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地一下,沈书晴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
陆深但笑不语,将他往向下的石阶带。
报国寺屹立了千年的古老石梯上,一松姿鹤骨的男子,身着玄色锦袍,牵着他娇俏的小王妃,徐徐地往观音殿走去。
观音殿前,信徒们络绎不绝进进出出,几人说起里面一座释迦摩尼宝幢。一人回答:“这释迦摩尼珍珠宝幢结合了木雕、玉雕、漆雕、穿珠、金银细工等工艺,光是珍珠就用去了四万多棵,可谓是价值连城。”
沈书晴有些好奇,逮了个小沙弥去问,小沙弥说:“迦摩尼宝幢乃是高祖帝陆平安的父亲太祖帝为了他的侍妾,捐赠给报国寺的宝物,距今已过去两百多年。
太祖帝的侍妾乃是瘦马出身,因不忍心爱之人迎娶他人,在太祖帝娶亲的当日,一把火烧死了自己。
自尽而亡是要进畜生道的,太祖帝心疼她,便捐赠了这个传世之宝给敝寺,只求将自己亲手刻的那位侍妾的玉雕供奉在观音座下,享受信徒的香火,以助她修功德来世不必进畜生道,投个好人家。”
沈书晴是知晓陆平安的,那是梁朝第一任皇帝,也是史书记载的唯一一位女皇帝,更是陆深的先祖。
小沙弥说话间,已引导沈书晴两人行至观音殿里,并指向那座置放在观音坐下的玉雕,“据说,那位侍妾去世后,太祖帝不眠不休一个月,才将她雕刻完成。”
那玉雕精美绝伦,是个极为娇媚的女子,便是连最细微的眼神都刻画的惟妙惟肖,可想而知那位侍妾早已在太祖帝心里留下了烙印。
沈书晴感动于这个凄美的故事,声音沙哑地道:“既然太祖帝如此挚爱那位侍妾,为何又要另娶她人啊?”
“还是说,世人皆是一样,等到失去以后,才发现原来他爱的是那位侍妾?”
陆深摇了摇头,不认同地道:“这个侍妾并没有死去。”
小沙弥驳斥道:“可王爷,这是我们寺里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故事。”
陆深没好气道,“那位侍妾,乃是高祖帝的生母,也正是本王的先祖,本王还能不知?”
原来那位侍妾并没有死,而是心如死灰后,以这样的方式死遁离去。
沈书晴这才稍感欣慰,但听说太祖帝追回长宁郡主的艰苦过程后,又十分感慨,“若是太祖帝一开始就认清自己的心,便不会有那般多的波折。”
沈书晴不是一个喜欢波折的人,在她看来,平平淡淡才好。
是以,她捻起三只清香,在观音座下的烛台上点燃,对着观音菩萨和那玉面女像各拜了三拜,“观音菩萨,先祖娘娘,信女不求荣华富贵一生,只求和心爱之人无病无灾相守到老。”
陆深听她祷告,些微有些恍惚,想起他初次留宿葫芦巷那回,那时她还是他的外室,当夜他一入院子,便瞧见她也是如今这般对着月神拜了三拜,当时他们才不过见了两面,她竟然将他与她的父母亲相提并论,祈祷他事事顺遂人安康。
他动了动指尖,鬼使神差的,问她,“书晴,你是不是一开始就喜欢上了本王啊?”
“从我们第一回 见面的时候?”
“回答我,我要知道真相。”
沈书晴本打算将此事埋在心里,永远不告诉他,但他问得如此认真,这又是在菩萨面前,她没办法在菩萨面前说谎,便民往后抿了抿耳边的碎发,扭捏地道:“王爷,你还记得四年前,花灯节被你从破庙里面救出的那个小女孩吗?”
第32章 决裂
“不记得了。”陆深回答得言简意赅。
他是真的不记得,四年前,他刚接手刑部,大案小案不断,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哪里会去记得一个才十二三岁的小丫头?
沈书晴清亮的眼神霎时暗淡了下去,她视为珍宝的记忆,男人却是一丝一毫也不记得,遂嘟着嘴否认道:“妾身是说着玩的,并没有这一回事。”
陆深摸了摸她的头,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然则却不曾想,这一个极小的插曲,却直叫沈书晴将他从那段心驰神往的记忆中割裂了出来。
从此以后,他只是贤王,她的丈夫,而非那个从天而降的盖世英雄。
但就丈夫这层身份,也足以支撑沈书晴与他长长久久地走下去,除非这中间生出甚么变故。
从报国寺回去王府的路上,沈书晴问他,“王爷,你会一辈子待妾身好吗?”
陆深回答得利落,“当然。”
沈书晴握紧那枚最终由贤王钦定给她的平安玉,心满意足地靠在他的臂弯,在他怀里蹭了蹭。
陆深习惯性地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困了就睡一会儿,到了本王叫你。”
月份大了,也着实犯困,沈书晴没有客气,在他怀里睡了起来。
两人才一回到王府,沈书晴就收到门房送过来的一筐樱桃,水灵灵的,关键个头大,红菱当即就亲自去替自家小姐洗了吃。
只不过,才一会子功夫,她又兴冲冲地折返回来,“小姐,樱桃篮子里有一封信。”
沈书晴瞥这那黄纸信封,不必看里面的内容,也知晓是钟灵又来捣乱了。
她答应了陆深不再理会钟灵,想了想便攥着信,叫红菱洗了樱桃端在食盘里跟着,一同前往前院的书房,将信交给陆深,由他自己处理,毕竟是他的表妹。
到了书房外,小李子迎上来,被红菱拉到了一边,分了一碟子樱桃。樱桃是稀罕货,寻常小李子吃不得,如今能尝鲜,也是感激,便拉着红菱去厨下,要分他些翠园斋刚买的糯米糕子。
门口无人侍候,沈书晴则把半夏留在廊下,自己则抬手去敲门,忽而听里头王爷的声音传来。
“钟灵留不得了。”
钟灵?
好端端地提钟灵做甚?
而且,钟灵怎就留不得了?不过是想嫁他而已,罪不至此。
莫非?
沈书晴叩门的指关节顿在空中,淡淡瞥了一眼左手捏着的书信,轻蹙了蹙眉,但还是选择相信陆深。
正又要轻推开门。
这个时候,林墨的声音响起,“王爷打算如何处置钟灵?”
沈书晴收回推门的指尖,退后一步,竖起耳朵听起来。
陆深道:“鸿胪寺今日正在拟定和亲吐蕃的人选。”
林墨大惊失色,连声音也不自觉尖锐了许多,“那吐蕃王年岁可不小,够做钟小姐的祖父了。”
“王爷,他毕竟是你的表妹,你当真还要做到如此地步?”
陆深冷淡出声:“本王留得她一条性命,已是看在她是本王表妹的份上。”
钟灵到底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以至于陆深要如此对她赶尽杀绝,竟然要将她嫁去给一个老头子?
沈书晴毫不犹豫撕开了信。
抽出来一看,险些没有背过气去,以至于过了好一会儿,他捏着信的手都还微微发颤。
他怎么就那么疯啊!
正这时,林墨推门而出,沈书晴将信封藏在背后,陆深已然见到了他,迎了出来,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一如往常两人私下相处时那般。
沈书晴有些纳闷,先不说这钟灵信中的事,但就方才他们在书房中的对话,分明得知被她听去,却怎么还能装得出一幅无事人的模样?
沈书晴随他去到里间,择了靠窗的一张扶手椅坐下,试探地问:“表妹做了甚么事啊,你竟然要将她送去和亲?还是去和亲一个老头子?”
陆深闻言没有任何异色,不答反问:“你怎么来了?”
沈书晴捏紧了手中的信纸,壮起胆子答:“怎么,我来不得吗?”
陆深眨了眨眼,眼中一抹异色划过,转眼他便恢复如常,还自翘头案上端起一碟子梅花糕,放在了深书晴左手侧的高几上,觑了一眼她拱起的腹部,“饿了吧,还不到夕食的时辰,你先垫垫肚子。”
他这般波澜不惊,倒是显得沈书晴多少小题大做,想起上一回他也是这般云淡风轻,继而轻轻揭过,沈书晴有些拿不准他这是真的无辜,还是装腔作势。
若他是冤枉的,她再一回冤枉他,只怕会伤透他的心。
可若那信上写得属实,那他岂非太可怕了?
思虑再三,沈书晴决定用迂回一点的问法,“今儿妾身听半夏和紫鸢说起蚀骨香,说杨柳巷里有位姑娘中了这个毒,楼里的妈妈给他找了个壮实的男子解毒,毒倒是解了,可那男子当场就死了。”
说完这句话,沈书晴就去看陆深,只见他直起身来,将夹在腰带的折扇取下,慢条斯理地摇起折扇,漫不经心,甚至眼里还饱含宠溺的微笑。
他这般气定神闲,沈书晴又一次怀疑自己错怪了他,可若非信上所说,陆深怎可能会将钟灵送去和亲一个老头子?
因着这一点,冒着承受他雷霆之火的风险,沈书晴鼓足勇气,说:“妾身就是觉得奇怪,妾身记得去年王爷替妾身解毒过后,似乎也并没有受多少罪,只不过泡了几回药浴,甚至连汤药都不曾用过。”
陆深的笑意加深,却不达眼底,依旧徐徐扇着折扇,却并不言语,只盯着沈书晴的眼睛看,直勾勾的,坦荡得很,沈书晴本就不确定是否冤枉他,当即心虚地垂下了头,要用右手去扣左手的掌心,一个不小心,信封中的信纸便落在了地上。
她下得一个机灵站起身,想要弯腰去捡起,却因为笨重的肚子根本连腰也弯不下。
陆深摇头,无奈笑笑,这才将地面的信捡起来给她,那封信叠了几层,只露出最末几个字——钟灵敬上。
沈书晴都瞧见了,陆沈不可能没有瞧见。
沈书晴以为他会打开去看,便是不看,至少也会问她钟灵说了甚么,可他甚么也不曾做,甚么也不曾说,只递给她,还温声嘱咐:“拿好,别再掉了。”
“便是掉了,也不必亲自去捡,你身子重。”
刷地一下,一股巨大的愧疚窜上心头,她定是又错怪他了,定又是钟灵挑拨离间。
沈书晴站起声,张开双臂拥住陆深,将头贴在他的胸膛,他的心跳一如寻常平缓,叫她十分安心,这般拥住好半晌,沈书晴才淡淡出声,“对不起,我又怀疑你了。”
陆深淡淡一笑,将折扇重新别回腰间,抬手去摸她滚圆的后脑上,轻抚她顺滑的发丝,“这下子,你知晓,本王为何要对付钟灵了?”
沈书晴抬眸。
陆深了然一笑,“想来方才我与林墨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钟灵她为了要嫁给本王,已是有些疯癫,本王实在担心她对你做出甚么丧心病狂的事,才不得不让她去和亲吐蕃。”
“本王实在是害怕她再待在金陵,会危及到你们母子的安危。”
瞧瞧这话说得多漂亮,君不见沈书晴已深信不疑,又开始不断保证往后不在信钟灵的话云云。
可天意就是喜欢作弄人,宁远侯知晓钟灵又给沈书晴递了信,慌忙就过来灭火,没想到就听到这样一出,自家的好侄儿为了捂住真相,竟然不惜要将自己的闺女送去吐蕃和亲。
气得他那是吹胡子瞪眼,当即呵斥陆深道:“陆深,本侯为了你们母子,可谓是呕心沥血,你却在这里盘算着将本侯的女儿送去给一个老头子和亲?”
陆深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出声还带着诘问:“本王这么做,舅父难道不知这其中的因果?”
宁远侯刺当即挺起腰杆道:“当初之事,虽则事灵儿不对在先,可你那个小外室不是没有中毒吗?”
“你不是将那些药大部分用在了灵儿身上?为了替她解毒,本王还害死了一个无辜儿郎。可即便如此,灵儿也永远都不能生养孩子了。”
“灵儿她已经自食恶果,可你为何还要对她赶尽杀绝。”
这一番话,恰巧印证了钟灵信中所言,钟灵在信中写道,当初她给她的茶水中下了蚀骨香,但此事被陆深发现了。陆深并没有阻止她的行为,反倒是将计就计行了一出苦肉计,只不过只让沈书晴用少量的媚毒,剩下的后来全都灌给了钟灵。
而陆深之所以用这个苦肉计,乃是为了向她的外祖证明他的心。
事实摆在面前,再没甚么好说的,陆深骗了她,她从前的那些推测皆是正确的,他从头到尾皆在骗他、利用他。
沈书晴将环在他陆深劲腰上的手收回,径直往门外走去,陆深拉住她的衣袖,沈书晴被迫停下,步摇往前荡去,两行热泪沿着眼尾淌下,她用力扯回被陆深攥着的衣袖,一句话也不肯跟他说,快步往外走去。
陆深唤她,“书晴。”
沈书晴并未顿步,走得头也不回。
沈书晴爱他得如痴如狂,陆深从未在她这里受过冷遇,是以即便到了如此地步,陆深也不愿意低声下气,反倒是带着几分胁迫地道:“沈书晴,你敢走出这间屋子,你往后就不要做这个王妃了。”
热泪再次涌出,沈书晴抬手抚去,却并没有回答任何只言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