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按村里过事的惯例,饸饹面的汤底并不放红薯,谁知三姑奶奶生前爱吃甜,就是面食也要加南瓜或者红薯,她家的后辈们便自作主张,给来戴孝的人也都上一碗三姑奶奶的特色饸饹面,又因为切碎的洋芋块和红薯丁特别像,搞得他所以他不得不把它们统统剔出来,仿佛是中了小人的毒的缘故,他近日总是心神不宁,不得不加倍在饮食上注意。
绿腰回头,见他扶着墙,眉眼间厌恶浓重,貌似对刚才的饮食十分不满,不禁摇了摇头,这人还真是挑剔,西北人会有吃不惯洋芋和红薯的吗?尚且别说这是来奔丧尽孝,而非赴宴享乐。
听严青曾经说,这个三姑奶奶脾气不好,但是对他们兄弟两都特别偏爱,尤其是弟弟严霁楼,可如今看来,似乎这位小叔并不十分承姑奶奶的情。
可惜老太太及其后辈的一番心意,她第一次吃到这样的甜咸口,却觉得甚合她意。
吃完朝食就要开始请阴阳就位,子孙喊丧,亲朋上场,到了晚上还要守灵,绿腰作为妇人,这次来不光是披麻戴孝,还要兑现从前的人情,她被分到锅灶上,要负责控油和炸煮,这不是轻松的活,村里做事用的都是大铁锅,大火之下,油温滚烫,很容易被溅出来的油星子烫到脸。
她趁着人少,回到房里,找出戴孝的麻布,剪了一块,蒙在脸前面,只露出一双秀丽的眉眼,跟她同做活的婶子看见她这样,取笑她说:“你给自己蒙,不给婶子蒙,是不是看着婶子我皮糙肉厚,烫不着。”
绿腰被她打趣得害羞起来,“哪有,婶子你等着,我也给你剪一块去。”
不远处,墙根底下。
“咦,那儿棚子底下炸骨头的是谁?”有个男人正翘着头望着,冷不防,手被桌子夹了一下。
正干活的一群男人们,齐齐停下手都向那边看过去。
严霁楼也跟着望去,正是他家的寡嫂,素净的眉眼脂粉不施,鸦黑的发髻斜处别一朵小白花,明明站在烟熏火燎处,无端地幽静又干净,他一眼就知道是她。
仿佛是感知到这边很多人在看她,她急忙侧身转开,又急急离去,走动之间,白色孝布衣裳底下露出一点淡绿色的裙边,很快就消失在人群的视线之中。
匆忙离开的样子,缓慢地和他记忆中跳舞的人重叠,紫色面纱——他正想着。
有个汉子忽然接过上个人的话头,指着绿腰进去的那间房门帘子,介绍说是倒淌河村严大的媳妇,今年男人才刚死,现在还没改嫁。
那些人立刻就互相推搡着,或真或假地互相撺掇对方上门提亲,有人嘴里还叫着“说不定能捡个便宜”。
“捡便宜还能轮到你,你以为倒淌河村的男人都死绝了?别的先不说,单论严大还有个兄弟,肥水不流外人田,你看那个女人的样子,说不定已经被她小叔子玩过了。”这话说得很不正经,在场的人都邪笑起来。严霁楼不由得大为恼火,手底一松,正在抬的牌桌和灵位都掉在地上,刚才说那句话的男人,脚被桌子砸到,痛得滚在地上吱哇乱叫,像是中邪了一样,把众人都吓得面如死灰。
主事赶快走过来,“嘴里不干不净的,把姑奶奶冲撞了,有你们好果子吃,后半辈子也不要想安稳了!”
这倒是实话,因为三姑奶奶生前虽然有点疯癫,但那那疯癫不是娘胎里带来的,而是后天忽然降临的,就好像是被神灵选中赐福了一样,二十岁以前平平无奇的三姑奶奶,后面成了方圆百里赫赫有名的出马仙,现在他们在出马仙的葬礼上开人家后辈的玩笑,搞不好真的要倒霉了,想到这里,刚才还嬉皮笑脸的一群人,瞬间垂头丧气,脸色灰白,都自觉把嘴缝住,再不敢说一句话。
后面也不知道真的是三姑奶奶显灵了,还是咋回事,众人上山挖坟的路上,竟然遇到好几次险,马蜂也跑出来了,白蚁也出洞了,路上甚至还遇到成群结队的黄皮子,简直搞得人心惶惶,阴阳看了,没看出来个所以然,后面知道是那几个男的乱说,也顺理成章地甩锅给他们,说是他们冲撞了出马仙,现在要遭殃了,那几个人吓得魂飞魄散,阴阳叫他们守在坟地里面赎罪,一直到棺材出殡尘埃落定的那一刻,才算罪孽结清,那几个人无法,吓得要死也只能被留在林子里过夜。
回去的路上,严霁楼和阴阳并排走,其间他主动问起有关三姑奶奶生前的一些事,阴阳和三姑奶奶算是同行,而且自觉道行不如三姑奶奶,因此表现得非常尊敬,知道他就是三姑奶奶的侄孙,还是个读书人,便十分热情地和他讲解,后面话到浓处,严霁楼装作不经意问阴阳,说世上是不是有蛊这种东西。
阴阳听了这话,摇头说不知道,他就是个看命盘风水的,对于这种巫蛊降头一类的东西并不熟悉,隔行如隔山,他不敢乱说,不过末了,阴阳却好心地指点他一句,“你三姑奶奶生前最精通这种门道,要是她还活着,一定能解答你的难题。”
可惜的是三姑奶奶死了,严霁楼也不由得面露憾色,阴阳见他神色阴郁,似乎困苦深重,又提示他道:“听说你三姑奶奶生前有一本古经,上面写满了南北各地的道法,其中肯定有你想知道的东西。”
严霁楼心下了然,当即道谢,那阴阳似乎十分和他谈得来,又是主动给他看相,又是要看手纹,末了,拍拍他的肩膀,“后生可畏,将来必有大造化。”
严霁楼因为一向不语怪力乱神,又以为这只是兴起的恭维话,自然不放在心上,只是笑笑而已。
一回去,严霁楼就找到丧礼的主事,也就是三姑奶奶的大儿子,问起那本书的下落。
人家倒也并不忌讳,直说是落在棺材里面,给老太太陪葬了。
严霁楼心里略一思量,道谢离开,一直等到后半夜,人都入睡,院里面静悄悄的,他趁着守灵的妇人去哄儿女了,暗中进到灵堂,因为棺材还没钉死,他推开棺盖,果然,那书就在花团锦簇的陪葬金枕边。
也顾不得多想,他将书带走,重新阖上棺盖,临走前,又跪下给老人家连着磕了三个响头,这才快步离去。
回去坐在灯下,这样一翻,彻底惊住了,世上还真有这种东西,就在南疆的那些部落,窗台上,灯光一跳一跳,他的血也一阵热,一阵凉。
一阵凉,又一阵热。
窗外,有野猫叫春,这个季节这样叫,简直像诈尸。
第35章
按照当地习俗, 三姑奶奶的灵,是阖族亲戚轮流守,今天是最后一天, 明天就出殡,到晚上,按照辈分,该绿腰和另外两个媳妇了。
三个人跪了一会儿,那两个媳妇见人都散了,互相搀扶着坐起来,伸伸懒腰, 活动筋骨, “真是累人。”
“谁说不是呢?”
其中一个脸上有雀斑的妇人, 挤眉弄眼地向另一个道:“你看见了吗?白天那个哭的最厉害的。”
“你说的那是小花梅, 老三的媳妇,没想到平常跟老人搞得仇人一样, 死了反倒这么孝顺。”
“演的呗, 有些人就是这么奸,老人活着的时候各种斤斤计较, 死了哭得比谁都大声。”
两个人说得热络, 全然忘了旁边还有一个第三者。
“人不要脸是天下无敌, 你再看看青红,青红才是三姑奶奶的亲闺女,葬礼从头到尾, 一滴眼泪也没掉, 人还都背地里说她心硬、不孝。”
“呸, 那些蠢货知道啥,子女孝不孝, 难道就靠嚎丧声音大不大?我看这些能嚎的,才是最假的,真子女的眼泪在后边,一生都流不尽,不孝儿孙的眼泪,一辈子也就人前表演这么一场。”
“我看咱们不要光说老三媳妇这那的,老三自己亲娘死了都不来,也怪不了别人。”
“你说一个人连自己爹娘都不孝,那还能算作人吗?”
忽然一阵风吹过,上面的烛台滚落下来,灵棚里面一下就黑了。
两个妇人尖叫起来,绿腰回过头来,挂上挂着幽寂的微笑,“不好意思,我把烛台打翻了。”
这两人这才想起旁边还有个沈绿腰,脸上悻悻的,也不说话了,老老实实地朝铜盆里面烧纸上香。
到了后面,大家都松散起来,喝酒的喝酒,赌博的赌博,那两个本家的媳妇也加入赌局,留绿腰一个人在那儿,灵棚里面空空荡荡,只有烛火昏黄,照出苍白的魂幡,灯下她的发髻洒下影子,像一只集市上卖的泥娃娃。
墙根儿底下,请来的吹鼓班子也歇下,白天里高亢的唢呐和缠绵的弦乐都悄然,严霁楼坐在这些人中间,眯着眼睛,听旁边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偶尔应和两句。
大约是到后半夜了,那些乡村怪谈应景,也就从人喉咙里接连不断地冒出来。
有个敲鼓的大汉,讲起自己曾经捞尸的经历。
说是他十几岁的时候,在黄河的缓滩上,已经当了好几年的捞尸人,也是他命硬,别人都干不了这行,他却是得心应手,本来干得好好的,结果有一次,捞上来个人,这个人正面嘛,和别人没有啥不同,怪的是后面,竟然长着尾巴,跟猪尾巴有点像,很长时间都没有人来认领,人都说这是黄河底下的怪物,他没有在意,忽然有一天,他发现这具尸体的尾巴不见了,当天晚上回去,他就发了烧,梦里梦见自己长出了一条猪尾巴,第二天起来……
讲到这儿,有人打岔说,“真的长出来了?”
另一个笑着调侃:“敢不是把前后认错了。”
大家就都笑起来。
那人急得手在地上乱拍,好不容易等人群平息,赶快抢着说:“不是,第二天起来,啥都好好的,一点怪事也没发生,只不过忽然有个老瞎子上门,说我中了邪,再不走家里人都要遭殃了,我问他咋化解,他叫我跟着他学打鼓,说这是雷霆之声,世上纯阳至正的东西,只有学了这个,才能化解命里的劫难。”
“然后你就学了?”有人追着问。
那人说不是,因为他当年仗着命硬胆子大,根本不信这一套,拾起扫院子的笤帚,把那个老瞎子几扫帚赶走,就出门下河做活去了,那天虽然很长,但是他过得很顺利,只不过晚上回到家,跟他相依为命的妹妹和爷爷,都忽然倒在院里没了生气,家里的鸡犬鸭鹅也都无一幸免,只剩猪圈里面的那头猪幸存。
他这时候才有点怕了,废了好一番劲找到那个老瞎子,老瞎子说现在拜他为师,已经迟了,他也不愿意趟这趟混水,然后就挥着拐杖闭门送客。他被赶出门的时候忽然想起,自己家里还有一头猪,于是割下猪尾巴作拜师礼,也由此,学会了这一身擂鼓的功夫,无灾无病地活到现在。
“嗨,讲了那么多,原来是老瞎子想骗一根猪尾巴吃!你早说嘛!”有人起哄。
紧接着就是哄堂大笑。
过了一会儿,静下来之后,那个坐在最外围的吹唢呐的,摆着手说:“这算啥,我那年遇到那么一件事,才是怪呢。”
接着他就讲起来,说是当年他在南方,跟着个小戏班子,到一个小渔村里唱戏,晚上到了江边,众人都歇下来,结果到后半夜,他听见江心传来唱戏声,很幽怨的曲子,像是昆曲的唱腔——这时候别人起哄叫他学两句,唢呐师傅摆着手急忙拒绝,说不敢,当年就因为他好奇心重,觉得那唱腔好听,辞藻也好,偷偷得跟着哼了两句,第二天起来,人已经漂到下游几百里外的一个村子里面了,等他找回去,那个戏班子都解散了,他找到原来的老班主,老班主说他们惹了不该惹的东西,这辈子也唱不了戏了。
大家都有点发毛,悄悄问说“是啥”,这个吹唢呐的就说:“阴戏听过吗,给鬼唱的。”
“鬼还听戏?”
“这就是你不知道了,戏已开腔,八方来听,一方为人,三方为鬼,四方为神明,只要开嗓,不管台下有没有人都必须唱完,这是规矩。”
然后这个师傅又讲,后来他去打听了,某年间,当地有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从小就喜欢听戏,因为长得美,很受家里宠爱,一直到十八岁还舍不得嫁人,那年过十八岁生辰,他父亲要给她大开戏台,请众人来享宴,挑挑拣拣,不知道叫哪一种戏上场,正好镇上从上游漂来了个戏班子,乘花船而至,唱一种早已失传的戏,据说叫傀儡戏,里面有一个唱花旦腔的,是男人扮的,长的特别好——然后这个人说着,忽然指着严霁楼,“就像这个小兄弟这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