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命女——水弋【完结】
时间:2024-01-06 17:25:56

  苦寒之地,像是并不苦寒。
  “听闻西川十一州在水草丰盛之地都开垦出了农田,广植蔬果,踏进西川以来,一路上也发现不少绿洲富饶处,可见天无绝人之路,当真是神奇。”阿永甚至在一些年轻女子身上看到了京都半年前最广受追捧的旋色长裙,“西川刚刚被收复,这里的百姓过上这种好日子也才刚不久。”
  “眼下,你我父女尽管无虞,可我为史官,乱世之中处处为野心家,就连顾氏这等高风亮节之家,怕也免不了暗流涌动。”谢信叹气,“往后,你我需谨言慎行,以防有性命之忧。为父不怕死,只怕你受牵连,或者怕你跟着为父一起死。”
  阿永放下车帘子,垂下眼眸,京都被九大藩镇攻陷的惨绝人寰、皇帝要诛杀父亲时的面目狰狞,历历在目,她抬头说道,“父亲,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跟京都的杀戮与危机相比,西川这里已经是安乐乡。”
  父女二人的到来,在军中引起不小的动静。谢信官职不大,但他身份敏感。谢信背后是皇帝,皇帝一个乱改史册之人,却让谢信这样不会说假话的人来监视西川的事务,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帝对西川有了戒心。
  无端被皇帝怀疑,西川这一片忠烈之地的臣民们,自上到下都不愉快。
  顾明恒现为西川太守,忙于事务,白日不在兴州,兴州官署将谢信父女安置在不远处的别苑。
  晚间掌灯,顾明恒设宴接风。
  顾明恒不到四十岁的年纪,严谨之中带着几分不怒自威,开口说话时却是笑容亲和,让人如沐春风,他慢慢跟谢信说着话,透着精明跟细心。从西川路上的困难,到别苑的房间布置,事无巨细都问得极为周到,安排得极为妥当,丝毫没有架子。
  官署的雅厅之中坐满宾客,除了官员、西川雅士、世家子弟,还坐着三位跟阿永年岁相仿的少年,有两位是顾明恒的大公子与二公子,顾泓文、顾泓礼。
  剩下的一位,是顾明渠的公子顾念霖,也就是顾节度使的嫡长孙。
  阿永看向顾念霖,见他一派风姿俊雅,面若日映秀山,举动之处如梅骨疏轩、如劲竹朗逸,的确是书卷气浓重,又见他眉宇之间有三分隐忍力度、眼神微然藏锋敛势,当真有剑寒之象。
  顾念霖察觉到阿永的目光,见她端庄明慧、眼眉灵飞,看似是个心窍通彻之人,他看向她时,她已不着痕迹挪移了视线。
  谢信说起途中偶遇顾节度使,又说了许多京都的乱象,满座喧哗,都议论起朝廷对西川的不公。凭心而论,皇帝当初就应该完全信任顾家的忠心,若是得西川的力量入京城支援,关山魇呛苡锌赡鼙换魍说模至少不会那么猖獗。
  但皇帝选择了对西川防备,不但让京都沦陷得更加严重,也让西川跟朝廷产生了嫌隙。
  在座的人里十个有八个都在说,顾有崇、顾明渠父子这一次本就不用去朝廷的,明摆着是朝廷用心不良。可是一说到顾有敬的后事,这些人又接连叹息着,转变了语气:“进退两难,毕竟是自己的亲兄弟。”
  等众人的话语到了尾声,谢信恐耽误要事,遂起身:“顾节度使临别之前留下一物,让小女谢永务必亲手交给顾三公子。”
  “是何物件?”顾明恒好奇。
  顾念霖与诸多宾客也十分好奇。
  阿永清楚父亲的意思,玉佩需尽快交予顾念霖,收在手上久了,恐玉佩有变。
  若是他日,阿永私下把玉佩交予顾念霖,传了出去,玉佩这样的贴身之物外加一双年少男女的私相授受,难保不会侮辱了阿永与顾念霖的清白名声。
  因此,今夜当众把玉佩交出去,是极为妥当的。
  阿永起身,从随身香囊中取出螭龙玉佩,走到顾念霖跟前,双手奉上:“此玉佩,乃顾大人让我亲手转交,烦请顾公子收纳。”
  顾念霖一看见那玉佩,通身华采站起,满是震惊与意外,他凝视着玉佩,眼中似有山林凛风飒飒而过,心底腾起异样心思,最终是难以置信又谦谦有礼地收下,语意轻柔:“多谢姑娘。”
  “节度使大人救过我父女二人,顾公子无需客气。”
  “谢姑娘,我叔父还与你说过什么?”顾明恒饶有兴致。
  “回太守大人,节度使大人说起自家有藏书楼,让小女可与顾三公子在藏书楼中读书写字。”阿永见顾明恒是对着自己问话,只能据实相告。
  顾明恒仰头大笑,看向顾念霖:“三郎,从今往后你可有伴了,不再是一个人闷头做书呆子。我看,让谢姑娘明日起就去你藏书楼中如何?”
  顾念霖方才的震惊跟意外都化为了一湖静水,眼波明亮看向阿永:“我在家中,随时恭候谢姑娘。”
  一夜深寒未眠,阿永辗转反侧,无论怎么看,顾念霖都像极了梦中与她同生共死的那个少年郎,声音很像、身形很像、感觉很像,这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巧合吗?如果真的是冥冥注定,那么她与顾念霖在梦里经历的那一场生死浩劫,是否也会真的发生?
  起床时天色已大亮,阿永四处寻找,不见父亲在别苑。
  小厮说道,“谢史官已奉太守之命,前去商议事情。”
  阿永见小厮欲言又止,问道,“可还有什么事?”
  “顾三少爷请姑娘过府赏书画。”
  阿永出得大门,顾府下人候她上车,马车弯弯绕绕经过大街,避开最热闹之所,在一条颇为清净的路上停下,阿永下了马车一看,府邸飞檐鸱吻、斗拱瓦兽,莫不庄重。
  进了顾府,已经有管事跟侍女在等。
  阿永走入书房,里面的摆设技巧如天工,三面书架是偌大的切割状,棱角与尺度分明,光影从花窗投射到书籍上,顾念霖一身淡青水白的长衣,手中拿着笔,正写着字,听到动静起身回转。
  看到谢永衣裙素朴、皓质天成,他把笔放下行礼:“谢姑娘肯来,念霖不甚荣幸。”
  “顾公子有诚心,我怎么好推脱?”谢永看向他的笔墨:“顾公子的墨宝,可否让我赏析?”
  “请。”顾念霖将纸张递过去给她,忍不住悄悄用好奇的眼光细细将她浑身上下打量。
  阿永看那纸张上的字迹银钩虿尾、飘逸潇洒,不禁含笑,“好字。”
  再看那诗句时,是一首前人的边关诗句。
  弃甲以归,处彼北T。
  千斯年兮,永以为好。
  边人其安,养幼送老。
  民有肥田,马有茂草。
  威德远兮,思我圣考
  阿永敬佩无比:“父亲说顾氏一门有高风亮节,忠诚戍边、忠义爱国,看了顾公子这诗句,果然有顾家风范,边关若能长治久安、边关百姓若能安居度日,真是再好不过。”
  顾念霖笑了,“我不过随便练练字,当不起谢姑娘的夸赞。”
  小厮奉茶,侍女在侧垂手而立,顾念霖跟阿永在书房聊了一下各自喜欢的典籍。
  顾念霖聊起了祖父顾有崇,对阿永说道,“我的戍边之热血,远远比不上我的祖父。他奉西川前节度使常大人为理念。常大人平定西川,战功赫赫,却被奸臣构陷而死,他死前写下的谢死表闻,也常被祖父手抄。我印象最深的是这几句,‘即为尸谏之臣,死作圣朝之鬼,若使殁而有知,必结草军前,回风阵前,引王师之旗鼓,平贼寇之戈a’。”
  阿永听得入神:“我在京都,也曾见过将士与藩镇乱贼浴血奋战,不惜身首异处、白骨曝尸,就为了保住大国江山。想来西川几十年之平乱,又是与京都不一样的惨烈之景。”
  顾念霖打发侍女下去,走到阿永跟前,一字一句:“谢姑娘,我祖父将那螭龙玉佩交给你时,可还有旁的话?”
  阿永回想:“节度使大人说,此玉佩贵重,有仁、义、智、勇、洁五德,只需我亲手把玉佩交给公子,就算是谢过了他的救命之恩。”
  顾念霖陷入沉思,祖父出门前的情形,他犹记心头。
  他喜欢祖父的鱼跃螭龙玉佩已久,只是每次开口,祖父都笑着不肯给。
  祖父去京都之前,才肯舍得把玉佩他,只不过,祖父是有要求的。
  “此一去京都,待我为你择一良家女,那时我将玉佩给她。所以,若是今后谁将这玉佩亲手交给你,谁就是祖父为你定下的未来妻子。”顾有崇一半认真一半玩笑的口吻,至今萦绕在顾念霖脑海。
  那时顾念霖却想不起追问祖父一句,为何要在京都为他择良人?
  “我祖父,还曾说过什么吗?”
  阿永沉思片刻,“节度使大人无旁的话了。倒是令尊大人,说公子你尚需历练,而我常记史料,让我以史书为鉴,时常提点公子一二。其实我所学浅薄,提点二字也不敢当,论起史鉴,或许只有家父的学识才配为公子解忧解惑。”
  顾念霖闻言,看向手上的螭龙玉佩,心神微漾,“父亲说这样的话,自是有他的道理。”
第3章 藏于九地之下,动于九天之上
  阿永不明白他口中所说的“道理”是什么,只觉得他说这话的时候,门外好似刹那云破日出,光芒映照在她与他身上,吹进来的风中有了一种温暖和煦的气息。
  她这才想起,昨日还是三月底,此刻门外已经是四月初的光景了,即便是再苦寒如西川,也该有暖人心扉的瞬间才是。
  在这小京都里的顾府之中,阿永看着眼前站立的顾念霖人才风貌不输京都王孙,又见这屋内华饰琳琅,有一眼的恍惚,以为自己还在京都。
  往年在京都的这个时候,是所有年轻姑娘们最为开怀的时候,无论贫富皆可去湖边踏青赏花、放飞纸鸢、对河弹奏。即便是像她这样不爱出门见人的姑娘,在自家小小的后院里也有不少的乐趣,煮茶、插花、画画、抽花绳,或者什么也不做,在梧桐大树底下晒日头睡个慵懒的午觉,就是美事一桩。
  只是京都沦陷后,昔日城中欢声笑语的青草地成了战场上的泥泞之地,再看不见姑娘家的曼妙身影。阿永本以为娘亲去世是最大打击,不想京都战火连天,父女几生几死,又一步一步远行千里到西川。在西川又会有什么样不平静的际遇,她实在是想不出来。
  顾念霖见日影映照在阿永的鹅蛋脸上,她通身之文采精华是西川女子身上所罕有的,带着天朝上国的风华气象。这种气象,顾念霖只有听父亲说起顾家先祖在京都的经历时,才会想象得出来,不想今日在她一个女子身上得以领略,他有了五六分的入神。
  “顾公子,我到府上,应先拜见长辈,才是礼数。”阿永见他怔怔看着自己,岔开了话语。
  顾念霖回过神来,“家母去寺庙吃斋,为父亲跟祖父祈福,需得几日才回。往后你想来藏书楼只管来,家母生性平易近人,无甚讲究。何况,你来藏书楼是我祖父的意思。”
  “多谢顾公子。”
  “咱们年岁一样,你可叫我念霖。谢史官平日里如何唤你?”
  “永儿。”
  “那我也唤你永儿?”
  “不妥。”
  “那我唤你阿永?”顾念霖笑道。
  阿永想了想,“可以。”
  “阿永,你初到西川,有什么打算?”顾念霖见她确实不知玉佩背后的含义,转身坐下喝茶:“听闻你内知文书、外知天文礼法,跟着谢史官学得满身的真传。”
  “史官掌文献、掌仲裁,参大礼、参天文,更兼刑名、监察等职责,这些都是父亲的渊学,我不过只学得一点皮毛。”阿永慢慢品了一口茶,“我来时对西川的风土地理颇有兴致,打算四处走走。”
  “这不是难事,我与你同去,西川十一州都在顾家治下。”
  “我想去的地方,不但是人烟兴盛之地,也有荒山大漠之境,遍观西川地脉跟天象,记于册中,利于书写西川之史,也算是帮父亲分担辛劳。”
  “这也不难,只需一快马,或一马车,任你想去哪里。”顾念霖接话。
  阿永稍稍用长袖遮住自己冻伤的手指,“我听节度使大人说,你有书卷之气,也有剑寒之气,想来必然是日夜读书练剑,勤勉不敢懈怠,不敢烦你陪我同去。”
  “顾家一门武将,儿郎个个能上阵杀敌,说是日夜练剑倒也不为过。但我那些堂兄弟们跟姑表兄弟们练习起兵法刀剑来,个个比我骁勇善战。我武学不及他们,只好在这藏书楼看书打发光景、藏藏拙。昨晚雅厅接风宴,你没听伯父取笑我是书呆子吗?”
  顾家祖上是诗礼大族,一边习武一边读书的人也不少,可在顾念霖这一辈的儿郎之中,像是顾念霖这样能在藏书楼十天不出来的书痴却是罕见。
  就连顾念霖的母亲,有时候也会打趣他类似闺阁女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阿永平淡之中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读书可不是藏拙,而是蓄势。读书可观前人之事,以此对应自身、扬长避短。武力之上顾公子可能远不如人,但若懂得人心之道,有时比千军万马作用巨大。”
  顾念霖心底剧动,握着茶杯的手轻微晃了一下,最终是气定神闲,轻轻把茶杯放在案上,她到底是读了多少的史书,才会说出这样透彻的话?
  或者说,她竟能一眼洞穿他的内心?深藏九地之下,才能动于九天之上,蓄势待发,可不就是他顾念霖一直在暗中做的事情吗?
  父亲顾明渠离家之前,叮嘱过顾念霖母子,“我跟父亲入京都,生死不知,归期不知,就剩你们母子在家中,顾明恒统领西川,你们在他手下,一切要隐忍克制、随势而动,保全性命方为上策。”
  顾念霖前一阵还是顾节度使的长孙,在这西川何等荣光,没多久,西川大权旁落到堂伯父顾明恒手中,顾念霖与母亲失去了祖父跟父亲的庇佑,成为了孤儿寡母,一夜之间,尝到了风雨飘摇、胆颤心惊的滋味。
  但是在人前,母子俩却不能流露出一丝一毫对顾明恒的提防,反而要对顾明恒愈加亲厚,以示顾念霖母子仰仗顾明恒的照拂。
  可就算没有祖父与父亲的入京,自小见多了刀光剑影、瞬息万变,顾念霖发现有时越强大、越灵光之人,反而越容易一败涂地。那时起,他就沉浸书海,试图从书上找出诸事成败的关键。
  回想到这里,顾念霖说道,“阿永不愧是史官之女,看的史书多了、观的前人古事多了,说出的话就是跟别人不一样。不过,你怎就知道史书上的话可信?”
  “史书是史官以命相搏写下的,比如司马迁,遭受腐刑也不改志。我祖父是史官,因在史书上如实记录皇帝篡位,被赐死。我父亲也是史官,因记下了皇帝出逃的无能,也险些被赐死在牢狱。字字求真、无愧于心,这就是史官的信仰,所以,我信史书。”
  “好,我这藏书楼有不少西川史书,你把这里当做自己家。”顾念霖觉得自己好久没有这么愉悦过,“家母见了你一定投缘,她最喜欢你这样聪明的女孩儿。”
  “多谢顾公子,我正想找西川的史集。”
  “你怎地还叫我公子?”
  “多谢念霖。”阿永低下头去,又环顾四周,“这府邸偌大,人却稀少。我昨晚听见顾太守说,他单单是嫡子就有五个,庶子也有三个。想来你府上的兄弟姐妹应该也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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