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府大办酒席,书院众人也都连着放假三天,严霁楼因为被杜老爷请到席上,今日特意打扮了一番,穿一身青绿印竹叶纹圆领袍,头戴乌木冠,眉眼锋峻气质凛冽,神采奕奕的样子,连同他交好的周学兄都调侃,“还以为你没兴趣呢。”
严霁楼笑得古怪,“怎么没有兴趣,今天有好戏看。”
周学兄说:“请的都是南曲班子,咿咿呀呀的,你爱看吗?我觉着不如秦腔,一去三十里,通天贯地,那才叫痛快。”
看他一脸痴迷的样子,严霁楼没搭理他,按照之前排好的位次就座,因他上次拿到乡里的头名,所以被安排在最前面,这个位子,严霁楼倒是挺满意,满意不是因为它离达官显贵近,也不是为了出风头,如他所说,只是为了看戏方便而已。
这种场合,少不了本家亲族的各种献媚,只是进行到最后,都快散席了,那位真正要出场的人还没来。
严霁楼倒也不急,朝嘴里喂一块鱼肉,很小心地,不叫刺卡住。
外面跑进来一帮穿黑衣短打的人,被杜家的家丁给截住,问他们是干什么的,那帮人很老实地回答说是来讨债的。
满座皆惊。
细问之下,原来是杜老爷的小儿子杜庆,在赌坊和妓馆都欠下重债,催缴不还,还出手打伤无辜的客人,如今被人告到了衙门。
杜老爷当然丢不起这人,火速派人去把闯祸的幺儿赎回来,幸亏杜家人脉颇广,杜庆回来时是毫发无伤,只是醉得东倒西歪,身上又脏又臭,酒色气极重,令人一看便生出嫌恶,杜老爷嫌儿子上不了台面,正要派人将他给带下去。
杜庆却眉毛一挑,很是得意地说要给老父亲献寿,杜老爷害怕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再做出什么丢人现眼的事儿,恨不得缝上他的嘴,杜庆不管不顾,一副要大出风头的样子,直接从裤子里掏出一卷画轴,动作极为不雅,惹得在场众人纷纷侧目。
“爹,这是儿子孝敬您的,听说您四处寻抱石先生的笔墨,这画便是儿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到手的,备作您老人家的寿礼。”
众宾客听了这话,纷纷打圆场,说这杜庆原来是为了老父亲才花下如此重金,又称其是如何孝敬,把这个杜庆说的跟二十四孝好楷模一样。
杜老爷听了这话,面色略有缓和,杜庆见状,未免大喜,知道自己没有白费心思,一把将那画卷扯开。
相当大的一副卷轴,宾客纷纷上前来观看,杜老爷心中也好奇儿子的献宝,径直插入人群最中心,众人围成一团,朝那画上一看,五个大字映入眼帘——“群盲鉴古图”。
鸦雀无声。
“咳咳”,杜老爷轻咳两声,“抱石先生性子原本怪诞不羁,有此手笔原非异事。”
正是正是,众人纷纷红着脸附和。
杜老爷莫名心慌,这才想起自己书院里还有个书画造诣极为出众的弟子,此时也顾不得什么了,忙拉来为自己背书,“霁楼,你怎么看。”
孤零零坐在席上的严霁楼,停下手中双著,幽幽黑瞳越过人群,淡然一笑:“自然是好画。”
不是真画,也不是假画,而是好画。
“好画,好画。”众人附和不迭。
杜庆得意至极,仰首大笑,杜老爷在这笑声中,一头栽倒在地,不住抽搐。
周学兄看过去,手忙脚乱的人群之中,严霁楼悠闲而坐,又提起了筷子,他在吃鱼。
第33章
接下来几天, 杜老爷把小儿子彻彻底底查了一遍,知道他因为这副赝品,在妓馆欠下高利贷, 还有一大笔赌债,当时就气倒了。
被在寿宴上活生生摆了这么一道,出了大丑,他这个收藏名家的身份,从此沦为笑话,连那些旧日的藏品,也蒙上真假不明的阴影, 这成了他的心病, 一时之间, 连门也不肯出, 这期间,杜老爷病好又病倒, 病倒又病好, 反反复复,杜庆则被打得半死不活关在家里。
严霁楼再听说杜庆的消息, 已经是七天后, 听说他被赶出家门, 要被送到淮南老家,今日就走,令他没想到的是, 这个杜庆竟然约他, 要见他最后一面。
严霁楼慷慨赴约。
见面的地点在城外的驿站边, 柳树被正午的太阳烤得丝丝缕缕,树下停着一辆马车, 隔着厚重的帘子,杜庆露出一只眼睛。
“我知道是你搞的鬼。”
严霁楼走过去,笑笑,不承认,也不反驳,杜庆盯了他一会儿,也笑了,把头彻底从马车窗子里探出来,靠近他耳边,小声说:“你以为你真的赢了吗?”
“你还不知道吧,那天喝茶,你嫂子也来了,就在楼上。”
……
话说完,马车走远,严霁楼依旧立在原地,远处的蝉此起彼伏,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仿佛要从树皮中钻出,使他有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抬头望向天空,正午的太阳如同火炉,他几乎怀疑刚才的话是幻听。
直到再看不见杜庆的车影子,他快马加鞭赶去了那天喝鸿门宴的茶楼,问了跑堂的伙计,还查看了账房记录,原来是真的。
太阳落山。
严霁楼沿着河边踽踽独行。
想着杜庆离开前,毒蛇一样吐出的引信,他犹豫着还要不要回去,面临那种吊诡的局面和气氛,这时候,远处有人跑来,身上还披着孝布,“霁楼,三姑奶奶没了。”
这个三姑奶奶,是严家的亲戚,在严霁楼小时候,见过她几次,老人家性子有些怪,但是对小时候的严霁楼不错,还给过他几次糖,那真是幼年生活中为数不多的甜,严霁楼一直记得她这份恩情,听了这话,也顾不得再想别的什么,放下心中杂乱的念头,打算先赶回村里。
村后废弃的窑背上,沈绿腰在上面弯着腰处理荒草,她是打算把这块旧地方给腾出来,方便分家析产,她想早点把这些杂事弄妥,接下来几天还要去给人家办席帮忙,村里的人情都是换出来的,当初严青没了要办白事,亲戚邻里们没少出力,这次轮到她还这个人情了,另一方面,没的人是三姑奶奶,她是务必要去戴孝和帮忙的。
这位三姑奶奶,论起来,她也只见过她两次,一次成亲的酒席上,一次是严青的葬礼,这个老太太是个性格直爽的人,她还挺喜欢她,记得几年前她成婚那天,老人家还悄悄跟她说,严青和她不配,她能找到更有本事的男人,她看过她的八字,看出来她将来是要嫁贵婿的,没必要将就,她当时只觉得奇怪,加上旁边人都说这老太太有点癔症,她也就一笑了之,没想到后来白发人送黑发人,严青会英年早逝,下葬她又来了,这一回,她又背着人把她拉过去,叫她不要委屈自己,遇到合适的人就改嫁,不要想着守寡那一套活受罪。
平心而论,绿腰很感激她,没想到这么好的人,也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没了。
绿腰拔完草回家,见屋子里面灯好像亮了,她揣测是严霁楼回来了,自从那件事发生,这段时间他一直都住在书院,这次大概也是因为三姑奶奶,他才回来的吧。
关于分家的事,她心里想着该怎样开口,才能显得自己不像赶人,或者被人赶。
但是自从她进院门,也没见他出来说话,好像在有意躲避,她也就装聋作哑。
身上沾了一身草汁,把白色的布裙都给染绿了,得赶快洗掉,要不就糊在上面,把这块布料毁了。
绿腰想着,进房去换衣服,因为急着洗换下来的这身,她随便找了件宽大的旧棉布袍穿上了。
天色已暗,把油灯提到院里,她蹲在井台边洗衣,捣衣槌发出樋樋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好闻的皂荚气息,灯下,因为衣裳宽大而愈加丰韵的身影映在身后的帘子上,严霁楼隔着窗看,怪不得她叫绿腰,“绿腰舞困琶琵歇,花落东风懒下楼”,鬼使神差地他想起这么一句,院墙内外,知了和蛙不时乱叫,一阵风吹过,他恍然惊醒,忙掀起帘子,将门阖上,支摘窗落下,小小的柴房忽然变得如同铜墙铁壁一般,于是那映在帘上的窈窕身影,也如水中月一般,哗然消散了。
不一会儿,外面的油灯被提走,只剩下满院子的月光,洗完衣裳的水,从墙角的水道里流出去,泡沫缓缓堆积,如同透明的卵。
蛙声一片。
在这种嘈杂声中,严霁楼第一次在读书时感到心烦意乱,只觉书上的文字比灯下还要多,如同蚊蚋一般细细密密地在耳边盘旋。
正午的日光之下,姓杜的离开前在他耳边说的话,一直绵绵不绝地回响,仿佛中邪一般,“你能忍得了一时,还能忍得了一世不成?这东西是蛊,你嫂子也有了,大孝子,你迟早要对不起你哥。”
他阖上书,和衣躺在床上,夜不成寐。
大约过去一个时辰,听见外面的脚步声。
进贼了吗?
他爬起身,掀开窗帘往外看。
寡嫂正提一桶水,跌跌撞撞地向屋内走去,桶上热气氤氲,她只穿一条葱绿色的贴身小褂,下身是烟青色纱绔,修长雪白的臂膀,因为负重而抻得笔直,赤着脚,露出纤细的脚踝。
片刻,隔壁传来哗哗的水声。
大约是知道明天要出远门奔丧,在别人家洗漱不方便,趁着在家的最后一晚,出来烧水沐浴。
仿佛有香味缭绕鼻尖,他同时感到一股热气在自己体内蒸腾,如同岩浆一般,一种滚烫的痛苦席卷而来,淹没他的身体。
等到热水都被泼出来,看她关灯上锁,他出门,打起满满一桶井水,站在院里用冷水冲了凉,这下好像叫她发现自己还在醒着。
片刻,外面响起敲门声。
“我把老窑那面地方收拾出来了。”后面的话她没有再说,希望他能听懂。
“嗯。”隔着门,他不温不火地答道。
“明天几点出发?”这回他先问。
“嗯?”她正疑惑,又听小叔子说:“三姑奶奶家离咱们远,明天日头大,要走的话得早点起来赶路。”
“哦,行。”
听见寡嫂离去的声音,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想:自己应该先验证一番,不可轻信小人言,那个姓杜的阴险狡猾,恐怕是这家伙被自己整后,心里咽不下那口气,故意诈他。
什么蛊什么药,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他知道那是假的。
第34章
鸡刚叫过一遍, 两个人已经收拾齐整。
远方的天空呈蟹青色,绿腰上马,严霁楼一个人在后面走。
凌晨草叶悬挂露珠, 山间小道上一片静谧。
这时辰已经有村民背着干粮上山了,大人成群结队,小孩和黄狗跟在最后面乱跑,驱散了两个人之间无声蔓延的尴尬气氛,越走视野越开阔,不像严家的村子在山里,三姑奶奶家, 坐落在一个相当开阔的塬地上。
刚到地方, 就看见招展的白幡, 有人招呼着上来, 将他们引进院内,众人都坐在院中央吃面, 不远处灶台棚子底下热气滚滚, 里面钻出来一个男人,三姑奶奶嫁的丈夫姓魏, 早就没了, 这魏家的小辈也不太认识人, 还以为眼前来奔丧的是一对夫妻,还是年龄大的老人灵光,一下子就认出来他们, 朝认错人的后生脑勺上拍一把, “咋说话的, 眼睛不要挖出来撇了。”
先笑问严霁楼,“小楼来了啊。”
又向绿腰点头:“侄孙媳妇也来了。”
两人都答是。
寒暄几句, 两人被请到角落里的长条漆凳上坐,面前端上来两大碗饸饹面,待客的主家叫他们吃好喝好,便又招呼别人去了。
因为三姑奶奶活了六十多,在当地已经算作相当长寿的人了,而且是无病无灾,睡一觉安安稳稳没的,没有受任何活罪,算是喜丧,主家意图大办,因此葬礼上大家都有说有笑,气氛不同于一般丧事的低迷和凄清。
做饸饹面的师傅手艺也相当不错,面压得筋道厚弹,满满当当堆在碗里,绿汪汪的小葱,白花花的豆腐,淋上被红油炝过的碎洋芋和红薯丁,暝暗的晨光里,人人低着头大快朵颐,严霁楼蹙着眉峰,小心地将洋芋和红薯丁捡出来,放在一旁,绿腰注意到这一点,也跟着蹙了眉头,却将碗里的菜和汤都喝光。
严霁楼抬眼看一眼她,搁下筷子,用粗茶漱了口后端起还剩余的大半碗离开,绿腰把他捡出来的碎菜丁都拨在碟子里,倒去喂鸡和狗吃。
严霁楼站在棚子底下远远看她,绿腰目不斜视,向后院去了。
严霁楼想起口腔中残留的咸中带甜的红薯味道,忽然一阵呕意,头晕目眩,不得不扶墙弯下腰稍作休整。
记得幼年家中无余粮,只有红薯可供充饥,他不得不把这东西当饭吃,从早到晚,连着吃了几年,有时刚从地里挖出来,怕被人抢走,甚至生的也吃,后来辗转到南方才得以摆脱这饥寒交迫的境地,只是自此之后落下遗症,一闻到生红薯味,就莫名犯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