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等来了那个收留他们的老妇,以及提着药箱跟着老妇进院门的大夫,却始终没有等来他心心念念的女人。
再度躺下时,因为心里极度的失落,他不曾注意到睡姿,直接将穿透肩胛骨的箭尖压在了床板上,染红了土白布铺设的床单,伤口处疼,却不及心口处传来的细细密密的疼痛。
她到底还是抛下他了。
大夫是整个镇上最好的大夫,内科外科兼修,他替陆深取出了箭矢后又包扎,最后又开了内服的汤药叫老妇人去抓药,脚踝上的伤不曾伤筋动骨静养几天便是。
陆深全程一句话不说,只紧抿着牙关,那模样瞧着像是大夫欠他多少银子是的,大夫只当他是怕疼,又拿过给到老妇人的方子,加重了五灵脂的分量,可减轻疼痛。
“现在的小伙子,真是一点苦头吃不得。”大夫摇摇头,收好诊箱走了。
老妇送走他,回来与陆深说自己要出门一趟去替他抓药,又想起马上要到午膳的时辰,而她要出门去抓药,便递给他一个干硬的馒头,“这位公子,你先垫垫肚子,你媳妇去给你买猪骨去了,说是给你熬汤补身,要晚点才能回来。”
霎时,陆深便松开咬紧的牙关,红了眼眶。
原来,她没有不要他。
第45章 迫不及待离开他
一颗心落到实处,陆深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重新躺回炕上去,这才敢放心闭目休息,毕竟一夜不曾歇息,又受了重伤,松泛下来立时就沉沉睡去。
沈书晴挎着竹篮回来时,便看见这样一幅画面:
玉面郎君躺在不合他身份的土炕上,脑袋下是花布枕头,盖被是洗得发白的灰色褥子,如此简陋的条件,他却比从前在王府睡在金丝楠木架子床时还要睡得沉稳,他面色十分平静,不知是梦到了甚么,唇角竟些微翘起。
如此死里逃生,他怎么还笑得出来?
陆深的确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多了一个闺女,他们一家四口,在葫芦巷的宅子里铺设了凉席,他指着天上的北斗七星给遥儿讲述这些星宿背后的故事,闺女则缠着她娘亲要抱抱,可她娘亲一门心思绣着手里的绣活,是修竹明月图,他以为那是绣给他的。
可他并不喜欢明月,他就说:“夫人难道不知为夫不喜欢明月吗?”
明月何其高洁,他自问不配,难免亵渎。
可他的妻本是面无表情的,闻言却是似换了一张脸,唇角讥起一个弧度,“我这又不是给你绣的,我这是给他绣的。”
那个他是谁,显然不言而喻。
他陆深只是个替身,那个他才是正主。
“瑶瑶,不要,不要这样对我。”
陆深陷入梦中,然则却喊出了沈书晴的闺名,见他眉头紧锁,额尖发汗浸湿了鬓边发丝,知他可能好梦转了噩梦,担心汗不除干净会引发风寒,她抬起手用衣袖去给他擦汗,“陆深,你就不能忘了我吗?”
“你连梦里都是我,若是我心里有你,我会觉得很感动。”
“可是如今,我只感到负担。”
擦干净额头上的汗,沈书晴将他的手放回到炕上,这才缓缓起身,出门前又看了一眼陆深,他虽然已安静下来,但不知是不是听到她刚才话的缘故,眉宇间却越发急促不安。
她疑心他可能醒了,于是狠下心,再添了一句,“你的伤是因我而起,我会照顾到你伤好才离开。”
这以后,便再也不去看他,去到外头的灶房生火起灶。
他们不是一路人,本就不该做夫妻,从前的结合已是错误,绝不能一错再错下去。
她不可否认依然有几分惦记他,昨夜也令她心动片刻,然则这些却不足以让她忘记他从前那些欺骗与算计,还有那一闭眼想起就浑身发抖的疯狂——当时她表兄不过是楼了她一下腰,就要对人家喊打喊杀,还有那个他一直疑心的她所谓的心上人,也不知他找得怎么样了。
他还要杀了他呢,想到这里,沈书晴冷笑一声,要杀了他自己吗?
只她才跨出土坯门槛,陆深便睁开了眼睛,早在沈书晴给她擦汗时,他便已经醒来,本想到她愿意给她擦汗,多半还是体贴他的,结果她接下来的话,却是将他的心撕得粉碎。
她果然对他只有愧疚,她留下来也不过是因为他的伤是为了救她。等他的伤一好,她依旧是要回去做她的陈五娘,而非他的王妃。
因她肯留下来而高高升起的希冀,在这一刻粉碎得灰飞烟灭。
沈书晴去到灶房,她将猪大骨取出,焯水后加了姜块放入瓦罐里炖煮,再炖汤时她又抽空和了面准备做面疙瘩下在大骨汤里,起锅时再加一些菜叶子,别提多美味了。
沈书晴走后,陆深虽闭着眼,却始终没办法再入睡,妻子随时准备跑路,他要如何才能安睡?
后来,门外的大骨汤香味飘过来,他更是睡不着,便推开窗扇往外边看去,这户人家的灶台在院子里,只简单遮了个草棚,是以陆深可以看见沈书晴的一举一动。
炉子上炖着瓦罐,她徒手去揭盖,却因为太烫,只才一触碰到就烫得跳了起来,忙去捏自己的耳朵降温。
他想去帮她,却根本下不了地,只能干着急。
好一会儿,她才找了块帕子将瓦盖的盖子揭开。
她拿出醒好的面团,用筷子一点一点碗汤里面拨面块,很快汤面上便浮现许多面疙瘩,她又放了几片菜叶子,撒上葱花,最终将面疙瘩及汤盛入碗里,行云流水得仿佛她时常做这样的事情。
可即便是做他外室之时,他也不曾薄待过她,她为何会做这些?便是从前在沈家,她也该是养尊处优才对。
陆深不能下地,沈书晴只能在屋子里支了一张桌子,另置了一张凳子她坐,陆深则坐在炕上,将盛好的两碗大骨汤面疙瘩端过来,沈书晴给他面上摆上筷子调羹,便自顾自地吃起来。
陆深本是不愿意用这样粗鄙的食物,但见她吃得认真,每块骨头都啃得干干净净,便是连骨髓都细细吮吸,倒是也惹起了陆深的食欲。
先是用调羹勺了一口汤,汤勺里飘着一点油腥并几颗葱花,汤体透亮,看上去还不错,便放入了嘴里,没想到竟然意外地好吃。
夹了块面疙瘩,竟然也劲道入味,便是连大骨上的肉也炖得酥软脱骨。
“没想到我们瑶瑶还有这等厨艺。”
这话勾起了沈书晴从前在沈家寄人篱下时不好的记忆,她只晦暗不明地说:“有段时日,十分拮据,丫鬟都养不起,凡是只得亲力亲为,便学了一些厨下的本事。”
陆深纳闷呢,从前她是沈钰的掌上明珠,怎会拮据,便是后来沈钰去世,也还有沈延在,她怎么会拮据至此呢?
难道说?沈延曾经薄待过她吗?
可她会为了沈延来做他的外室,照理说沈延该待她很好才是。
“你为何当初要为了你大伯父当本王的外室啊?”
这个问题陆深从不曾问过,只当她是与大伯父感情深厚,才愿意牺牲自己。
虽然事情已过去一年有余,再度提起此事,沈书晴还是一度哽咽,她不愿意将伤疤揭开来给他看,毕竟在她心里,这个人不是甚好东西,说不定又会拿她的弱点来拿捏她,从前不就仗着她喜欢他,各种欺负她。
她并不回答,只缄默将碗筷及桌椅收拾出去。
等她回屋来时,手上多了一碗药,早在炖汤时,那位老人家便抓药回来了,她洗干净小火煨着,如今也差不多到时辰了。
“大夫说了,要趁热喝。”
陆深端起黑漆漆的药碗,鼻腔窜来一阵汹涌的苦味,从前便是生病,孙太医开给他的药方也尽可能好下口,倒是从未喝过如此苦的药,是以他并不肯饮下,他宁愿生挨着,反正从前在军中之时也不是没有生抗过。
沈书晴见他看着药碗眉头紧锁,便也明白了几分,因着急他的病情,甚至还上手捏着调羹给他喂药,“你不好生吃药,那你便不能好,你不能好,那你便不能下地。”
她这般急切想要他好,然后等他一好,便可以毫无顾忌地踢开他是吧?
陆深撇眼看向外头灶房草棚上升起的炊烟,那是人间烟火气,挪眼到女子面上,娇丽温婉的小妻子亲自下厨给他做饭食,端茶送水,殷勤周到,这样的日子他已许久不曾真切体悟到。
自从三个月前两人闹翻以后,他便再也不曾体会过这样的温情,他十分眷念,他不想随了她的意,他想要她留在他身旁久一些,再久一些,即便明知这样对自己的身子不好。
只要不死,这药他打死也不能喝。
说罢,他勾起一边唇角,将苦药往沈书晴面前一推,“这大夫也不知医术如何,本王怕越吃越坏,还是不要吃了。”
沈书晴当即就急哭了,“这药花了五两银子,你若是不喝,可就没有了。”
五两银子一共三幅药,大夫说吃了见好久在家养着,不见好再去抓药。
陆深长这样大,不曾受过穷,只知晓他让她去换钱的衣裳价值不菲,于是问她:“那件云锦衣裳你换了多少银子?”
说起这个,沈书晴有些沮丧,“小镇上的人不识货,不知道这是江宁制造局出产的云锦,只肯给八两银子。”
这衣裳便是布料也值上百两银子,这确实当做寻常绸缎卖了。
八两银子,出去大夫的看诊费,药费,还有今日的菜钱,只怕是剩得不多,陆深便是再任性,也知晓不可浪费这笔“巨资”,只得捏着鼻子将药全数饮下。
他才刚用下药,沈书晴便喜笑颜开,“大夫说了,你这脚伤问题不大,只需要如常用药,五日后你就可以下地,到时候你可不能再拦着我。”
啪地一声,被这句话吓唬住的陆深手一松,将粗大碗掉落在地,他愣愣出声:“你就这么迫不及待离开本王?”
第46章 沈氏,你骗我?
他说这话时,眼里满是神伤,就好似她做了负心人一般,倒是叫沈书晴生出一股子怯意,竟捂着心口瘫坐在了炕上,“我......”
我甚么,她没有说出口,陆深已经将她压在了床榻之上,舌尖寸寸抵入,将她要出口的恶言通通拆吃入腹。
他吻得好用力,勾住她的舌尖,死命吮吸,几要叫人喘不过气,她睁开蒙了一层水雾的杏眸,他凌厉的下颌满是汗意,修长的脖颈上青筋凸显,好一幅久旱不见雨露的干涸模样。
许是察觉到了女子的目光,陆深张开泛着水色的眸子,竟难得地松开她的口,喘着粗气问她,“怎地?本王服侍得不好?”
服侍?
这听去怎地像是他是她的面首一般的?
沈书晴没好意思接话,只将耳边濡湿的发丝别至耳后,想起方才自己看他情急的模样,逗他:“我都不要你了,你为何还不找其他女人啊?”
方才那个模样,分明是好几个月不近女色给憋的。
陆深牵起一边唇角,定定看着眼前这个始作俑者,而后埋首至她耳畔,在她耳边吐出一口热气,“你个小东西,还算有点良心,知道本王为你守身如玉。”
早在他嘴里的热气喷薄在她的耳边,沈书晴便身子身子一颤,又听到他这般暧昧的话,整个人便软成了一滩水,偏生男人还不肯放过他,伸出舌尖舔她耳垂,她再也承受不住,低低溢出一声娇吟,又听他哑得不能再哑地道:“你这些日子欠本王的,本王今日要如数收回来。”
“连本带利。”
许是他的讨好让她生了怜,许是昨儿夜里他救了她,她无以为报,便想以这样的方式补偿他,这一回她没有拒绝。
如此一来,他便再也没有任何顾忌,再没了任何顾虑,再没了小心翼翼。
菟丝花承受着放火烧山的炙热,最终被烧得摇摇欲坠,只能无力地攀附着伟岸的大树。
等到,两人重新躺在床上,好在老人家还不曾回来,否则这泥土屋子门窗不严实,还不知要闹出甚么笑话,更何况,如今还是白日,也不知怎就闹到了床上,被人知晓,难免惹人白目。
陆深以为她愿意与自己敦伦便是与他和好了,说了许多柔情蜜意的话,然而沈书晴却无动于衷,但也不好在这个时候去兜头浇他一盆冷水,只嗯嗯啊啊地应了几声,却并不给出实际的承诺。
依旧只等着他脚伤一好,便要跑路。
可陆深却单方面以为,她这是被自己拿下了,两人已经经过这般的深入交付,得到了彼此的谅解,夜里喝药时都听话了许多,不需要沈书晴去哄,二话不说便喝了个干净,“本王要早些好起来,如此一来,我们才能早点回金陵,早点见到儿子。”
一提起儿子,躺在陆深怀里的深书晴眸光一暗,连带着绞着青丝玩儿的手也是一顿,“遥儿这样小,王府也没个正经主子,你是该要早点回去。”
陆深捏了捏她的掌心,安抚她,“母妃从宫里搬来了王府,有母妃在,你大可以放心。”
却原来,皇帝见沈书晴去世后,陆深成日无心上朝魂不守舍,是以便减少了对他的戒备,当他提出要接太妃出宫照顾孙子之时,便没有犹豫答应了。
自此,贵太妃才总算是得了自由。
虽则同在金陵,这自由也毕竟有限,但比之从前被关在皇宫那个笼子中,如今能得以含饴弄孙,已然是十分之幸事。
“可母妃毕竟年纪大了,且身子不好,陪不了遥儿玩耍,你这个做人父亲的该多陪伴他些才是。”她这个做母亲的依然是不能陪伴了,他这个做父亲的该是要多陪伴些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