大,免了咱们的礼,这样一来,我们就更应该去接驾了。”
丁若溪脸色一白,哪敢跟着去,忙推张四娘挽在她胳膊上的手:“四娘,这件事对我来说很重要,等我回来我再来找——”
她话音未落,一道厉喝从两人身后传来:“什么人在那。”
紧接着,十几个穿着宫廷服侍的带刀侍卫从假山周围涌~出将两人团团围住。
丁若溪心里咯噔一声,还没来得及反应。
一阵纷杂的脚步声后,一袭宝蓝色长衫苏慕凉携同一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子从假山后转出。
那名男子身穿月白色绣祥云长衫,外披一件绛紫色镶嵌白狐狸毛披风,头带金冠,腰悬墨玉,举手投足间贵气十足。但他偏生脸颊狭长,鼻翼往下微勾,一脸阴柔之相。
正是张四娘嘴里的表哥五皇子。
丁若溪脸色又是一白,后背倏然紧绷,不自觉朝后退了半步。
张四娘和她恰好相反脸上立马挂上笑容,按照礼数忙拉着丁若溪弯腰行礼:“民女见过五皇子。”
丁若溪却似愣住了,站着一动不动,并没行礼。
苏慕凉将丁若溪的反应尽收眼底,唇角掀起一丝冷笑,眼角余光瞥了眼对面水榭里听到声音站起来看向这边的众人,面上恭敬的忙替她朝五皇子介绍道:“此女乃是臣的贱内,刚才无意冲撞了五皇子,臣替贱内给殿下陪不是。”
说罢,肃容皱眉看向丁若溪:“三娘,还不快点给五皇子见礼。”
丁若溪这才似反应过来,还未行礼。
五皇子微微一抬手,免了她的礼,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冷笑一声,“本宫刚才还在疑惑,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扫本宫游园的兴致,如今一看,原来是旧相识。”
他慢慢渡步到丁若溪跟前,居高临下盯着她,眼里满是蔑视:“三娘,好久不见呐。”
丁若溪强逼自己快速冷静下来,可掩于衣袖里的双手却已然无意识的紧握成拳,她低眉顺目的垂下头,并不应声。
许是她脸上敢怒不敢言屈辱神色取~悦了他,五皇子脸上神色越发得意,语气也跟着轻佻起来:“怎么?几年不见不认识本宫了?”
“殿下说笑了。”
许久,也许是须臾。
丁若溪慢慢的深吸口气,再抬起头看向五皇子时,眸底的骇意已消失不见,转而化为镇定,只见她翘~起唇角,不卑不亢道:“民女怎会不识殿下,只是民女如今已嫁做人妇,需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和言行,万不敢辱没了镇南王府的门楣,所以,刚才才不敢僭越的和殿下相认,望殿下恕罪。”
此话一出,原本紧绷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
就连站在一旁一脸懵逼看着三人的张四娘也看出不对劲来,不知怎的,竟觉丁若溪刚才说的话有股告诫她表哥莫要胡来,折辱镇南王府的威胁意味来。
五皇子脸上挂的笑果不其然顿时冷下来,他眯起眼嗤道:“几年不见,你的嘴上功夫倒是渐长不少。”
丁若溪没回话。
五皇子竟也不恼,目光玩味的掠过丁若溪面上,抬脚朝前走,丝毫不顾忌她明面上的丈夫苏慕凉的脸面邀约道:“既然碰上了,那就随本宫一起游园罢。”
丁若溪哪里肯从,站着一动不动。
五皇子身边的老太监,掐着一把尖细的嗓音威胁:“怎么?苏二夫人是要抗旨不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