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一句,把红眉给堵死了,她一下想到自己的身份,有点被刺痛了,呆坐在椅子上,再说不出来一句话。
直到绿腰牵着马出了大门,她才一个人抱臂坐在玫瑰冰槛纹的靠椅上,吊起的眼角忽然垂下来,显得有点苍老,丫鬟送上烟枪,她顺势倒下去,吞云吐雾起来。
“老爷呢?”
“快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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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绿腰简装出门,住了几个月,走的时候却和来一样,除了自己的马,啥也没有带走。
她自己可能没有察觉,经过前一段时间大家闺秀般的严苛训练,她已经不一样了。路上频频回头的行人,试图帮她回顾那些价值不菲的功课。
她不知道自己骑在马上,就像一个聊斋里的古画,那么样的风流雅致。
回村的路上,同村的人甚至认不出来她了,远远地停下来,扛着锄头看她,还有小孩主动上来问她要找什么人,是不是城里人来乡下走亲戚了。
她低头一看,自己身上这件衣服,还是姐姐为今天下午的相亲准备的,她走得急,别的钗环配饰都放下了,就衣服没来得及换,这一身的行头很贵,光上衫下裳的搭配,就不知道浪费了多少时间挑选。
于是她忽然有一点后悔,不应该说那样的话。
她的本意不是要伤害她。
思来想去,纠结,失眠到半夜。
大约到了三更,她听见外面人声鼎沸,好像有大批人朝院内涌来,火把将小院照得灯火通明。
她出门,认出外面的这些人,正是白天和严霁楼在茶楼的那群。
为首的那位,一改白日里敬茶时的卑微谄媚,指着她道:“严霁楼人呢?赶快把他交出来!”
第30章
绿腰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趁她怔愣的空当儿, 那伙人已经冲进去搜家去了,只听见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
少顷。
“杜少,没人。”出来的人摇头。
月光下, 被称为杜少的男子一脸失望,目光在整座院子来回刮过,见确实没有自己想要的痕迹,这才看向沈绿腰,不怀好意地笑道:“你们这对叔嫂,倒是一个比一个能沉得住气,我看能瞒到几时。”
说完拂袖而去, “咱们走!”
北风刮来。
绿腰一头雾水。
这个严霁楼, 不会又得罪了什么人吧?
她心里暗自沉思, 这些不是他在书院的同窗吗?昨日才见他们在一起同席畅饮, 今天怎么又闹出这么大动静。
可是当夜色渐深,外面电闪雷鸣, 眼见暴雨滂沱, 她坐不住了。
想起那位姓杜的男子离开前的警告,“严霁楼中了毒, 要是不解, 也活不了多久了, 你这个当嫂子的,也不救救他?”
这个人话里暗含着一股怪异的阴邪和幸灾乐祸,绿腰看出他虽然是严霁楼的同窗, 却与严霁楼并不和睦, 既然如此, 他口中所言定非小事。
他遇到危险了吗?
为什么不回家来呢?
难不成因为他知道自己在家?所以宁肯拖着受伤的病体,一个人流落在外, 也不愿意回来与她共处一室?
她提着灯,来到他日常所居的柴屋,打扫得倒是一尘不染,木板床边的小杌子上,摞一堆泛黄的旧信,她很不君子地翻开来看,全是她那位死去的亡夫寄给自己弟弟的。
原来他们兄弟这样情深。
从前她只知道这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常听丈夫说起这个弟弟,但是除此之外,就别无印象了。
她拉来靠椅坐下,在桌前翻看那些信,刚一打开,在那信纸中,忽然掉下一张牛皮的剪影来。
她拾起细看,是捉鬼天师钟馗的小像,虽然缺了一只脚,色彩也有所黯淡,却依旧活灵活现。
她想起在哪儿见过这东西了。
除了年底戏班子来唱大戏的村口庙台,还有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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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的几口窑洞,在风雨交加的夜晚,像黑色的眼睛,如今这只眼睛,正因为识人不明,而遭受痛苦的反噬。
严霁楼身上裹一卷破席,躺在角落里,怎么也想不到,杜庆主动向他求和的宴,竟然会是鸿门宴。
自从上次因为诬陷,始作俑者挨了打,两人就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后来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了好一段时间。
想着这姓杜的已经老实,严霁楼也不再跟他计较。
他哪里想到,水面之所以安静,是因为底下酝酿着暴风骤雨。
再说回上次那件事。
杜家书院的少爷杜庆,本来跋扈惯了,企鹅君羊衣物贰贰七五二爸以整理本文遇到狠茬子严霁楼,才吃了一个瘪,结果事发东窗后,他爹还护着严霁楼,为给严霁楼出气,把他打得屁股开花,这还不算,上次严霁楼考乡里第一,他爹甚至主动送上金银宝物,简直叫他这个从小宠到大的宝疙瘩都要怀疑,谁才是老爷子亲生的了。
他这一郁闷,就不肯出去吃喝玩乐了,不出去吃喝玩乐,底下那些狐朋狗友从哪里蹭吃蹭喝?
此时正有个篾片相公,常年出入花街柳巷,最知道那些腌臜手段,听说这个事,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一种偏门药丸,声称要以此物为老大排忧解难。
原来这药,正是给严霁楼预备下的。
严霁楼得到茶楼的请帖时,也不是没怀疑过,按理说,结了仇的两个人,再要恢复从前的那种状态,肯定是很难的,正如同破镜不能重圆,熟鸡蛋不能回生,心里有嫌隙,只会招苍蝇。
但是架不住杜庆态度好,求爷爷告奶奶的,严霁楼这个人呢,本来也是吃软不吃硬,人不犯人我不犯人,既然已经报复回去了,人家又低三下四,跟他推心置腹,他还在杜家书院里进学,杜老爷对他不错,他不能不顾及知遇之恩,便顺水行舟,给了这个面子。
桌上呢,人家也果真客气,知道他不爱酒,从头到尾也没上,倒是那一盏盏的凤凰单枞茶汤,属实价值不菲。
都是少年人,三言两语就把话说开,竟是要重修于好的意思,严霁楼心底虽然有些瞧不上这个人,但是对面而坐,不能不有所收敛,也就喝了那杯敬来的茶水,这事儿算过了。
真过了吗?
当然是假的,要不现在凄风苦雨的,他怎么会在这儿躺着。
那杯茶有问题。
世道就是这样,小人琢磨君子很容易,君子理解小人却很难,一个整天听着风声雨声读书声的人,怎么能算计过满脑子阴谋诡计的鸡鸣狗盗之徒呢?
他感觉自己浑身发烫,将要埋葬在火海了,纵使窗外漫天大雨。
“小叔叔?”
一个穿着黑衣的女人,推开门,猫一样轻巧地走过来,然后灯笼照亮他的脸。
绿腰俯下身,人还真在这儿。
见严霁楼面色潮红,额头汗湿,往常浓密纤长的睫翼也乱七八糟地湿成一片,眉心攒出痛苦的深痕,她心里一惊,“你怎么了?”
严霁楼眯着眼,短暂地看清来人,立刻表现出极其抗拒的姿态。
“你中毒了?”
她想要掀开他苫在身上的破席子,看看是否有伤。
伸出手,遭他一把打掉。
“别碰我。”他态度恶劣,推开她的时候,眼神冰冷,神情莫名地凶悍而孤戾。
这人平日虽然孤傲,却还是知道分寸的,长幼有序,就算看在他哥的面子上,也不会过分无礼,怎么突然这么鲁莽?
想到那个姓杜的告诉自己说小叔中了毒,算了,她也不打算同一个病人计较。
然而还未靠近,他就一路缩至墙角,为了避免她的碰触,还在极力向后倾斜,因为过分防备,而显得姿势怪异,口里断断续续地溢出字词,又完全不成腔调。
“你还好吗,要不要我去叫人?”
绿腰盯着他的脸,只见他紧咬牙关,似乎在忍耐些什么,绿腰觉得这样子,倒有点像是小儿发烧,这里风雨交加,旧窑洞潮气又重,怕他再烧出什么好歹来,她把手探上去,果然,额头滚烫如炙炭。
她忧愁地叹一口气。
“烧得这么厉害。”
被碰到的瞬间,他痛苦地溢出声,姿态却镇定下来,长睫垂敛之下,眸子里的欲色渐次蓬勃。
下一刻,手腕忽然被握住,她有些吃痛,抬头撞上一双发红的双眼,样子像要吃人,她心里一紧,睁大眼睛,当即明白了些什么。
“你这个当嫂子的,也不救救他?”脑海里浮现那群人离开前的邪笑。
原来他们是半夜赶来捉奸——
庆幸她直到今天才回家,否则现在已经在被捆去沉塘的路上了。
这就是他躲在外面的原因吗?
她低头看去,闪电如银蛇在夜色游走,万籁俱寂,老屋建在一片此时他定定地坐起身,深深看她,微侧着头,像是在埋伏,俊俏的脸上邪气游走,不时起伏的喉头,昭示他此时竭力的克制。
下一刻,后脑撞上坚硬的地面。
她就这么被按倒在地,后脑突如其来的疼痛叫她清醒,他的脸近在咫尺,第一次这样近,能清晰地看到浓黑睫翼上的泪水,吧嗒,砸在她眉边,极烫,像是一口酒,要渡到她眼睛里去了。
大手刚锁住她双腕,交叉钉在头顶,他的眼睛咬住她,额头的青筋贲起,直到头痛欲裂。
窗外闪电降下,两个人的样子都映在对方眼里,思绪迎来一瞬间的清明,烫手一样地丢开她,奋力挣扎着向后倒去,她尚未反应过来,头顶一松,满头青丝散落,那个离开姐姐家忘记取下的银簪子,攥在他手里。
只见一道白光划破眼前,在夜色中如同箭矢,寒锋一闪,刺入肩头,当即便有汩汩鲜血涌出,他蜷缩在地上,像一只受伤的兽。
“小叔叔——”看着满地鲜血,她戚戚地叫了一声。
他不说话,倒在旁边,背对着她,过了好半晌,用一种幽深又艰涩的语气说:
“虽中无耻小人的埋伏,亦不敢凭空污了嫂嫂清白。”
她很想问他:那你会死吗?
忖度良久,还是没有说出口,因为已经见识到他宁死的决心。
幸好来的时候牵了马,绿腰心想,自己只是来渡他一程。
随后,她正要想办法请人来救他,却没想到,族长正好带着人过来,说是有村民下午称目睹老窑进了人,怕是偷东西,他们过来看一看。
这真是雪中送炭,要不这样一个大男人,又乖僻倔强,还真叫她束手无策。
老族长目光雪亮,盯着她问:“这么晚了,杵在这儿干啥呢。”
绿腰随口扯一个谎,“小叔叔发了梦魇,半夜跑到老屋来了,拦都拦不住。”
老族长若有所思,好像觉得这个理由行得通,没有再细问,反而幽幽地自言自语起来,“看来这娃还是没放下,真是造孽。”
回转过来,又言辞犀利地对着她:“你是他的嫂子,到底也算大一辈,怎么不尽到责任,竟然叫小叔子下雨天乱跑,不久就要乡试了,咱们严家还指望他光宗耀祖呢,出个好歹咋办。”
绿腰低下头。多说多错,这时候不是讲理的时候。
把人送回去,一路上,幸好严霁楼安静沉默,就像真的睡过去了一样,他肩膀上的伤,也很懂事地没有再流血,两个人勉强逃过一劫。
看着老族长走远,绿腰赶快出去把大门门闩上住,防止外人进来。
到底不是啥光明正大的事,还是藏起来莫为人知比较好。
雨下了一夜。
雨水把窗台洗得明净,外面的那棵老榆树,播撒圆圆的光斑,铜钱一样糊在桐油纸窗上。
严霁楼再醒来的时候,因为窗帘遮掩,加上外面雨水不绝,天气灰败,也断不清时辰,嘴角一阵一阵钝痛,呼吸蹇滞,舌尖传来酥麻的痛感。
他随手一扯,原来是条紫色的纱巾,他原是咬着这个过了一夜。
上面还有丝丝缕缕的肃穆的檀香。
烫手一般,他赶快丢掉这东西。
这么一动,肩头的伤口被牵动,还在隐隐作痛,提醒他昨天夜里的危劫。
荒唐。
第31章
下午的时候雨收住了, 绿腰在外面放马,现在夏天到了,河边水草丰美, 刚下过雨,草又干净,她就把马绳拴在河岸的木橛子上,叫它自己在那儿嚼,省下给马喂食的工夫。
她蹲在河滩急流转弯处捡石头,一方面是这边的石头,常年遭受河水冲刷, 表层光滑纹理鲜艳, 确实好看, 拿回去放在窗台上, 可以装饰,也可以养花, 另一方面, 其实是有意消磨时间。
她不想回去和小叔子相对,两个人的关系, 总有一点微妙, 可能是他们都没有处理人事的经验, 她不行,他也做得不好,所以总是欠缺那种分寸感, 就好像两个毫无关系的陌生男女, 突然被塞进了一间屋子, 被要求长久地相处下去,但是不能太远, 也不能太近,不能隔阂,当然更不能重叠,这真是个艰难的任务,叫她晕头转向。
离得远呢,显得心虚,仿佛小媳妇闹脾气,她当然明白她是没有这个资格的,反倒是横眉立目的训斥,更名正言顺些,再近一步,当然就有风险,不能说的、来自四面八方的风险。
她站在河滩上,吹着风,打了几个不远不近的水漂后,终于下定决心:家里不是还有老窑吗,就叫他搬到那儿好了,把严青挣下的钱给他一半,算是分家。
回去推开门,屋里早已空空如也。
她忽然松了一口气,看来他也和自己想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