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看过去,见月亮下,他靠在墙边打盹,垂着眼睛,因为睫翼长而柔顺,在脸上投下阴影,显得有股媚意,众人一看就明白了那故事里的男人长什么样,也立刻知道接下来讲的肯定是一段风流孽债。
这时候,严霁楼忽然睁开眼睛,大约是他闭着眼睛的样子,显得眉眼修长,这样忽然睁开,露出那双黑亮的眼珠,媚意消失了,眉眼间是全然的冷峻。
见周围人都不说话,好像受了惊,他淡淡笑一下,将姿势调整得正些,“接下来的故事,必然是那个小姐和唱戏这个男的搞到了一起,后面私相授受,捡一个花好月圆夜私奔,再后面,要么是故事结尾不详,要么是女主人公下场不祥,是这样吗?”
他说话的时候挑着眉稍,显得嘴角的弧度很是讥诮,明明语气还算柔和,可是有一股掩盖不住的桀骜。
那人听了倒也不生气,大约是走江湖见过太多怪人,应付一个小年轻的不逊,还是轻而易举的,于是只笑着摊开手:“小兄弟只猜中一半。”
接下来他向众人解释道:原来那傀儡戏班子是贩卖团伙扮的,走街串巷只为了拐卖各地的妇女儿童,骗上了花船就开到江心,连夜贩运至各地,这个小姐一看被人骗了,所谓的俏情郎竟然是个人贩子,气不过,等船开到下游几百里的一个峡谷,就趁夜跳江了。
严霁楼笑道:“是个常见的结局,故事编的中规中矩。”
人都附和说:“这个小兄弟心狠呀,是不是耍女人的时候反叫女人耍了,留下阴影了。”
严霁楼冷笑一声,懒得和这群愚人争辩。
“后面还有呢。”那个讲故事的唢呐大哥,斜着看一眼严霁楼,似乎有意要挑起他的斗意。
“后来那个人贩子也跳了,因为和从前不一样,他这回是真的爱上了这个女孩子,对这个女孩子有情意,只不过没来得及把话说清楚。”因为当地方言的缘故,这个“爱”的腔调很诡异,加上说话人说得也腼腆,听起来似乎是不情不愿的样子,透着无限的别扭。
“说清楚也没有用啊,他骗人难道不是真的吗?”有人说。
讲故事的人置之不理,只顾着讲故事的结局:“从此以后,那条江的江心,半夜总会有船出来,甲板上面永远有一个穿着红绿衣服唱戏的花旦,不知道是男的,还是女的。
夜色很寂静,仿佛真有什么丝丝缕缕的戏音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半夜凉风起,众人都有些犯寒。
严霁楼淡定地打破寂静,“这个故事,到这里算是露陷了,前面的什么猪尾巴、花船、阴戏,比起这个,简直是不堪一击,人贩子会忽然良心发现,就相当于狼不再吃羊,改吃草。”
严霁楼神色冷酷,对这个故事表现得异常反感,“这个小姐不聪明,这个男人更是愚不可及,为了一己私情,他们倒是一死了之,其他人却要遭受无妄之灾,白白被坑害,百年之后还要上演阴戏,毁坏无辜百姓的营生,未免过于张狂,即使是故事,也不该这样讲。”
这些老大哥一听,更加笃定他是过去有历史,心中有隐痛,所以怨气才这么重,敲鼓的汉子走前还拍了他一把,劝他早日看开,只有讲故事的吹唢呐人,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说他将来一定是个好官,还祝他早日高中。
目送这些人都散去,他拍散身上沾染的尘土,捡起垫在地上的那本旧书,向灵棚走去。
远远地就瞧见寡嫂一个人坐在灯下,歪着脑袋,额头轻点,似乎极困倦,怀里的绣绷,早已经滚到一边。
他走过去,拾起地上的绣绷,见上面绣着唐卡图案,一个莲花生大师的佛头,已成雏形,金碧相射,锦绣交辉,上面的丝线绣法轻盈,颜色绚烂夺目,如同丹青妙手随意泼洒。
有一瞬间,他不由自主地抚了上去,纵横交织的丝线忽然像有了温度,那种纹理和他的指纹巧妙地重合,好像血管里什么东西在汩汩涌动,像是要刻进血肉之中,他莫名地手心发烫,急忙丢开,把那东西放在她面前,自己转身将书重新填入棺中,匆忙离去。
第36章
丧事过到这儿, 也就告一段落,将那些桌子凳子灵幡香烛都撤下来,最后在村口的庙台子上, 请大家看一出戏也就算完了。
请来的班子是秦腔,唱了一出《红鬃烈马》,又有《三滴血》、《铡美案》,都是当地人耳熟能详的老曲目,不知道听了多少遍,这会儿再演,人还是坐得满满当当。
绿腰不爱听这些, 因为一是故事老套, 二是这种唱腔戏词不容易懂, 听了这么多年, 她还搞不清楚里面有些段落的意思。
而且此时,她正和严霁楼坐在一张桌子上, 不知道是她, 还是他太显眼,人群中, 总有很多探询的目光向他们投来, 虽然两人中间隔着大半距离。
绿腰扭过头去, 和对过儿的那个小媳妇窃窃私语,两个人交换针线的绣法,头发的梳样, 还有最近集市的物价和见闻。
严霁楼坐在那儿不说话, 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儿被九叔公拉走,在众人面前露相去了。
长辈都在最前头坐着, 严霁楼白净挺拔,站在一群苍老黝黑的农村老汉当中格格不入。“这不是严家那个二娃么?都长这么大了。”有个咂着烟锅的老汉说。
“是呀。”九叔公得意地说,“现在可有出息了,在杜老爷的学塾里面念书,成绩都是数一数二的,马上就要考官了。”
人都纷纷附和:“有出息,将来可不要忘了报答咱们严家对你的养育之恩。”
严霁楼垂下眼睛,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个很标准,却又淡得转瞬即逝的笑容,眼底一片冷清。
“我咋看这娃,越看越像……”老汉把烟锅取下来,朝里面重新填烟丝。
九叔公飞快瞪了老汉一眼,“抽你的烟,那么大烟锅还堵不上你的嘴吗?”
九叔公是族长,在村里很有威望,说话比皇帝的圣旨还灵,大家都不敢反对,因此这个老汉也就讪讪地闭了嘴。
另一边,绿腰正说话,听见看客都喝彩,头一抬,原来是前面台上的戏正唱到精彩处。
在那攒动的人头间,严霁楼回来了,手里抓着一把蓼花糖。
他走过去,把糖撒在绿腰面前的桌子上,剩下的一半给那个小媳妇,分配得极其公平。
“九叔公给的。”
给完自己回去,坐到原来的位置。
那小媳妇抬头望了一下,绿腰倒是没动。
“这是你小叔子?”等严霁楼走远,小媳妇努着下巴,一面朝严霁楼那面张望,一面拿手肘轻撞绿腰。
绿腰低下头,嗯了一声。
“你小叔子,长得和他哥不太像啊,”小媳妇剥开油纸,朝嘴里丢一个蓼花糖,那雪白的糖霜,沾在她的唇角,和洇染的艳红色口脂交替在一起,显得有些触目惊心,“你家那口子活着的时候,我见过嘞,长得人高马大,浓眉大眼,没想到有这么个细致的弟弟,皮肤白的,性格也是文文静静,跟个姑娘似的。”
绿腰这时候也留心看去,还真是,严霁楼长得同他哥哥严青,确实不大相像,两个人的个子,倒是差不多高,甚至严霁楼还要更高一些,只是他哥哥体格宽,因为常年上山下河得跑,显得壮实,他清瘦,是书斋里面静坐出来的气息。
眉眼呢,乍看也有点像,骨相都立体挺拔,其实也很不同,严青五官俊朗疏阔,严霁楼呢,是那种带有勾连的精致,又因他表情极少,常常有些幽微的气息在脸上游走,显出一种肃穆来。
“你小叔子啥时候成亲呢?”
顺口就有胆大的中年婆娘笑问严霁楼,“小伙子,有中意的对象没?”
很快就有人怼她,叫她不要操媒婆的心了,“人家还在念书呢。”
这倒也不能怪这些妇人多口舌,长久以来都是这样,当地人靠天吃饭,人生最重要也就是养家糊口娶妻生子,难免要在这个问题上操心的,即使是不那么熟的人,也要问候一二。
秦腔一声吼,直响到了三十里外,戏文里王宝钏的寒窑倒塌,陈世美的头掉落虎头铡,很快天光大降,远山上羊牛下来,入夜了。
到了夜里,红红火火的秦腔就该退场了,深夜后半场,已经走了不少人,却还要清场,目的是为把小孩子们都赶下去,因为这后面的内容,实在是不宜。
与白日里那种正戏不同,后半夜唱的叫风雪戏,这风雪戏呢,虽然叫了个冰天雪地的名儿,其实十分火热。
因为它还有另一个名字,叫粉戏。
这个粉戏,顾名思义,自然是有无限春光。
弯月在天,夏夜里蚊虫叮咬,戏台周围烧起艾蒿,那种清苦的气息很快蔓延开来。
众人都静悄悄坐在一处,等着看那穿单薄衣裳的花旦出场,其实那花旦却是男人扮的,这是公开的秘密了。
绿腰第一次看这个,心里有些不好意思,想走,见周围人都不动,自己乍然声张,倒像是有古怪,同时又有些隐秘的好奇在滋生,于是终究坐定了。
不多时,管弦声动,伴随着宛转乐曲声,那花旦出场了,穿一身立领大襟水红衫,桃色的花间裙,裙底下一双三寸金莲,却原来是踩着木跷作装扮,故意扮出那一种风流妩媚、弱柳扶风的姿态。
“姐儿生得好像一朵花,吃郎君扳倒像推车。猪油煎子面筋荤子我,材前孝子满身麻。
姐儿生得好个白胸膛,情郎摸摸也无妨。石桥上走马有得宋记认,水面砍刀无损伤。
姐儿生来骨头轻,再来浮萍草上捉蜻蜓。浮萍草翻身落子水,想阿奴奴原是个下头人。
姐儿梳个头来漆碗能介光,茻人头里脚撩郎。当初只道郎偷姐,如今新泛头世界姐偷郎。”①
……
后面越唱越不像话,幸好因为这戏文和唱腔都不是本地的,绿腰听不懂那词,只觉得周围的热潮一浪高过一浪,隐约感知到那等绵绵春意,不多时,台上的花旦小生同入台角搭起的一座大帐,旦角把一只绑跷小脚故意露在帐外。
满座叫好。
帐子摇动完毕,等戏子出来,短衫肋以上纽扣松开,大红色的内衬显露于外,不但妆容粉极,意态亦粉极,绿腰心想,怪不得叫粉戏。
人都大笑。
绿腰面色滚烫,余光一绕,这才发现小叔也在座,赫然就在自己旁边,不由得面露赧然。
紧接着,又有一出《挑帘裁衣》,“二八佳人生巧样,红罗帐空了半床”,此曲毕了又是一出《戏叔》。
这戏不是好戏,是一出叔嫂的戏码,绿腰自然避嫌,正坐立不安,背后阴影笼罩下来,传来极轻极凉的声音,“走吧。”
绿腰起身。
两人一前一后,皆是脚下如飞,再回头,已经走出极远,只有那声音,还缠缠绵绵地回荡在戏台上,烧起来的艾蒿青烟,一直飞上繁星点点的云天。
大路口有马车牛车等着拉人挣钱,盖因三姑奶奶家排场大、戏热闹,吸引了一些旁边村镇上的人来看,间接地促进了商机。
先前那辆牛车便宜,人已经载满走了,旁边那辆马车上也已经挤满了人,车夫坐在辕上,手里提着缰绳朝两个人吼,“走不走,人满了,再不走,黑了狼出来了。”
严霁楼转头看向绿腰。
绿腰忽然想起之前半夜在山道上碰见狼的那一回,便说:“走。”
上了车,才察觉上当了,这人坐得满满当当,哪里还有空位给他们。
严霁楼先爬上去,绿腰上不去,严霁楼便伸出手,递给她。
绿腰犹豫了半天,直到车上的其他人都发出不满的嘘声,于是她抓住他的手,他很快握住,用力一拉,将她卷入车厢中。
幸亏这里离他们本村远,这趟马车上,都是些陌生的男女,没有人认出他们这对叔嫂。
绿腰想着方才那一下,也就罢了。
盛夏的夜晚,空气潮湿闷热,这马车虽然有个篷子,却十分简陋,破旧的板材,虚弱地拼接在一起,已经掉出一块,因为马蹄起伏和大风吹刮,剧烈地晃动着,锯齿的边缘不时打到她的后脑,她因为脚底被被人的小腿困住,上身也不方便转,被挤在一个小角落里,只能懊恼地忍着残板的颠扑。
忽然,脑后的钝痛消失了,她好奇地回头,张望,却对上一张冷若冰山的俊脸。
原来是小叔展臂扶住那块板材,让出自己的半壁位置,才为她搭起一块无虞的庇护所——虽然也正好叫她掉进他的臂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