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用吓得忙噤了声,垂着头不敢再多嘴。
实则苏会刚才在丁若溪将他认错的那一刹那,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若搁在以往,他定然会掉头就走,可几年前和她相处时落下的爱照顾人的毛病却像是深入骨髓般,一时半会很难改正。于是,他便看在以往情面上,帮了她一次。
但也仅仅是最后一次。
全然不知苏会心思的丁若溪,因心里记挂着事实在难安,心不在焉的陪着张四娘玩了一会儿后,便借口身子不适回房后,令季无出府去找苏慕凉。
夜幕四合时,苏慕凉一身酒气从外面回来了,不知和谁在一起喝的酩酊大醉。
丁若溪闻讯赶过去时,便见苏慕凉衣衫不整的躺在榻上,总泛着病气的英俊的脸庞潮红的仿若滴血,他一边撕心裂肺的咳嗽,一边胡乱推拒站在榻边帮他脱衣裳的下人,大声嘟囔着:“谁说我伤没好?我告诉你们,我身子好的很,来,我们今夜不醉不归。”
“夫君。”丁若溪见他这般两人前夜置气生出气恼顿时消了大半,知道这会儿什么都问不出来,忙把心事先搁一边,上前制止他推拒下人的双手。
苏慕凉浑浊的眼球在眼眶里转了下,似是认出她来了,冲她嘿嘿的笑:“三娘?”
丁若溪忙将他扶坐起来,接过下人端来的醒酒汤:“来,先把醒酒汤喝了。”
哪知苏慕凉却狠狠推开她手里的醒酒汤,“咣当”一声,瓷碗砸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丁若溪人也被推的差点跌倒,一旁的巧儿手疾眼快的忙扶稳她。她忙要再去扶人:“夫君——”
苏慕凉已摇摇晃晃的从榻边站起来,他英俊的脸此刻满是阴蛰之色,指着她鼻子骂:“就连你也瞧不起我是不是?都是因为长兄对不对?若他不回来,你不会总和我吵架,你还喜欢他是——”
丁若溪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这种似厌恶,似嫉恨的眼神,一时愣住。
与此同时,一道沉厉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截住了苏慕凉未说完的话:“你先出去。”
竟是不知何时长兄苏会来了,他越过她走到榻边,令下人把骂咧咧的苏慕凉制住抬回榻上。
转身见丁若溪还没走,巴掌大的小脸上血色褪尽,怔怔的盯着床榻上的人,也不知他来之前,听到多少类似刚才的话,眉头微不可查的拧起:“三娘,你帮我拿条干净帕子过来。”
丁若溪这才回神,神色恍惚的应了声忙去了。
苏慕凉躺在榻上嘴也没闲着,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看来一时半会清醒不了。
苏会令下人硬灌醒酒汤。
苏慕凉执意不肯喝,目疵欲裂的挣扎:“苏会!我明明派人去杀你,你为什么还没死?”
苏会原本漠然的看着这一切,直到听到这句话,温润的眉眼倏然转冷,他不可置信的抬脚上前,烛光下,脸上那双厉眸黑若深潭,投不进一丝光亮,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缓声问:“你说谁?回府那晚刺杀我的刺客是你派来的?”
苏慕凉忽被呛咳住,剧烈的咳嗽起来,再躺回榻上时身子软绵绵的,眼见出气多,进气少了。自然也无法再回答他的问题。
站在榻边的季无慌乱的朝外喊:“快,快去请大夫。”
下人七手八脚的上前帮苏慕凉脱衣透气,却无人敢拂开站在榻前的苏会。
烛光下,苏会的脸看起来阴沉可怖,他的视线依旧死死的盯着床榻上的人,直到大夫来了,才被秦用提醒挪到窗边的位置站着。
丁若溪拿来帕子时,大夫已经开好了药方。
丁若溪忙把药方交给季无,一抬眼见苏会竟然还没走,白日她在他面前出糗过一次,刚才慌乱中没机会和他搭话,而今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不过,他白日来过夫君一次,晚上又来,应当是有极重要的事,但她夫君如今这状况,恐怕他也什么都问不出来,遂抿了下唇,快步走到苏会跟前,轻声道:“长兄。”
不等她说明来意,阴沉着脸的苏会,转身看了已陷入昏睡的苏慕凉一眼,“你留在这照顾他,我明日再来。”
屋中服侍的下人随他一并离去了。
丁若溪轻松口气,快步走到榻前,拿湿帕子仔细帮苏慕凉净脸,可脑中却控制不住的不停回想苏慕凉刚才指着她鼻子骂的话。
她自觉自己嫁入镇南王府后一直恪守本分,从不敢僭越,就连长兄的面都没见过几回,更别提和长兄有别的交集了,怎可能喜欢长兄?这不是无稽之谈吗?
可人人都道,喝醉酒的人最喜欢把平日藏于心里不敢告于旁人的隐私吐出来,她甚至还亲眼见过自她家道中落后,她那芝兰玉树般的哥哥丁若华,在外人面前从不肯示弱,可每次喝完酒,就似全然变了个人般一个劲抱着她痛哭怀念往昔的模样。
看来,她夫君刚才说的话也不一定全是胡言乱语。
丁若溪越想越想不通,又因心里惦念了一整日的心事没个答案,心里乱糟糟的,手下不自觉用了几分力。直到苏慕凉皱着眉闷哼一声,丁若溪才猛地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挪到了夫君的胸口处,那一处的肌肤被她擦出了好几道红印子。
她心里一惊忙低头查看,下一瞬,一个不属于她的陌生殷红的胭脂印子猝然映入眼帘。
第10章
待出了房门,秦用也察觉出不对劲来了,虽说二郎君平日和他家主子关系不算热络,可尚能维持人前的体面,然而刚才二郎君说那些话时,他恰好也在房中,亲眼看到二郎君看他家主子的眼神凶残 恶毒,丝毫没有对待长兄的半分恭敬,很难说清醒时的二郎君心里不是这般想的,遂正斟酌语气说点什么。
走到前头的苏会蓦地停下脚步,语气阴寒:“去查二郎君这几日去了何处,和谁接触过,都说了什么。”
秦用知此事兹事体大,肃着脸忙应了,正要离去,又被苏会喊住。
“前几日那名刺杀我的刺客尸首放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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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无送走了大夫后,步覆匆匆的往府里赶,因二郎君出门前曾亲口-交代过,他出府喝酒的事万不能让老夫人知晓,故而回来的路上,他一路小心避开老夫人住的住院。
饶是如此,还是在路上撞到了在老夫人跟前伺候的常嬷嬷,所幸的是,常嬷嬷似也有急事要处理,并没拦着他问话。
他这才侥幸躲过去一劫,还没来得及庆幸,丁若溪已从不远处的抄手游廊下朝他走过来。
季无心头一紧,掉头就要走。
“季侍卫留步。”丁若溪见人要走,忙喊着人小跑过来。
季无头皮发麻的停下脚步冲人一辑行礼,“二夫人找属下有什么事?”
悬吊在廊道下的羊皮灯被一阵夜风拂过,摇曳的烛光里,丁若溪一张芙蓉面红若海棠,因来的急切,额间和小巧的鼻翼上满是细密的汗珠,几缕鸦发也从发髻里散落贴着颈子垂落在胸口,明明是一副狼狈的模样,可搁在她身上却有种说不出的慵懒明媚,勾人夺魄。
只听她语气焦灼道:“你刚才送夫君回府时有没有看到一块雕刻着两块松树的白色玉佩?”
季无忙错开眼,高门郎君衣衫和配饰极多,甚至每次出门佩戴的玉佩都有所不同,哪怕他身为贴身伺候苏慕凉的下人,也记不清苏慕凉今日出门佩戴了哪一块玉佩,拧着眉细想了一番恭敬回话:“不曾见过。”
“可我昨日明明见夫君带在身上的。”丁若溪闻言眉眼更显焦灼,“你再好好想想,那块玉佩是母亲特意去庙里求的,庙里的高僧说让夫君贴身佩戴,可保平安丢不得。”
季无一听是王妃送自家主子的贵重玉佩也慌了,忙安抚道:“夫人别急,属下这就派人去找。”说罢转身就要喊几个下人一同出府去找,便见丁若溪已走到他前头,“兹事体大,我和你一起去找。”
季无哪敢应承忙推脱:“夜已经深了,夫人身子要紧还是先回去等消息,等属下找到了会第一时间派人告诉夫人——”
他话未说完,丁若溪固执的拒绝:“不行,玉佩一日找不到,我一日心里不安,季侍卫若不愿和我一同前往,那就把夫君昨夜去的地名告知我,我带着我的丫鬟巧儿去找。”竟是越过他就要出府去。
季无急急追上去拦着人:“那地方夫人您去不得,您还是留在府里等消息,我——”
“什么地方我去不得?”
丁若溪仿佛就是在等他这句话,蓦地停下脚步犀利反问。
摇曳的烛光晃到她头顶,将她脸上的神色映照的一览无余,明亮的烛光下,她脸上那双微微发红的眸子紧紧的盯着他,哪还有刚才来时惊慌失措的模样。
季无心里咯噔一声。
。。。。。
地窖的铁门在深夜被敲响,开门的小厮打着哈欠去开门,还没来得及嚷嚷是谁扰了他清梦,便被来人骇在了原地,瞌睡登时去了大半,忙要行礼,只听苏会低沉的吩咐一声:“点灯。”
随即目不斜视的朝屋中正中央木板上放着的尸首走去。
那名小厮慌忙去点灯。
微弱的火苗霎时将黑暗舔舐出一道大口子,映亮了下方停尸多日的刺客冷白的脸,他目光紧紧的盯着人,伸手将尸体从上到下摸了一遍。
正如秦用之前汇报的那样,这具尸体没有留下任何的证据证明自己的身份,就算他想查也无从查起。
他来之前早已知道是这个结果,可鬼使神差的依旧来了,妄图从尸体上的线索来推翻心里的猜测,告诉自己,他弟弟刚才说的话不过是醉酒后一时胡言,并不是真的恨他,想杀他。
可他又同样找不到他弟弟不会杀他的理由说服自己。
“大郎君,可有什么不妥?”小厮迟疑声响在耳边。
苏会并未言语,阴沉着脸转身出了门。
留下一头雾水的小厮站在原地。
待出了门被乍暖寒凉的夜风一吹,苏会混乱的思绪不仅没有因此变得清明,甚至变得更为混乱。一抬头,见不远处几个下人步覆匆匆的朝他这边过来,索性脚尖一转,拐进旁侧的林荫小道。
遮天蔽日的树冠下,虫鸣嬉戏,一派静谧。
苏会的心神也跟着放松不少,脚步渐渐的放慢了下来,脑海中不自觉浮现许多幼时的过往。
自他记事起,阿娘便偏宠他弟弟苏慕凉,苏慕凉的性子也因此变得格外骄纵,他不喜他行事作风,和他的关系也不如旁的兄弟热络。
有一次,弟弟不小心从树上掉了下来,怕被阿娘责罚便说是他推的,他极力否认,阿娘却不分青红皂白把他关进了祠堂,令他面壁思过,直到他认错才肯给他吃喝。
他本没有错,何来的认错?那一次是他第一次忤逆阿娘拒不认错。
阿娘果然没给他吃的,下人们畏惧阿娘也不敢偷偷给他送,他生生饿了三天,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要饿死时,弟弟偷偷的支开下人,将一包花花绿绿的饼子递给他:“哥,快吃。”
他厌恶极了弟弟污蔑他后又装出一副关怀他的嘴脸,拼尽全身力气将那包饼子狠狠的拂落在地。
弟弟见状“哇”的一声哭了,又怕自己的哭声引来人,强忍着哭声,将沾了泥土的饼子从地上捡起来,逐个拍掉上面的土,用油纸重新包好塞到他手里,小声哀求:“饿肚子的滋味很难受,哥,你吃,墨青不想哥挨饿受罪。”
弟弟做下的恶是真,真心的关怀他也不假。
那一刻他竟很难分清心底在想什么,只听自己沙哑着声恶狠狠的逼问他:“为什么给我送吃的?”
苏慕凉睁着大大的泪眼怯怯的回了句:“因为你是我哥啊。”提醒他两人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一家人。
许是这句话触动了他的心弦,之后的无数岁月里他和苏慕凉的关系随着各自长大从好到变差,到互相看不上,他都告诉自己他是长兄,长兄如父,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但他从未想过有一日他竟从自己的亲弟弟嘴里听到想杀他的话。他和他无冤无仇。他这个弟弟是从什么时候起生出想杀他的念头的?动机是什么?
又想到他刚进门时,他这个弟弟指着丁若溪鼻子骂的话:“若他不回来,你不会总和我吵架,你还喜欢他是不是”的话。
难道他这个弟弟是因为丁若溪争风吃醋才对他起了杀意?
苏会凝神正想着,一阵压抑的哭声从侧后方茂林里传过来,他倏然转身朝那个方向沉喝一声:“谁?出来。”
接着,一道单薄的身影从昏暗的树后转出,不远处廊下垂吊的羊皮灯微弱的光映照在来人的脸上,这人不是旁人,正是他那弟媳丁若溪。
第11章
丁若溪心中猜想被证实,一时无法接受自己的丈夫静背着自己去青楼偷腥,伤心的慌不择路的从抄手游廊下跑出来后,万没想到会撞上苏会。
朦胧的灯影里,少女如玉般的脸庞更显白皙,发髻微乱,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那双含笑春眸微微浮肿,连带着鼻尖也泛着红,楚楚可怜的仿佛被寒霜打过的海棠,娇弱不堪。
见他看她,她忙用衣袖胡乱擦了把眼角,咬着下唇难堪的低唤一声:“长兄。”
苏会眸子倏然变得幽深,抬脚走过去,站在她跟前两人合抱的大榕树下。
沉沉的关切声砸在耳边:“怎么了?他打你了?”
丁若溪不意平时和她不熟的长兄这般关心自己,心中更觉委屈又想掉眼泪,她忙别开眼掩饰:“没,没有。”
苏会面色不动,眼神却快速扫过她周身,确定没有被打的痕迹后,面色稍霁的同时,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更不虞,随即朝旁侧林荫道走了几步,拉开两人距离。
可不知为何却没有离去,只负手站在稍远的位置,仰头看天边挂着的一轮弯月,神色说不出的缪寂和冷凝,看起来满怀的心事。
乍暖还凉的夜风拂来,枝丫簌簌轻响。
丁若溪泪水虽止住了,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她知自己该避嫌离去了,可她却不知回去后怎么面对苏慕凉。
她阿耶和那些成过亲的族兄去世前,皆洁身自好,身边除了妻子外再无旁的女子,她在这种环境下长大,耳听目染的以为自己和苏慕凉成亲后,也会和她阿耶阿娘一样恩爱两不疑,从未想过自己的丈夫会有一日背叛自己。
她没有处理这种事的经验,更不知该如何处理,她知道她此刻该回去大声质问他,他身上的口胭印从何而来,自两人成婚后,他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出府几日,是不是也和昨夜那般去青楼找了别的女子?
他和那些女子曾经都做了什么?
他亲吻过她们吗?还是和她们做了夫妻间最亲密的事?
还是——
她被脑中充斥的各种纷杂的念头逼的完全不能冷静,她甚至惧怕知道他嘴里所谓的真相,整个人如同跌入了万丈深渊,轻飘飘的踩不到实处,好像除了伤心,别的什么都做不了。
如此想着,丁若溪还未干的眼眶霎时又蓄满了眼泪,她缓慢抬头,隔着层层叠叠的枝丫看向和她丈夫有着相似容貌的男人,过了好一会儿,鬼使神差般的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