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念霖如此大过,让军中折损了单将军这样一员猛将。顾明恒不止对顾念霖没有丝亳责怪,反而好言相慰,还仅仅只是罚顾念霖禁足。
不少将士都觉得顾明恒对顾念霖太过溺爱,“太守,三少将尽管也是受害之人,但毕竟是有贻误军情致单将军阵亡的嫌疑。怎可如此宽容?”
顾明恒镇定自若,“念霖他自小心善,与谢姑娘又意趣相投,不肯舍她离去也是情有可原。单将军令人痛心可惜,然而,或许念霖真是无心之失也说不定。等水落石出,再以军规重罚于他不迟。”
(注:唐代离合诗,类似今天的拆字、拼字游戏,曾在古时做为军中密信暗语。)
第14章 怀瑾握瑜,嘉言懿行
顾念霖被关之后不到一天,不知从何处传出了他“贪色祸国”的恶名。一夜之间,这恶名传遍西川大地。
如玉儿郎、年少将军,十五岁的顾念霖正是怀瑾握瑜、嘉言懿行的昭华年龄,却猝不及防被扣上了一个“贪色祸国”的罪行,六郡十一州为之震悚。
若是得不到肃清,顾念霖一生的名节、一世的前程,都将毁在这四个字上面。
设若他的祖父与父亲真的回不了西川,那么他顾念霖一倒下,他这一支家族将会被永远清扫出顾家军,他与家人从此在西川将无颜立足。
城门守将认得阿永是谢史官之女,因他们父女二人半个月前初入兴洲城门时言语文雅、恭敬有礼,守将对他们印象深刻。
吐罗残部被围剿之后,守将连夜把阿永抬到了别苑。别苑在官署不远处,位于兴洲城中央,是兴洲重地,因此只有篱笆跟栅栏连带庭院被砍得七零八落,房屋也只是缺损了些许瓦片和门窗。
谢信身为史官,一直跟随在顾明恒身边,并无受伤,只是在兵荒马乱之中有擦伤与磕碰。他看着阿永不省人事伏于床上,医官剪开她后肩的衣衫,凝固发硬的血液把敷着的白布牢牢粘在皮肉上。谢信心痛如焚,止不住老泪纵横。
伤口处理干净,医官出了门,对谢史官说道,“谢姑娘的伤势,用药十天左右可渐有起色,无性命之虞。只是......”
“尊驾有话请直言。”
医官面有难色,“医者父母心。谢姑娘若要伤好,必要休养一月以上。可顾太守有话,只要谢姑娘一能下地,便要传她去军中询问单将军之事。所以,谢姑娘尽量再拖延些时日下地为好,以免伤口在军中二度撕裂。”
谢信感激不已,当下就躬身行了大礼,一路将医官送出了别苑门外。接下来的两天,谢信度日如年,光景极为难熬,他日夜坐卧不安,时时徘徊于阿永房外,从汤水到熬药,从寒热到呼吸,事无巨细一一关心过问,小厮跟侍女寸步不离阿永的房间,里外互相照应着。
两天之后,阿永恢复了诸多意识,看到父亲坐在床前,阿永只是含着热泪,喉咙一哽咽,说不出话来。谢信见她醒来,欣喜落泪,“永儿,兴洲胜利了,你无事了。”
阿永又费劲看了看父亲,看了看这简朴素雅的房屋,才确信自己真的回到了父亲身边,她的一颗心总算落了地。这种安心,让她再次沉沉闭上双眼,伤口火辣辣痛着,她脑中许多画面闪过,顾念霖带着她骑马踏雪,她与顾念霖在杀声冲天的城门分开,她与父亲来西川路上的风雪凄迷,一一浮现,不停交织。
带着这种混乱的神志,阿永又断断续续昏睡了三天,到了第五天,她终于能从床上坐起来,望向窗外的春景,那窗外原本长得正好的一株杏树被吐罗人砍断了一半,却并未丢失半分顽强的春意。她一点一点听着侍女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当听到单将军战死、顾念霖被禁足时,阿永想起她跟顾念霖的逃亡之路,眼泪滚滚而落。侍女替她擦了眼泪,说道,“到处都传遍了,说姑娘跟顾三少将有不可告人之事。那天我听到医官跟谢大人说,等姑娘好一些了,顾太守还要唤姑娘去军中询问单将军之事。”
谢信匆匆走进来,侍女便退了下去,谢信看到她大好,心中也开怀,“我一进门,他们就说你起来了,乐得我一把年纪了,紧赶慢赶,小跑而来。永儿,我当时在军中听到你负伤,真是五雷轰顶。”
阿永看到父亲似乎是一夜白头,苍老了许多,她心有愧疚,“让父亲担忧我了。”又说道,“所有的事情,兰汀方才都已和我说了。”
“阿永,到西川之后,我忙于事务,多少忽略了你。你把你跟顾三少将之间的事情,还有那天单将军的事情,都详细说与我知道,为父不想看你平白卷入生死漩涡之中。”
阿永中途歇息了几次,细细把所有事情经过都说了,甚至把顾明恒一开始“色迷于眼、情困于心”的阴毒用心也说出来。又说,“在回兴洲途中,我在马车上虽伤重,却还听到单将军说顾太守召回三位将军护城,就知顾太守已不理会顾三少将的死活,他或许是希望借吐罗之手除了顾三少将。顾三少将也答应了单将军,绝口不提在途中遇上单将军这事。”
谢信听得头皮发麻,“你为何不一早告知我?我明白了,顾太守对顾三少将的仁慈全是做戏,他将顾三少将禁足,也许就没想把人再完好放出来。我这些时日观顾太守言行,也发觉他并不情愿向京都俯首帖耳。似乎,似乎有将西川圈地为王的打算。”
阿永抬起头来,把在城门上差人送信去京都的事情和盘托出,“此事重大,本应与父亲商议后再决断,只是战事一起,你我皆生死难料,那便没有了传信的可能。顾太守既然有野心,又已对顾三少将起了铲除之心,事关紧急,我唯有随机应变。”
谢信沉思许久,长长叹气,“也罢,你思虑周到,梁大人的确也是我头一个想要去信的人,但愿天意能如你我所愿,节度使大人能早日回西川。不过,我只怕,顾三少将他撑不到那一天。他被关时已浑身是伤,禁足虽不比军事禁闭残酷,可也是动辄缺食少水、日夜随时讯问,只怕也会有刑罚加身。不出十天,他定会撑不住。”
阿永光是想象顾念霖的处境,就已有撕心裂肺的感受,她红了眼眶,“顾三少将正当意气英年,就算要死,也要烈烈死于战场之上,怎么能背负着污名屈死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之处?况且,死后还要遭世人误解唾骂。他从吐罗人手中救我一命,我必要救他。”
“顾太守虎视眈眈,你我如今自身难保,谈何救人?”
“父亲,容我再好好想想,我累了。”阿永实在累了,说了这许多的话,她闭了眼睛,慢慢靠在床边,心里却是着急与清醒着的,她迫切需要再休息一下,多恢复一些心神,她读过那么多的史书,总能找到一个救顾念霖的法子。
顾衍、刘勋等人碍于亲情与军务的份上,也先后找顾明恒替顾念霖求情,顾明恒总是表情和煦、语气和善地说,“我只是想让念霖独处几日,让他想通一些事情,你们怎误会我为难于他?只要念霖是清白无辜的,我自会送他回去。”
顾二夫人甚至也去跪求了顾明恒,但都被拒了回来,顾明恒放出话说,“妇人无权干涉军机之事”。顾二夫人天天以泪洗面,看此情形,顾明恒的次子顾泓礼也有些疑惑。
他对顾明恒说道,“父亲,那驿站我派人去查过,早已空无一人,无从印证顾念霖的话。且顾念霖这次回营也杀敌有功,功过相抵。军中不少老将都认为顾念霖虽有过失,但完全可以谅解,他们一直来找我,希望能让我说服您对顾念霖再宽容些。您看,是不是先把顾念霖放出来,缓一缓?”
“无从印证?那便是说,念霖还不能从军中出去。”顾明恒神色安然,“再说,你怎就断定顾念霖毫无心机、此事毫无蹊跷?你忘了吗,顾念霖在比试时输给了你,可他却能在带着一个弱女子的情势下从吐罗人手上脱险归来。那些吐罗残部的精兵,一个个可都不是泛泛之辈。”
“父亲是说,顾念霖暗藏城府,一直在故意对我们示弱?”
“泓礼,不管你是真心还是假意,我都不希望你对顾念霖再有诸多照应,那不是你对顾念霖的义务。你与顾念霖之间,无论输赢还是生死,都要自己争取。”
“父亲,可数双眼睛都在看着我们,甚至......甚至有人说,节度使一离开西川,父亲您就要独大为王,开始对顾念霖不仁......”
顾明恒拍着他的肩膀,“你祖父比顾念霖的祖父大了好几岁,西川起事时一直是你祖父照应顾念霖的祖父。到了我这一辈,我比顾念霖的父亲也大了几岁,你祖父一直教导我,说要维护跟照应顾念霖的父亲,我便处处照应他多年。为了照应他们,你祖父进了京都被困身亡。若不是你祖父出事,节度使的位置应该是你祖父的。只因为年长几岁、只因为所谓的兄弟之情,就要我们处处让给他们,这是错的。泓礼,我不想看你再盲目对念霖太好,军中是凭实力的地方,而不是念亲情的地方。有一点你记着,你祖父的死,是顾念霖他们欠我们的。”
顾泓礼一怔:“父亲,您当真对顾念霖有了打压之心?”
“不,我对顾念霖只有亲善之心,为此,单将军及其五百将士虽死,我还只是罚了顾念霖禁足思过,以致于军中多有埋怨我对顾念霖溺爱者。我对顾念霖没有打压,只有爱其心切,今后无论我对顾念霖做什么、说什么,你都要如此认为,并且,你要让那些持疑的人对此深信不疑,你明白了吗?”顾明恒的手指在儿子肩膀上慢慢用了力度。
顾泓礼吃了痛,看着顾明恒的复杂眼光,他慢慢觉悟过来,用力颔首,“孩儿明白了。”
顾念霖在禁足之中不见日月,身上虽无致命伤,可大小皮肉伤在那阴冷潮湿的暗室之内日趋严重,医官只来上过一次药。两日之中,他只浅浅吃了两顿稀少饭食,憔悴不堪,却受到了六次讯问。
翻来覆去的问题只有那几个:差人去追单将军这件事是真是假、是怎么样带着阿永从吐罗兵手上逃出的、怎么就知道驿站不远处还有吐罗的追兵。
顾念霖的一切回答都跟之前一样,但对方根本不采纳。
讯问的刑官显然是有备而来,奉了上头的指令,问话很是刁钻,“顾三少将怀疑边境到兴州的驿站都大多被吐罗做了手脚,那么,单将军身为驻扎兴州边境的大员,一万吐罗人乔装不断秘密入兴州潜伏,他能不知?单将军是否有通敌嫌疑?他此次是否为诈死、实则趁机带兵投靠了吐罗......”
“你血口喷人!是谁派你来的,是谁指使你来污蔑单将军?”顾念霖喉咙喊出痛来,几乎要渗出血丝。
“无人指使,我的职责就是要把最坏的都先排除。顾三少将太过年轻气盛,不能冷静下来好好细想,我会上报给顾太守,不如,让顾三少爷再多禁足几日,等您想清楚了,我再来。”刑官神色平淡站起来,“顾三少将还不知道吧,外头传言您贪色祸国,肯舍命护一个姑娘周全,却不肯用心去追回单将军一命。那姑娘怕是从此对您会死心塌地,只是单将军他地下有知,或许就会对您心有怀恨了。”
顾念霖半低着头,内心挣扎着。早知道单将军会因他而殒命,当时的他应该用尽了所有办法把单将军留住才是。
假如他当时真的那么做了,是不是就可以挽回单将军的生命?单将军自小在军中看着他长大,教他射箭、骑马,与他玩笑,顾念霖每每想起单将军的笑脸,就会在心里把自己砍上多次。
失去单将军的悲痛如此重,以致于让顾念霖都觉得,若不是自己当时的心真的还有几分顾及阿永,没有强行去阻拦,单将军也不会出事。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咬死了单将军留给他的话,不能告诉任何人他们在途中遇到过。单将军已背负了私自出兵、违抗军令这两条错处,若他再背负一个擅闯敌营、最终无功身死的名头,只能是白白再抹黑了他死后的名声。
(注:女主窗外有杏树,据新疆考古研究所考证,晚唐时河西已有麦、粟、黍、枣、桃、杏)
第15章 长命百岁,同甘共苦
顾念霖被禁足的第三天,顾明恒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浅薄的错误,那就是他对顾念霖的惩罚是师出无名。
因为单将军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尽管在得知消息的当晚,顾明恒就已经派人去边境调查此事,可还未曾确凿查清楚单将军死因,也未曾见到单将军及部从的尸首,仅仅凭借传令兵的一句话,就把顾念霖关起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个疏漏。
顾明恒深知,他完全暴露了自己的心急。
只不过新战方休、满城哀哀,几乎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种家园疮痍的伤痛里,没有谁有胆量、有心情去主动为顾念霖叫屈。
阿永治伤十日,顾二夫人已命人悄然去别苑打听过几回。
谢信忧心忡忡,“眼看你的伤一天天好起来,可后头不知还有什么事情等着。那顾二夫人跟顾太守,都不是好应对的。顾太守私底下严命我,不要把此兴洲一战写入史册,我没有答应,他似乎很不高兴,说容我考虑,就放我回来了。”
“这是为何?”
“自从收复了六郡十一州以来,西川已复归朝廷治下。若是被朝廷得知兴洲又被吐罗进犯,百姓、军将皆死伤不少,定会于顾太守的功名不利。”
阿永不解:“可顾太守到底是守住了兴洲,况且,一万吐罗人的潜入,从几年前就开始了。若是顾太守有错处,那么节度使大人在西川的时候,是不是也有错处?节度使大人不在西川,顾太守却能抵挡一方,不是正好讴歌了他的功业吗?”
“你不要忘了,对于朝廷来说,总不希望看到战乱这种事情。不管他顾太守能不能打胜仗,朝廷对战事都无比忌惮。要知道,朝廷至今还在九大藩镇的手上苟延残喘呢。”
“那顾太守是害怕朝廷知道兴洲战事,会治他防守不利,让他功名被削?”阿永微微蹙眉。
“不,他是在怕得不到更大的功名。顾太守确实有取代节度使之心,他是想粉饰西川太平,为自己向朝廷求得一个统掌西川的名分,赢得跟节度使大人不相上下的位阶。太守一职,要管理整个西川,实在是份量不够,且名不正言不顺。若非节度使大人临走前有安排,顾太守也无权号令整个西川。”
话说到这里,阿永就什么都有数了。
“顾二夫人爱子如命,想来只是想问我那天的情况,不会为难我。至于顾太守,我唯有小心谨慎,希望不要再给顾三少将添了什么无妄之灾。”阿永看了床头顾二夫人送来的药和补品,对谢信说道,“父亲,我就应了顾二夫人的邀请,今晚去顾府见一见她。”
“万万不能。顾太守得知你能下床走动,定会召你前去问话。医官说了,你的伤十日只不过才算是有起色,要一个月才能好。”谢信摆手。
“父亲,战事已平,我的伤也已好多了,夜长梦多,眼下顾三少将的事情最为要紧,我也想趁机跟顾二夫人谈一谈。再说,我总不能一辈子不下床,迟早也要去面对的。”阿永说着,就叫侍女进来准备梳洗。
医官用的只是寻常的伤药,只因阿永不是军中人。
一开始的三四日,伤口收敛得不尽如人意,阿永就想起了顾念霖塞给她的药瓶。他身上常备的是专门用来治军伤、刑伤的药,比一般的伤药不知道要好多少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