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阿永叫侍女把顾念霖的药均匀涂抹了,到了第十日,伤口的皮肉就合拢起来。只要处处小心,是不会重新皮开肉绽的。
晚间,谢信叫人把庭院的灯笼都灭掉,阿永低调出了门,马车走到她跟前,阿永上了车,徐徐到了顾府上。穿过了前院,到了中厅上,阿永见顾二夫人满脸抑郁之色,她身子僵硬地行了礼,“见过顾二夫人。”
顾二夫人见阿永披着风裳,本就清瘦的身子更加柔纤,如同雨后枯荷一样,赶紧请她入座,“阿永,发生了这些事,你我心里都不大好过,我就不跟你客套了。你就坐在我旁边,我有些话想问问你。我知你受伤不轻,你身子可大好了吗?”
“多谢挂怀,我已经大好。”阿永坐到她旁边,听她果然是接着问了那天出城遇袭的事,就一五一十说了。
顾二夫人听完,语气哀伤,“我知道,这也怪不得你。可是,如今人人都说念霖贪色祸国。我倒是想告诉世人,是我让你们走得近、是我让你们出游的,可别人岂会信?一定会说我为了护犊什么谎言都扯出来。再加上,念霖的祖父跟父亲都不在西川,我的话,如今又有几个人会信服呢?”
阿永低下头去,“顾二夫人要思虑方方面面,做事说话自然是要小心谨慎的。说一句谎言,也许能保住顾三少将的名声,可是,顾三少将日后是要匹配名门贵女的。这谎话一出,从此牵扯上我这个外人,于他以后的婚事自然是不利。”
顾二夫人料不到她如此聪慧,又如此懂事,有几分心疼,“阿永,难得你为念霖着想到了这一层。不过反过来想,我不撒这个谎,也是在护你,女孩儿家不管嫁谁,在婚前的名声也顶顶重要。”
“夫人的心,阿永感激。”阿永长话短说,“夫人,阿永见了您,就倍加亲切,想单独跟您说说体己话。”
顾二夫人心神领会,将下人全部打发了出去,“你说就是。”
“顾三少将在途中与我说过,他在驿站之时曾经委托一名叫做许简的新人武官前去单将军的营地传信,单将军这才出兵的。那许简的身上还留着顾三少将的贴身玉牌,往后若是他拿了这玉牌来,顾三少将便依诺给他官禄。夫人可秘密找到此人,许他平步青云,让他承认自己便是顾三少将派去追回单将军的人。”
“这使不得,没有真正做过的事,再怎么瞒天过海,都会有破绽。那许简万一露出马脚,不但连累你我遭殃,还会让念霖身上的冤屈再多几重。再说,那顾明恒正如日中天,他定下的罪名,有谁敢去翻案?”顾二夫人开始抹眼泪。
“许简初到西川上任,这是他最有说服力的地方,因他之前与顾三少将不相识,没有非要帮着顾三少将说谎的理由。”
阿永的话,倒是让顾二夫人打开了思路,可是她依然有顾虑,“这等于跟顾明恒过不去,那个许简怎么会愿意以身涉险呢?”
“若夫人跟他说,节度使大人过不了多久就会回到西川,许简一定愿意涉险。”
“你说什么?”顾二夫人一惊。
“恕我无礼,此计诡诈,然而要跟顾太守周旋,不是容易事,诡诈也是权宜之计。顾二夫人对于话术,一定比我老道。节度使大人回西川,可以是您的一个盼头,也可以是您给许简的一个定心丸,取决于夫人您想让许简领会到什么。”
顾二夫人听了,眉头才略略一松,“阿永,你可知道今日是念霖的生辰?他十六岁了。”
阿永有些惊讶,“小女不知。”
其实,八天之后,也是她十六岁的生辰。
“十六岁,念霖是个大人了,我希望他能过了这个劫难,长命百岁。”顾二夫人手上的蜜蜡佛珠紧紧握着。
“他定会长命百岁的。”阿永起身,“节度使大人救过我父女,顾三少将从吐罗人手中救我一命,他这贪色祸国的罪名,我拼了命也会去洗刷掉。夜露清寒,夫人保重身子,阿永告退。”
第二日清晨,阿永就被顾明恒召唤到军营之中,当着七八个将军的面,只有阿永一个女子,她行了大礼,顾明恒便要她说那天与顾念霖出城的事。
阿永一面想一面说,不该说的她一个字也没有提起,该说的她一个字也没有落下,“顾三少将不以小女出身寒微而低视于我,处处敬重,甚至不耻下问,请教小女诸多史书,我与顾三少将之间清清白白。顾三少将所作所为,皆是为了西川。小女听闻顾家祖上原也是大儒,诗礼传家,不知顾三少将与我探讨学问之事,怎么就变成了贪色祸国?”
顾明恒想不到她会说出顾家祖上的事情来,于是问道,“你当时受了重伤,若是没有及时上药,绝对挨不到回兴洲。是谁帮你治伤?”
“顾三少将问驿站要了伤药,男女有别,我虽是受了伤难以动弹,可还是自己在马车里慢慢把药上了,顾三少将当时就站在马车外头。”
“据说你回到城门时候被一个蒙面壮汉劫持?”
“当时,顾太守下令关闭城门,那人迫切想要逃离兴洲出城寻找亲人,他见我与顾三少将在一起,以为我是顾府上的亲眷,所以劫持了我从城门出去,那不过是一桩意外。”
“意外?我怎么听说,那城门楼上的桌椅皆有血渍,而且那血渍是你们二人的。你跟那人发生了什么?”顾明恒当然不相信。
“他想要劫持我下楼,拉扯之中撕裂了我的伤口,致使我的血渍流出。至于另外的血渍,我一上到城门楼就看见了,想来是守城将士的。”
“可我怎么还听说,城门楼上案台之上不光有血渍,还有血写的字迹。即便模糊,但也可辨认一二,其中似乎有指西川之事。”
“这,小女不清楚。我本就伤重,上楼后即被劫持,再被人抬回城门楼的时候,我已经不知人事,不曾写过什么字。”
“这么说,那血字不是你写的?”
“并不是。”
顾明恒话锋一转,“那好,念霖说他一人杀掉六个吐罗兵将,带着你逃到驿站,随后,他又带着你上路,摆脱了十几个吐罗兵将的追杀,此事可真?”
“此事当真。”
“念霖在比试中就输给了泓礼,还带着重伤的你,又怎么可能前后两次逃过吐罗人的追捕?念霖是否受了吐罗人的胁迫,故意给单将军传了信,才导致单将军殒命?”顾明恒言语平静,可其中波澜滔天。
“回太守,绝无此事。”
顾明恒面向旁边几位将军,“你们可都亲眼看到了,念霖的武艺一直是在泓礼之下的,又怎么可能力战几十吐罗精兵?就算是单将军,怕也是没有这样的胜算。”
几位将军面面相觑,都点头认可,顾明恒说的是事实。
顾明恒看向阿永,“谢姑娘,关于单将军的死,你与念霖一样,还有诸多隐瞒,既然你不愿意说真话,那么我只能请你留在军中,跟念霖一样,好好想一想。你父亲也长日在军中,你们父女见面倒是方便。”
阿永知道,她这是跟顾念霖一般的下场了。
她说道,“太守大人,顾三少将跟我说起过,西川能享太平、兴洲能有小京都的美誉,太守大人您的功劳最大。节度使大人倚重您,顾三少将的父亲也仰仗于您,顾三少将便一直想成为像您一样的人。他知道我熟悉京都,便想请我画一张京都上游图献给您,以此肯定您的功德。顾三少将时时刻刻不忘家国、不忘上进,又岂会是贪恋女色之人?何况,当初我与顾三少将一起读书,是太守大人您亲口允许的。”
阿永这话说得情真意切,不说几个将军听了动容,就连顾明恒听了,竟然也有几分感动。
她知道,顾念霖“贪色”的罪名基本算是翻篇了,军中也不都是糊涂之人。今天她来这里的目的,算是已经达到。洗刷了顾念霖的恶名,她就算下狱也心满意足。
然而,顾明恒说道,“既然他时时刻刻不忘家国,那单将军是因谁而死?他不贪色,也是祸了国。”
阿永不想放过这个机会,她仗义执言道,“顾三少将疏忽了追回单将军,便成了铁板钉钉的罪过。那么小女趁着几位老将军都在此,斗胆请问太守大人一句话,太守明知单将军去营救顾三少将,却将单将军召回,设若顾三少将死于吐罗人手上,那么太守大人您的罪名,是否跟顾三少将一样?”
阿永清楚,顾念霖一定也是知道顾明恒这点用心的。
此话一出,老将们都面容震惊,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只有谢永这个初到西川不久的小姑娘,才敢对顾明恒这般发问。
阿永不是不知此话的严重,可若是她不说,便没人能替顾念霖说出来。她不是不怕虎,是明知有虎,也要主动争取一步,才有翻身的可能。
顾明恒显然是被阿永的话给激怒了,他却只是表现出了四五分,站起来两袖一挥背立着,走到阿永跟前,面色黑沉,“谢史官当真养了一个好女儿,我很欣赏你的才学,但你的小聪明耍错了地方。念霖没有死、单将军却死了,这是事实,你无法设若我的罪名。再者,兴洲、西川比天大,为了护城,军中每个人能随时豁出性命,我以大局为重,念霖他自会理解。”
阿永最终是被关在了军中的偏所,那是几间空房,离兵器库不远。
谢信被叫到了顾明恒跟前,他向来一身傲骨,此刻为了女儿,不免脊背也弯了几分。
“谢史官,上次我对你说的事情,你考虑得如何?”顾明恒不想兜圈子。
“回太守,史官以信为天职,必要如实记载大小事务,恕我无法从命。”谢信惦记着女儿,可他不想屈服。
“如实记载?”顾明恒也不急,和颜悦色,“念霖跟谢姑娘都没有说实话,单将军的尸首都没有找到,你如何如实记载?这事也好办,只要你劝劝谢姑娘,让她说实话,我会再让谢姑娘去劝劝念霖,让念霖也说实话,你要的‘如实’不就有了吗?”
“太守大人,小女自小体弱,又受了伤,不能在军中久留。我知她的性情,她只要一开了口,定然说的是实话,且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谢信恳求着。
“她所说的,很多都不是实话,多有隐瞒。她与念霖之间,都在隐瞒者真相,这真相关乎单将军。”顾明恒收起微笑,“我猜,若是念霖知道谢姑娘也在军中陪他同甘共苦,或许他心有不忍,就把真相说了呢?”
第16章 凉月如眉,桃花如雨
顾念霖禁足的十多天里头,身上多处伤口好了又复发,因为水粮也是惩罚的手段,近半个月来他所食粗粝,且日夜轮流无休止的问话令他不得睡眠,人已散了形、凹陷下去,从最初还能坐着回答,到后面只能由旁人把他身子架起来回话。
禁足绝对没有军事禁闭室的严刑拷打,但再这般耗下去,谁都看得出顾念霖必死无疑,偏生单将军的尸首渺无音讯。
阿永面对的考验,不比顾念霖差多少。无论来人如何问顾念霖的事情,她始终是一模一样的话语。
刑官一无所获,转而问道,“你怀疑顾太守召回单将军,是为了让顾三少将死在吐罗人手上,这是你自己的心思,还是顾三少将的想法?”
“是我自己的想法。”阿永饿了三天之后,已头昏眼花。
“你是平民,如此恶意揣度太守的为人、玷污太守的品行,就算是斩杀你也不为过。可假如你承认这是顾三少将的想法,你不用死,顾三少将最多也只是下狱。”
阿永断然摇头,“且不说我与顾三少将只是君子之交,即便是我跟他逾越了门第之见,情投意合、出双入对,在西川也合情理。可为何扯上了单将军之死,顾三少将就是贪色?其次,只因顾三少将差人去追单将军的事无从对证,就断定顾三少将是祸国,你们难道不也是在恶意揣度顾三少将的为人、玷污顾三少将的品行吗?”
“谢姑娘好一副伶牙俐齿,但愿你多想想自己的父亲,他已两鬓花白,我想谢姑娘也不愿自己的父亲难过吧?”刑官撂下话来,“太守还想让姑娘你去劝劝顾三少将呢,希望姑娘爱惜自己的身子,早日说了实话,也可早日踏出这军营,这里,可不是你这种娇弱女孩儿能久待的地方。”
来见顾明恒之前,阿永已做了准备,身上带了三瓶伤药,无人之时自己艰难上药。她也知道过早沾染此事会对自己伤口不利,可多等一天,顾念霖的凶险就多一分。
被关第六天,三瓶小药就用完了,她的肩伤正在散淤生肌的当口,若是断了药,那淤血堵在伤口处阻碍了肌肤愈合跟新生,不仅有可能重新发溃,今后即便是好了伤,也极容易在后背留下碗口大小的旧伤痕。
这一晚,屋内黑漆漆,冷风从破损的窗外吹进没有烛火的别所,阿用连续几日透支着,人靠在角落的杂物堆上睡着,这里长期空置,无灯无床,灰尘厚实,阿永灰头土脸,失了原本的清辉。锁着的门一响,阿永咯噔一下醒来,看见几个人举了火把。
三名官差、一个医官、两个侍女,年长的军官上前拿火把照着阿永的脸,“谢姑娘,你所说的话跟实情有诸多不合,去别苑给你治伤的医官昨日改了口,说你的伤乃是寻常伤,根本不到不能动弹的地步,你之前是否收买了医官?”
“我没有收买医官,我的伤顾三少将可以作证。”
“你佯装重伤,牵绊住了顾三少将,延误了他跟单将军联络与会面的时机,多少造成了单将军的死亡,是也不是?”
阿永孱弱的身躯撑着残破的墙壁站起来,眼中是幽幽的寒意,“我为何要这么做?”
“你们父女从西川而来,本就是朝廷在西川的耳目,朝廷对西川多有忌惮,因此,替朝廷瓦解跟削弱西川势力,是你们父女的勾当。单将军一死,西川从此少了一员大将,对朝廷来说,是可以稍为欢心的消息。”
“你们无耻!”阿永的尾音未落,她的愤怒就被生硬打断了。
“谢姑娘,要证明你自己的清白,也很简单。只要你让新的医官再验一遍你的伤口,看在你是谢史官千金的份上,太守大人还特意让两个侍女过来服侍,你该心存感激才是。”
那军官使了眼色,两名侍女就上前,力气出奇大,将本就有气无力的阿永压制下去,阿永站立不稳,扑通一下双膝跪地。当着几个男人的面,侍女就把阿永的衣衫扯开,在火光之中露出了锁骨跟整个肩膀,阿永挣扎着,哀痛哭泣着,哭声之凄厉,在门外三丈远都能听得真切。
医官上前,将一光滑竹片反复在阿永肩伤处刮擦、敲打,最后整片竹子一下按压下去,淤紫之处刹那破裂渗血,阿永被剧痛撕裂了全身,惨叫了一声,头重重垂了下去,侍女放开手,阿永双眼紧闭、声息全无,倒在了满地的灰尘里。
军官向顾明恒上报阿永验伤过程时,顾明恒正坐在顾念霖面前。
当顾念霖听见阿永先是被关着饿了几天,再被人撕开衣服虐待伤处,他已经苍白如纸的脸此刻在盛怒之下激发出了血色,一下摇摇晃晃站起来,“你们怎么能对她如此?”
顾明恒亲切不已,“念霖,从一开始你的立场就摆不正,你不要忘记了,他们父女本就是受了朝廷之命来监督西川的。你年轻,被一个姑娘家迷惑了可以理解,但你不要再沉迷下去。我劝你别太担心她,还是想想你自己怎么才能尽快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