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深再度斜眼睨她,“你看,我们逗留在邺城足足有一日,你外祖的人若是诚心要找你,岂会找不到?”
“足以见得,你外祖根本没办你这个外孙女放在心上。”
说罢,还得逞地一笑,“哎,在这个世上,也只有本王最在乎你,跋山涉水也要将你找到。”
又摇了摇头,“只可惜,你是个没良心的,还时时刻刻想着要逃。”
字字句句皆是在扎沈书晴的心,偏生他说的话还有几分道理,沈书晴见他笑得讨厌,当即抓住他带上镣铐的那只手,恨恨地咬了一口。
陆深痛得嘶地一声,林墨都听到了,转眸一看,好家伙,还出了血。
心想,这回王爷该是要好生收拾王妃一番了罢,起码得给点脸色瞧瞧。
然则,他却不可置信地擦了擦眼睛,他竟然瞧见王爷非但不生气,还一把将拳打脚踢的王妃抱进了船舱,重重地关上了舱门。
到了船舱,不比陈家的床榻宽展,木床只容得下两个人勉强入睡,陆深将她扔在床上,就顶着这张南戏小生的脸,好生将沈书晴欺负了一番。
看着床上嘴唇发肿的女子,对自己依旧是个防备的姿态,瑟缩在床脚,看起来甚是可怜,陆深到底没有继续,“船上人多眼杂,本王便不收拾你了,如今你也该认清了,你在你外祖心里也不过如此。”
“往后,莫要想东想西,跟着本王,不会亏待你。”
开船后,陆深取了两人手中的镣铐,林墨打水来,两人洗了脸脚,便且抵足而眠。
夜里,船行到一处三叉江口,却倏然停了下来,喊打喊杀声不绝于耳,火把的光亮照的整个船上犹如白昼。
沈书晴透过船舱往外面瞧去,前面有一条巨大的船只横在他们的客船面前,船首站着几个满脸横肉的壮汉,他们身后站了一排弓箭手,再往后则是一些提着长刀短剑的凶悍之辈。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陆深捂着她的嘴,以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水寇。”
沈书晴胆子小,便拿怯懦的眼光去问他怎么办。
陆深问她:“你会浮水不?”
沈书晴幼时母亲请了女夫子教过,遂点了点头。
得了肯定的回答,陆深便打开船舱另一面的窗门,他指着江对岸的那一片滩涂,“我们从那片滩涂上岸,身上多带些银子。”
等沈书晴将包袱里所有能带的值钱之物皆全部裹在腰上,陆深这才率先下了船舱,等踩在了船板上后,再举手环住沈书晴的小腿,将她抱下来。
甲板上,两条船已经打得不可开交,时不时有一两只飞箭从他们眼前飞过,陆深赶紧将她放下水,等确认她安全藏入水下,自己这才打算下水。
可这个时候,他才发现,沈书晴却并没有往他们事先约定的方向游去。
这个蠢丫头,这个时候了还想着要逃跑,她难道不知道她走的那边,极有可能中箭?
果不其然,她才游出去一丈远,便有一只箭矢直直地射入她所在的那片水域。
陆深暗骂了一声,却也不带犹豫地纵深一跃,本是打算将箭矢挡开,却没预料到另一支飞箭紧跟着射了过来。
肩膀中了一剑,暗红的血液涌出,在夜里并不明显,却血腥味甚是浓重,可他却顾不得自己,只因更多的流箭铺天盖地过来,而那个傻丫头还在往那边跑。
“你拉我做甚么啊?”沈书晴被拽上了脚踝,紧接着被一股大力带离了原来的水域,她闭着气,闻不到血腥味,一直到被陆深拉倒了岸边,看着陆深穿破肩胛骨的箭矢,这才恍然大悟。
方才陆深是为了救她。
她都要逃了,他还替她挡箭,一时之间沈书晴有些不是滋味,“你是不是傻啊?”
第44章 她不要他了
箭矢穿透了肩胛骨,虽没伤到脏器,但也是伤筋动骨,他今日穿的圆领白袍,被汩汩冒出的鲜血染得格外骇人。
倏地。
沈书晴就落泪了,却并不想表露对他的愧疚,反倒是别开脸抬手拭泪,“你别以为你救了我,我便会对你感恩戴德,我便要跟着你走了。”
要说没有感动是假的,他是许多人的王爷,他的身子何等矜贵,却义无反顾扑了过来,只为替她挡箭。
可即便是感动,也不能改变他这个人的品性,她不喜欢他的品性。
陆深平躺在滩涂的沙地上,江水一浪一浪拍过来,让他觉得冷,他艰难侧脸往江面看去,两条船越靠越近,水寇的船更高一些,已经搭了往下的梯子,更多的旅客跳窗下水,然则水寇却赶尽杀绝,将细细密密的箭矢射入了江水中,江面不时浮出尸体,最近的一具浮尸就在两丈之外,江风一吹过来,浓重的血腥味窜入了他的鼻腔。
且水寇的船上,正扔下几只小船,他们正打捞这些浮尸,从死人身上搜取财物。
见此情景,陆深猛然收回视线,伤口处牵出的痛让他牙关打颤,他想要起身,带着他的妻逃离这里,却发现右脚动弹不得,脚崴了,回想了下,似乎是在从船板上下水时,因着急救人没看清,踢在了船沿镶嵌的钢板上。
这却是没有办法正常行走了。
他又觑了一眼缓缓靠近的搜尸船,为首的那个独眼龙手里举着一只长枪,长枪上染着血,身后已躺着两具刚死的尸首,再看向方才那只客船,林墨在哪不知道,他的那些暗卫却还在颍川没有抵达邺城,陆深眉头紧锁,这是天要亡他啊。
等他再度收回视线时,她却没从女子眼里看到惧怕,只有浓重的担忧,他想这一刻,他的妻至少心里是有他的,至少在他临死前,能够得知她对他有着那么一丁点的关心,哪怕是怜悯,他也是高兴的。
而她,才不过十七岁,花一样的年纪,不该同他一起死在这里,而且,她还要照顾他唯一的骨血,她也不能死,遂陆深艰难从腰上取出一块菱形令牌,扔给深书晴面前的滩涂上,“这令牌能够调令本王的十万黑骑军。这黑骑军,只有林墨知晓,连本王的舅父及母妃也不知,你找到林墨,然后用这块令牌叫他辅佐遥儿。本王所有的财物,林墨那里皆有造册,也一并交给你打理。”
又看了一眼行驶近了几分的搜尸船,“你马上离开,本王会绊住他。”
沈书晴捡起令牌,是黑玉所雕刻,她不曾想到陆深竟然还私养了军队,那可是砍头的大罪,霎时也明白了这人的企图,也难怪非要搭上她外祖了,她忽然有些理解他,生在皇家,有时候你不争就只有等死。
而她此时也瞧见了男子高肿的脚踝,再看往这边过来的搜尸船,虽则他们如今掩映在芦苇丛中,可只要搜尸船再过来一些,便会瞧见他们两个来。
可她的目光却从他高肿的脚踝上挪不开眼,从前她脚踝受伤时,他抱起她到临窗大炕上,细心给她揉捏,当时他应当是还不知晓她外祖的身份。
她想,或许没有她的外祖,他对她也是有几分怜惜的。
更何况,他之所以受伤,完全是为了救他。
她不能这么没有良心,她蹲下身,将令牌收好,而后蹲到他的身前,哭声道:“王爷,我们一起走,我扶着你,我们一起走。”
她没有转身就离开,陆深已十分感动,唇角笑意深深,又怎会叫她一起送死呢,他是一个男人,保护自己的妻儿是他应做的事,她粗粝的指腹抚上她眼尾的濡湿,“本王自十五岁入军营起,就早就把生死看淡,唯一放心不下的不过是你、遥儿,还有母妃。”
说到这里,陆深嗓音转哑,“你要活下去,将本王的孩子和母妃照顾好。”
看见她即便是如此落魄也难掩的花容月色,又颇有些不甘心地道:“你若是敢背弃本王,再嫁他人,本王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说罢,看了眼近了些的搜尸船只,便推了推沈书晴,“走吧,再不走来不及了。”
他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是该走的,一个人死总比两个人死好,总不能叫遥儿一下子没了双亲,那也太也可怜。
而至于,他那番威胁她不能嫁人的话,她却是全然没有放在心上,死都死了还能诈尸不成?
可她分明都往前走出了几步,虽则步履迟疑,但到底往岸边走去,却不知为何心底越发沉重起来,好似脚里灌了铅,每迈出一步皆要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陆深见她好半晌才走出去丈远,心里又是高兴又是着急,她终究还是牵挂他的,却又担心她留下来也是死路一条,他该是要继续催促她离开的,可出口的话却是问她:“瑶瑶,你可曾爱过我?”
沈书晴愣住,而后缓缓侧身,瞧见再一波浪打在他的身上,江水污浊了他的白袍,却带走了他伤口处的猩红,伤口进水疼得他眉头紧皱,可他的目光却紧锁着自己,等着她的回答。
她该如何回答呢?爱过吗?自然是爱过,却不过是爱的她以为的表象,她清楚地知道,她不爱真实的他。
可如今两人即将生离死别,他又是为了救她而受伤才逃脱不得,她该是要骗骗他的,好叫他走得安心。
可她不愿意说谎话,她爹说过,做人要磊磊落落,堂堂正正。
是以,她并不曾回答,也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无声地落泪,总归是不想他死的。
可陆深既然问出了一直不敢问的问题,自然是执拗地想要一个答案,见沈书晴犹豫,他刚升起的希冀跌落下来,神色暗淡无光,只自嘲一笑,“我知道了。”
“从头到尾,你只把我当做一个替身而已。”
“一个替身,又怎会有爱呢?”
他的话说的小声,可两人隔得近,江风又往这边吹,沈书晴听到了。
所以,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替身,然即便只是作为一个替身,他还是愿意全身心付出他的爱,愿意在生死面前毫不犹豫替她挡箭,愿意将他所有的家当全部交给她以及她的孩子。
这一刻,沈书晴再也抑制不住体内汹涌的愧疚,只觉得脚下也不沉重了,她飞奔回去,就如从前那般,扑入他的怀抱,揪住她胸前的衣裳,哀哀戚戚地哭了起来,“我不要丢下你,我们一起走。”
沈书晴揪住衣裳牵扯到了陆深的伤口,叫那未曾拔去的箭矢在他的血肉里转了半圈,疼的额头直冒细汗,可他的唇角那是压也压不住地上扬。
媳妇不舍得他死。媳妇虽没说爱他,但是她用行动证明了对他的爱。
可他没高兴多久,便又开始严肃起来,费力地将沈书晴从他身上扯下来,“你要乖,要听本王的话,本王这个样子,走不快。”
又看了眼江心,那打捞尸体的小船,去旁边捞了依据浮尸过后,如今正在搜尸体身上的钱财,也只是暂时停在了江面,等他发现这边的动静,再跑就晚了。
可沈书晴一旦下了决定,便不会再做改变,她看起来柔弱,骨子里却是个执拗的人。
她起身,没有离开,而是蹲在了地上,捏住他没受伤的那只脚,将他从滩涂往岸边拖去。两个人站起来太过打眼,这般行事,可以被芦苇丛挡住身影。
滩涂的沙很细,倒也能将他拖动,只是那穿透肩胛骨的箭矢,却不时被蹭刮着骨肉,疼的眼冒金星,陆深生生忍着,她不想再给她增加任何麻烦。
他不曾想到,一向柔弱弱弱,只怕连遥儿都抱不动的小妇人,竟然能将他这个八尺男儿硬生生拖出了这会吃人的滩涂。
天明之前,两人找到了附近的一处农户,家中只有一老妇,本是不愿意收留这样的不速之客,也疑心他们给自己带来麻烦,但想到自己儿子上了战场至今未归,便当做做好事,将他们收留了下来,给他们准备了热水和稀粥。
沈书晴千恩万谢过后,去解腰上的包袱拿银子,想要请这个老妇给她们请个郎中,却发现缠在腰上的包袱不翼而飞,又去摸头上,因为离开客船时正在睡觉,已取掉珠钗耳环甚的,根本没有换钱的物件。
再看陆深,也只是用发带绾着青丝。
彼时陆深刚被擦洗了身子,换了身老妇儿子的粗蓝布衣裳,箭矢露在外面的部分被剪断了,伤口上暂时洒了草木灰止血,他指了指地上的那件破了的云锦白袍,“把这衣裳洗干净拿去换钱,也能值不少银子。”
沈书晴在院子里的井里打了水,在木盆里搓洗干净,也不及晾干,就跟着老妇出了门,想着请大夫早点替他看诊,最起码先把箭矢拔出来。
沈书晴走后,陆深侧躺在在泥土房靠窗的大炕上,他本该补觉的,一宿没睡脑袋昏昏沉沉,可他却压根睡不着,总担心沈书晴会抛下他自己离开。
昨儿夜里,她之所以会留下,陆深当时以为她是因为爱他,如今想想,或许只是因为她的善良,便是换做任何一个人,她也不会见死不救。
可现在不一样了,他没了生命危险,她随时要离开,那是没有一点负担的,况且她一早就想跑了,在水寇来犯时,那等危险的境地,她也毫不犹豫朝着有流箭的方向跑去。
他害怕,害怕得从炕上坐了起来,却又因为脚伤,不敢下地,只能偶尔趴在木窗上,像一个望妻石一样,一眨不眨地盯着村子往镇上去的方向。
之所以是偶尔,乃是因为他害怕沈书晴回来撞见他这般窘迫的模样,所以只能是一会假装躺在炕上,过会儿再坐起来偷瞄一眼,见依旧没有人影,遂又重新躺下,这般反复动作,自然是拉扯到了伤口,本来已被草木灰止住的伤口又开始流血,粗蓝布衫上一片暗红,可他却浑不在意,只因在一次次探视中,他等来了从镇子上回来卖完猎物挑着空笼子的猎户,等来了吃着麦芽糖高兴走在乡间小路上的小童,等来了拉着牛车来村里采买粮食的商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