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命女——水弋【完结】
时间:2024-01-06 17:25:56

  “本来集市上好好的,突然涌出来好多吐罗人,撕了衣衫跟面巾的伪装,到处砍杀百姓,还攻入了城内外的军营......”那人来不及说完,生怕祸及自己,撒手逃开。
  顾念霖的脸色霎时变得铁青。
  他真是低估了吐罗残部要复仇的心。
  悄无声息潜伏进来的吐罗人,不止有劫走他跟阿永的这一个小分队。
  吐罗的复仇计划应该是从西川十一州被平复的那一天就开始酝酿了。这几年来,吐罗残部也许是装扮成马帮、商队,也许是装扮成为平民、游僧、匠人,总之一万人马悄无声息潜伏到了西川十一州之中,混迹在市井里最不显眼的角落。
  趁着顾念霖的祖父、伯祖父、父亲都离开了西川,趁着今日兴洲商集之门打开,这一万人或提前蛰伏、或当天赶到,等着最佳的时机,对兴州发出致命一击。
  顾念霖总算明白了一件事,围困他的人马有三十几人,最后押送他的只有区区几人。那些剩余的人马肯定是分头随着百姓潜入了兴州各处,发出了顾念霖已经被捕的信号,而这信号,就是吐罗人攻击兴州的行动令。
  幸亏顾念霖有先见之明,他估计自己的影子负伤后难以支撑到回兴州军中报信,于是做了第二手的准备。先是假意支开驿卒,再去驿站上房请素未谋面的许简为他去兴州城外单将军的营帐求援。
  许简是前往兴洲等待官职的,一来救人乃是分内事情,二来他见顾念霖似乎来头不小,又见顾念霖亲口承诺“若是救得顾三少回兴州,日后定少不了你在西川的一份前程”,许简便躬身谢过了眼前的“林公子”,接了顾念霖给他的玉牌,直奔单将军营帐。
  顾念霖的影子的确负伤严重,离城门还有一里地的时候他在沙地上昏迷了近小半个时辰,苏醒之后拖着刀伤回到兴州去报完信,人就倒了。当时顾太守不在,无他军令,没有人敢私自出兵。等顾太守回到军中,才知道单将军已私自出兵去救人。
  这场仗不及大规模的山河战役,可壮烈与汹涌丝毫不差分毫。为了防止吐罗残部逃脱,顾明恒下令关闭城门灭绝吐罗,顾念霖心急火燎,好不容易逆着人群到了城门边上表明了身份,拿出了他送给阿永的长枪头,那枪头上烙印着虎狼精锐的虎爪狼牙印记,城门守将立刻给顾念霖牵来战马,并说,“顾少将,城内混乱不堪,这姑娘如何安置?”
  阿永让顾念霖把自己放下来,“我多跟着你一步都是累赘,你把我放在这城墙下,我就在这等着你和兴州得胜。”
  “把你放在这里,万一吐罗人杀过来......”顾念霖眉宇紧锁着,没有放下她的意思。
  “吐罗只有一万余孽,要有正意念,顾家军定可以跟以往一样,平地崛起。”阿永说着,眼中有了坚定的光,与她的浑身血染对比鲜明。
  顾念霖深深看她一眼,顺石阶将她抱到城门楼上,放在了一张靠墙的军令椅上,将包袱中的粮食、衣衫还有长枪头都留给她,再从自己怀里拿出了一小瓶的伤药,“去驿站之前怕途中有变数,不敢就地给你上药。你收好,等我回来。”
  阿永接了那药瓶,看见他手掌上在驿站草草包扎好的白布同样已经染成了血红,她心头一酸,顾念霖把药瓶塞到她手心里,伸手替她拢了拢耳畔凌乱的发丝,他看着她楚楚动人的凄惶神色,指尖触碰到她的脸,终究是缩了回来。他起身,拿了长枪转身下楼去。
  城门紧闭,没有及时出城的百姓哀嚎连天,充斥着绝望的哭喊之声,震耳欲聋,在城门下聚集着,让阿永听得毛骨悚然,一刹那就像是回到了九大藩镇攻陷京都的时日,闻过血腥味的人不少,从新鲜血腥闻到血腐变臭的人也很多,阿永就是其中一个。
  吐罗残部的两个分队在城中四处滥杀无辜,其余六个分队突袭了城内外的六处驻扎营。这一万残部并非善类,皆是英壮彪悍,且对西川怀有强烈恨意,一人抵得上普通三个吐罗兵将的战斗力度。顾念霖骑着战马从城门出发,与沿途的将士一起不断追杀吐罗人,奔着军营而去。
  西川其余十州接到军情,最近的邻州火速抽调人马去兴洲,在城外合力围剿敌人,城内城外皆是冲天喊杀、血肉相搏、烟尘滚滚。
  城门的天外没有了雪山之顶的日光晴好,灰云低垂,阿永紧闭双眼,捂着自己的心口,觉得窒息,她想着自己父亲的安危,想着顾念霖,想着底下诸多百姓的死活,感到有一千只猫在拼命抓挠着自己,热泪难以遏制。正悲痛难耐,忽而脖子猛然一阵杀意袭来,透着寒彻骨。
  阿永睁开双眼一看,眼前站着一个年轻高大的吐罗男子,五官超逸,却阴鸷凌突,他手上一把秀气长刃已经将她皙白柔嫩的脖颈触碰出了一道显眼惊心的血丝,那血色红艳醒目,正如同她手腕上系着的那一根红丝线。
第13章 三星飞落,天雷滚滚
  那男子冷硬而具压迫感的声音咄咄逼人,“起来!跟我下去。”
  阿永伸手捂着自己的肩膀,“你既然能上这里找到我,就应该知道我受了不轻的伤,我是被人抱上来的,自己站都站不稳。你是谁?”
  男子却不信,一手去大力拉扯阿永,想粗鲁地拖着她走,阿永果真连站也站不起来,被他狠狠一攥,她整个身子从椅子上滚落到青石地砖上,痛得失声一叫,伏在地面瑟瑟发抖。
  男子拉扯的正是她受伤那一边的肩膀,此刻血液再次渗透了顾念霖为她敷上的厚厚白布,阿永大口喘息,几乎晕厥。
  男子见阿永如此,也有几分心急,他不愿意她此刻就死去,对他来说,她活着能有大用处。
  他把阿永搀扶回到椅子上,“你不能死在我手上,你死了,我出不了这城门。”
  阿永痛得恍惚,如坠云雾,听得他如此铿锵有力的话,她忍着痛,哆哆嗦嗦张了口,“你出城也是为了避乱?”
  看到他的第一眼,阿永看出他虽是偏向吐罗长相,却比纯种吐罗人的长相相差了很多,这种长相在西川不少见,是典型的吐罗人与大煌人结合之后的后代。
  “我想出西川已久,只是西川对吐罗血统的人盘查极严,我出不了兴州,今日趁乱,我一定要出了兴州城门。我看到顾家嫡子抱着你,想必你是他心上人,我劫了你下去,好叫他们为我开门。”
  “你是怎么上来的?”阿永的手指掐着手心,头上汗涔涔。
  “当然是躲过了守城人的眼睛翻墙上来的。”
  阿永幽幽叹了一口气,“我看你武艺不弱,从这楼上跳下去,就可出了城门,你何苦来为难我?”
  “城门外,也有守军。”
  “你出西川不是为了这次战事?”
  “因为我的心上人在京都。”男子说到此事,眼中火苗窜起来,快要把他跟这天地都燃烧,“西川十一州被平复,为向京都表忠诚,顾家送往京都的可不止是一卷西川十一州山河图,还有西川的几千牛羊、数十座金身佛像和数百美人。我的心上人被顾家掠夺,我们被迫生生分开。我想找顾家拼个你死我活,可我想留着这条命,等着跟陌奴儿再见面。”
  “陌奴儿?”阿永忽觉怪异。
  男子冷笑,眼中的火开始结冰,“自九大藩镇攻京都,顾家就不断往京都派遣军队,西川军力被削弱。要不是吐罗那帮蠢货内斗得你死我活、自相残杀,顾家军也灭不掉吐罗。西川平定后,人口不足,顾家就下令强征良民为奴为役。陌奴儿为贵族家奴,我为贵族家仆,你听懂了吗?”
  阿永吃力摇摇头,缓了一口气,才说,“你有吐罗血统,为何一早不去求助兴洲城中的吐罗人?”
  男子似乎被激怒了,“我血统不纯,在大煌人眼中,我不是大煌子民,在吐罗人眼中,我也不是吐罗子民。在贵族眼中,我更加不是人。无论是大煌还是吐罗,都可以随意糟践我们这种人。你以为收复后的西川,就没有活得痛苦的人了吗?”
  阿永身上的伤随时会支撑不住,她知道他有诸多愤慨,她不能在他手上出事,她还要撑到回父亲身边。她直接问道,“出西川后,你要如何找陌奴儿?”
  “直接闯进皇宫。”
  “如此盲目,你会死在见到陌奴儿之前。”
  男子沉默了一瞬。
  阿永心下一动,“我能帮你找到她,可你也要帮我。”
  “我凭什么信你?”
  “我是新近来西川的谢史官之女,谢史官为人忠信正直,你可听说?”
  “原来是你们!不错,自你们到西川后,我略有耳闻。”
  “我帮你出城,你帮我带一封密信去京城找到中书令梁沅大人府上,他与我父亲是至交。你要想办法让梁大人亲自看到密信,并请他把密信交给顾节度使大人。我会在信中请求梁大人帮忙,为你在宫中寻找陌奴儿。”
  “当真?”
  “绝无虚言。”
  “信在哪里?”
  阿永见他衣色浅淡,正好写信,于是叫他割下来一大片衣料,男子二话不说,当场割下。随后,阿永为难,“此处无笔墨,我又失血已多......”
  男子便一并割破了自己三个指头,血流如注,在桌案上聚集,叫人心惊肉跳。
  阿永半个身子已经痛到麻木肿胀,知觉几乎没有,她伸出手指去蘸了血液,就这个小举动牵扯了伤处,她不断倒吸着冷气,闭眼强忍了一会,终究是在衣料上写了一首离合诗。
  兀自四合,三星飞落,
  大阙月影,春亦又芳。
  厄平于页,人安吏和。
  束装踏马,国口玉驰。
  ......
  西川山脉四面围合,夜晚有三星飞落山顶;城门大楼上月影动人,春天再度芬芳了这片土地;西川战乱的厄运已平定,被记载于史页,这里百姓安居、吏治和谐;束上衣装踏马纵情驰骋,在西川这国家关口如玉飞驰......
  阿永对于眼前这个男子无法完全相信,为避免大事泄露,她用离合诗写了密信。表面上是描绘西川的春景与安宁,实则每四个字合为一个字,前面八句连起来,是“西川有变、顾使速回”。
  密信写好之后,阿永交付于男子,“此信若泄露,你知晓后果。”
  “我叫韩诛离,若我真和陌奴儿回到西川,再来拜谢。”韩诛离把密信小心收藏好,说了一句“得罪了”,就把阿永整个人扛在肩上下了城门楼,手中长刃把聚集的百姓分出了一条路。
  城门守将见他扛了阿永,生怕顾念霖事后追责,一拥而上,喝令他把人放下。
  韩诛离果真把阿永放下,一手用长刃抵在阿永身上,一手扶了摇摇欲坠的阿永,“城门打开,我只一个人出去,不会带走她,也不会带走这里任何一个百姓。”
  守将上前一步,韩诛离的利刃离阿永的脖颈更近一些,阿永的头被迫一昂,守将看见阿永脖子上的血渍,犹豫再三,下令城门打开只容一个人出去的大小。
  韩诛离将阿永慢慢拖着走出去,外面的守将杀上来,后面的守将赶紧阻止,“且慢!这姑娘是顾三少将的人。”
  韩诛离挟持着阿永,直到牵走了城门前的一匹军马,他的手缓慢将阿永放在沙地之上,却闪电般骑上马背飒飒远去了。城门前混乱,几名守将赶紧骑马出去追韩诛离,城门内的守将则用木板架子把阿永抬了回去。
  百姓见城门打开却被长枪堵在里面,怨声沸腾,守将把阿永抬上城门楼,阿永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心神和力气,眼角挂泪,彻底昏死过去。
  这一场仗直打到夜深。
  顾念霖在城内军中擒拿了吐罗两个分队,又在城外的营寨与吐罗人杀得天昏地暗,他实在已透支太多,只要一次分神、一次力道不足,就能被吐罗立时斩落马下。
  兴洲大获全胜的时候,顾念霖浑身血迹斑斑,他的手掌本就已被吐罗所伤,又抓着长枪杀敌,如今才觉得手掌几乎被毁。
  吐罗残部被歼灭了八千多人,剩下一千多人被俘。烧毁房屋数百、死伤百姓近千人。顾明恒面色晦暗,“我早下令让单将军回兴州护城,他如今身在何处?”
  帐外有将员来禀,“报!单将军与部下直入吐罗巢穴,中了吐罗多面埋伏,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在场之人无不震惊,从顾明恒到多名老将,再到年轻的七八个少将,尤其是顾念霖,听闻此讯,他眼前轰然一下,带着浑身的伤痛崩溃地跪在了地上,人已经僵住,未来得及伤心欲绝,眼泪先已经汹涌,仿佛有天雷滚滚炙烤他整个胸腔,他觉得自己快要炸裂了,“单将军他......”
  “你从吐罗人手中逃出,又赶回兴洲抗敌,一身刀剑之伤,先起来。”顾明恒走到顾念霖跟前,伸手扶了他起身,“单将军去救你,怎么反倒你平安回城,单将军却遭此不幸?”
  顾念霖不得不将事情的过程再说了一遍,并说,“我虽向单将军求援,但回程途中并未遇见单将军。因当时我里兴州城门不远,追击过来的吐罗人想必是忌惮兴洲军营,于是便掉头四散,我这才如愿回到兴州。”
  钱将军上前,“太守,我和卢将军接到军令,都掉马回兴州。可单将军说顾三少将岂能不救,他无视太守之令执意前去吐罗,都是为了救人。”
  “念霖,单将军跟随你祖父多年,是你父亲知己之人,也是你的异姓叔父。我知你对单将军之死不能自持,你放心,我定会下令直捣吐罗巢穴,为他报这深仇大恨。”顾明恒温和的语气、有力的眼神,任谁看了都动容。
  顾念霖五内翻涌、百感交杂,他的心、情感、后背、灵魂,全部都如阳光下的西川之雪,冷热交替。他一字一句,“太守大义,念霖谢过。我愿亲往吐罗老巢,诛杀仇人!”
  “复仇之事,需从长计议。只是单将军之死,非同小事。念霖,即便你在途中未能遇上单将军,可你回到兴州城门那一刻,为何不先马上派人去追赶单将军,告知他你已经无虞?你拖延到夜半,单将军这才中了吐罗圈套丧命。”顾明恒温和之中吐出一把刀。
  “天黑之前,我已经差人出城去追回单将军。”顾念霖非常笃定,他自己不会犯这种军中常识性的错误。
  “你差去的人是谁?我找他来问话。”顾明恒追问,营帐内静谧得可怕。
  “我认不得他是谁,当时满城杀戮扑面而来,我只从他的战服与战马认得他是顾家军的人。”顾念霖说的句句属实,“或许,他一出城就遭到了吐罗的追杀,因此没能去找到单将军,也未可知。”
  “我听闻你一路上都在亲自照料谢史官受伤的女儿,你有心照料弱小,这是人之常情。可单将军于你如亲人,又是军中猛将,你就算差遣一支分队去追他也不为过,单将军的生死你如此草率大意,这倒太反常。”顾明恒不再温和,转身回到了主帅的位置上坐下。
  顾念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顾明恒接着说道,“你说你已差人去追单将军,却说不出那人是谁。你说驿站已被吐罗人做了手脚,又说你凭着自己就能从吐罗残部手中逃生,这些都事关单将军的死,不查明不能服众。念霖,从现在开始,你留在军中禁足,待我查明原委为止。这是军规,你别怪我。”他一挥手,叫人把顾念霖押走,还不忘吩咐医官给顾念霖治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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