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信轻轻拍了拍桌面,皱着眼眉,“我就知道,西川与顾家皆是险要之地,并不比京都的危机小。”
“父亲,即便我们不跟顾三公子往来,可父亲你担任史官,负责向朝廷通报西川,顾明恒想排挤骨肉至亲、一家独大,暗中必有见不得光之举,他也定会咬紧我们。”
“审时度势、静观其变是最好的法子,我们初来乍到,必须寻求庇护,如此方可活下去。”
“父亲是说顾三公子?”
“顾三公子如今势单力薄,完全不能跟顾明恒抗衡。如果能同时寻求到顾明恒身边的庇护,那才是上策。我不能让你跟我死在西川,阿永,无论我是生是死,我都希望你能靠自己活着。”
“父亲的意思是,让我自己主动去寻求庇护?”
“顾明恒争夺权势,看似居心不良,顾念霖暗中蓄势,看似令人恻隐。但顾念霖他日得势,保不定也会是个被野心蒙蔽了双眼的人呢?所以阿永,用你的心去分辨,看清每个人,才能把路走好。”
<图>顾有崇原型,唐末河西节度使张议潮统军出行图局部,原画藏于敦煌一千多年。
第5章 四方琉璃、八方晶彩
阿永什么都跟父亲说了,唯独“色迷于眼、情困于心”这一事没有说,她也确实不知如何开口。
自小翻着一本本的史书,读到过的诸如美人误国、美人计、色利相诱这般的故事多了去,阿永却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这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那时在藏书楼,顾念楼说出那八个字时,阿永是不懂的。
可顾念霖对她说,“你这么冰雪聪明,怎么会不懂?”
她细细揣摩他的那些话,终于是明白过来了,他直直盯着她,她脸色通红。
她敏而窍,可她从不知男女情愫,顾明恒有意让她跟顾念霖靠近,当真让她为难。
可转念一想,她有意寻求顾念霖的庇护,顾念霖也在寻求蛰伏的良机,正是各取所需。
四方琉璃、八面晶彩,在西川之中唯一称得上奢侈的只有顾家打造的宏大佛院,然而简洁佛塔砖石上镶嵌的一层七彩琉璃,相对于京都缀以金银、宝石、珍木的数座高耸浮屠来说,可谓是气象不足。
顾念霖衣衫素净地走进佛院之中,看着八座佛堂焚香诵经,梵音入心,人一下子清宁了许多。
他母亲顾二夫人正礼佛出来,三十七八岁的年纪,在西川吹了多年的风,可皮肤只有些许细纹,依然颇为白嫩,看得出年轻时的美貌。
其实,平常起居深入简出,吹到的西北风也十分有限,她不老,但顾家的身份在明面上,是以处处持重老成。丈夫离开西川,一切都是未知,顾念霖的婚事就成为了她心里第一要事。
“谢家姑娘长得是什么样子?”佛堂后院,青石小桌,早春的嫩叶从高枝飘落香茗之中,顾二夫人看着茶水微微而笑,“听说你见了她后,心情大好,与往日相比是大为不同。”
“母亲都知道了?”顾念霖听母亲问起这些儿女情长之事,也觉得颇难为情。
“听说昨晚谢家姑娘刚把玉佩给你,今早你与她就在藏书楼相谈甚欢,想必她很合你的心意?”顾二夫人很是上心,“你这婚事,感觉像是做梦一样,说来就来。”
“阿永只是把玉佩给我,她并不知道那玉佩的含义。”顾念霖慢慢品茶,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阿永?”顾二夫人笑道,“你对谢姑娘真的很有好感?”
“我只是,觉得与她聊得来,很多话,我一说她就懂得。”顾念霖也觉得阿永很奇妙。
“夫妻之道贵在聊得来,这可比什么都重要,这些你以后就懂了。”顾二夫人话音一转,“不过,西川事情复杂,谢姑娘既然不知道玉佩的含义,这也是好事,给了你一个退步抽身的良机。你且与她慢慢相处,若是她不好,你绝口不提婚事就是了。”
“可是,她是祖父定下的人。祖父回来怎么办?祖父的眼光一向不会出错,也许,是我们对阿永的了解还不够?”
顾二夫人温良之中也有几分心气,“谢家父女虽在朝中有佳名,可有时候,本人往往跟传闻里的不一样。你祖父心急为你着想,难免也会有看错人的时候。再说,婚约若不合意也可解除,这可是终身大事,你且耐心莫急。”
顾二夫人下午从佛院回到府邸,就差人给阿永送去了六套新衣,赠了上好的布匹留给谢信裁剪衣服。在西川,这可是很重的礼节,交情深厚的人家之间才会这么送礼。
谢信忙带了阿永拜见了顾二夫人,顾二夫人见谢信忠厚耿正,见阿永通身山川水泽的灵光之气,又静雅娴淡、言行出挑,心里自然是喜欢的,“谢姑娘,往后我也叫你阿永可好?”
“蒙得夫人不弃,阿永谢过。”阿永从座位上起身,行了礼。
“谢史官,你得阿永这般人才的女儿,真是好福气。”顾二夫人遮不住的羡慕,叫人备了家常宴,留下谢信父女二人用膳,“我也常盼望着能有个贴心的女儿在身边,可惜我只有两个儿子。”
宴席之上,顾二夫人问了一些阿永的家事,问起阿永的母亲,问起阿永读的书,问了谢信一些为官的经历,还问了京都的祸乱。顾二夫人觉得谢信父女门楣虽低,可人品上好,阿永除却门第这一点之外,从容貌、谈吐到性情、见识都无可挑剔。况且她能吃苦耐劳来西川,这种坚韧不拔又很是契合西川。因此,顾二夫人也很大程度上认可了阿永,只是出于谨慎,她与顾念霖还是没有对谢信父女说破婚约一事。
散了席面,顾念霖亲自送谢信父女回到别苑去,马车在兴州城内穿街而行,顾念霖骑马在前头带路,引来很多人注目。阿永在车内悄然对父亲说,“顾家如此礼仪隆重, 我深感不妥当。”
谢信看了看马车之外的顾念霖,对阿永道,“我也正有此想法。只不过你我位卑,少不得处处先顺从。节度使跟我们也算有过一定交情,看在节度使份上,顾家对我们应该没有歹意。”
谢家父女小小史官,来西川前偶遇顾节度使父子,到西川后一夜之间又得顾念霖母子如此重视,引起了西川地界上的哗然。茶肆酒楼之中都有人在谈论,都把谢信父女说得传神又传奇,光是获罪后从京都逃出这一点,就够说上一席话了。
加上谢信的官声与人品,谁都想亲自看看这一对父女的风采,七八天内,来访的人几乎踏破了别苑的门槛。阿永与父女每天收着贵重的礼品,惶惶不安,如同收了一堆火药,退也退不掉。
见过谢家父女的人都说,京都天华,名不虚传。别看谢信人微言轻,实则他内心如江如海,装着一整个朝廷的体量,只是谢信为人太过于谦虚客气,不接近谢信的人容易误会谢信有名无实。至于阿永,她跟谢信一样温和谦逊,初看她是相当拘谨内敛的,相谈起来却发现她娓娓道来、自带落落神韵,让人心神愉快,品性与学识都很得谢信真传。
来西川不过十天左右,谢信父女几乎适应了这里的日夜,身上的伤好得极快。当着史官的职,谢信每天去往顾明恒身边,阿永则开始编写西川史料。
西川五六十年前被吐罗跟其他外族共同侵占,多年来大煊子民在吐罗族的残暴治下生活,相隔千里,大煊对西川有心无力。
为了驯化大煊子民,吐罗强迫他们同化,让他们说吐罗语言,穿吐罗衣服,用吐罗器具、住吐罗毛毡,吃喝源头也受到吐罗控制。
这样情形下,不知大煊为何处的人越来越多,有的人一生下来就认为自己是吐罗人,记得自己是大煊子民的人渐渐老去死亡,年轻的一代代对大煊感觉到异常陌生。文化无存,国将不存。
所幸顾家三十多年前来到西川后,一边带领大煊军人抵抗吐罗人,一边修建佛院、学堂、安善堂重新传扬大煊正统风化,将吐罗作风慢慢逼出西川境内,让大煊治学重新回归,才有如今西川小京都的美称。
历经了几十年,西川才得以完全收复,朝廷也才正式派史官来西川,谢信父女身上的担子不可谓不重,需把西川几十年来涉及的军事、风俗、天文地理、典故等等都搜罗跟编纂。
四月到了下旬,青空日丽,别苑门外竹篱笆爬满了不知名的幽幽绿草,煞是可爱。
西川不比京都随处花草繁茂,荒地里能自己长出野草来已不容易。
阿永翻看了一晚上的书,正在别苑门外给那些青草浇水,忽然听见身后沙沙的马蹄声,回头一看,是顾念霖牵马而来。少年与骏马,迎风黄沙地,恍若如画。
“阿永,几天不见,你脸色红润了。”他像是特意来见她的。
阿永见他风尘仆仆的样子,像是赶了很远的路,“你从什么地方回来?”
“这几日单将军在兴州外的山地扎营,以防吐罗残部跟一些游寇,我跟他去营地练了几日,今日才骑马回来。因想起一件事,所以先来找你,再回顾家。”
“什么事情?”阿永见他郑重,怕是大事。
“过几日军中有比试,全是顾家的子孙少将、军营的将军们,也有各府上的家眷、兴州当地一些名士贵人,你去热闹热闹。”
“你伯祖丧期未过,军中怎么好热闹?”
“军中比试非为了欢愉取乐,而是为了鼓舞士气。一年一次比试是祖父跟伯祖定下的,即便是伯祖去世也不能例外,要的就是让顾家军视死如归、前赴后继,不因死亡跟血泪而止步不前。”
“我没见过那种阵仗,去了怕自己举止不妥,让你跟顾家惹来笑话。”
“你跟在我母亲身边,谁敢笑话?”
“好,那我去。”
顾念霖飞身跃上马背,缰绳一拉,轻快疾驰而去,阿永看着他骑马的背影,觉得他怎么也不像自己说的那么弱势。
谢信也同意阿永去,“比试是军中要事,我身为史官,需跟在顾太守身边,无暇照看于你。那种地方刀枪无眼,你每一步都需小心。”
兴州之外地势开阔,一大片水草地,能隐约看到远方薄雾缭绕的冰川延绵,风还是透着寒意的,可已经不让人觉得冷。比试的地盘扎满了营帐,众人都围坐着,当中的比试场地将有一座小城池大小,阿永跟着顾二夫人出现时,立刻引起了低低的轰动。
顾明恒的正妻是顾大夫人,顾二夫人唤她一声堂嫂。顾大夫人简约装束,见了阿永,笑容可掬,“哟,这是那京都谢史官的姑娘?”
“正是她。”顾二夫人看了一眼阿永,笑道,“这姑娘来西川的途中就碰见了我家公公,说她伶俐过人,正好能陪念霖那书呆子一块读书。哪知道到了西川后,她与念霖也当真意趣相投。念霖多了一个伶俐人陪着说话,我心里也高兴得很。”
阿永有些拘谨,但还是得体上前,“小女谢永,见过顾大夫人。”
顾大夫人拉过了阿永的手,浑身上下打量,“果然是京都人物,跟这西川的女子不同,早知道你如此可人,我该早点见你一面才是。我那次子泓礼也喜爱读书,得空了,你也可来我府上与他切磋诗文。”
“是,多谢顾大夫人厚爱。”阿永不敢抬头。
“弟妹,我实在是见这孩子新鲜,讨人喜欢,想让她坐在我身边聊聊天,你看愿意不愿意?”顾大夫人论性情,比顾二夫人大气爽利,深沉心思也是高人一筹。
顾二夫人转头看阿永,“堂嫂喜爱于你,阿永,你就去陪堂嫂说个话。只是记得要来我这边吃午膳,我之前听你说中意西川的炙牛肉,已经叫人备下了,会跟念霖等你。”
“是。”阿永只得应下。
顾念霖在博弈场上远远看见顾大夫人带了阿永落座,解下了护肘,前去问母亲,“阿永怎么会在大伯母的身边?”
顾二夫人慢悠悠喝茶,“她一到西川就格外引人瞩目,不管谁见了她,都会心生欢喜。”
顾念霖坐在母亲身边,“我是怕她不会应付,大伯母是出了名的精明。”
“你是怕她说错话?西川处处是人精,就算不是你大伯母,明天她也会遇上旁的人。与其你自己提心吊胆,不如让她自己去学会应付,我信她有分寸。”
顾二夫人看他依然是不放心地看向阿永,悄声对他说道,“谢信在皇帝面前宁死也不作假言,到了这西川肯定也是宁死不屈。你大伯父一早便知拉拢谢信无望的,你大伯母对阿永如此贴切,不过是为动摇谢信意志。谢信纵不能为你大伯所用,也不好为你我所用。”
顾念霖听了这话,回头一望,刚巧看到大伯父次子泓礼跟阿永互相行礼,泓礼十六岁,还未婚配,顾家门楣不低,今后泓礼必然是要从兴州大族或军中功臣之中挑选妻子的。
但阿永天生讨喜,门当户对有时抵不过一见倾心,世上的事最是无法预料。
第6章 血流成河、尸灰蔽天
顾念霖再年轻,也毕竟是军中长大的,深知人情世故如战场临敌,切不可露出弱点。
他若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急切去寻阿永,必让有心之人认定阿永是他软肋,往后的事情,只会一件比一件更为棘手。可是他又转念一想,他这种顾虑怕是多余的。他与母亲对谢信父女如何,整个西川都心知肚明。即便他在今日对阿永有意疏远,西川之人当真就觉得阿永跟他没有什么关系了吗?
阿永在顾大夫人那边着实见了不少的重要人物。这边跟顾二夫人那边一相比,简直就是一个热闹一个凄清。这里的人都挤不下了,而顾二夫人那边的访客零零落落的,任谁看了都感慨。
往常顾节度使在西川,这些宾客要跟顾二夫人走得近一些,也是顾二夫人最为忙碌、最为风光的时候。可她如今门前冷清,此中落差,只有体会过的人才知道。冷清倒是在其次,重要的是这种落差预示着命运,让顾二夫人甚是不安。
顾节度使父子一入京,顾太守总领西川,那些人就冷落了顾念霖母子,一个个投顾太守跟顾大夫人所好。这样的见风使舵、八面玲珑在西川也不算新鲜了,但之前在顾家有男人应付这些事,顾二夫人不用为了这种事情劳神劳力。现下顾家顶天的男人都不在,顾二夫人不得不从后头走到人前,想法设法给一些人送礼或者办事,只为了替顾家笼络住一些人心。
白日里,顾二夫人无事人一般,到了晚上,她常独自偷偷哭泣。其他事情还好说,只有顾念霖的婚事让她矛盾挣扎。阿永是好的,又是念霖祖父定下的,想来不会有错。可阿永没有一个好门第,根基又不在西川,顾念霖没了祖父跟父亲依靠,婚事上再落人一大截,岂不更加孤弱?
顾大夫人的大公子泓文娶的是兴州名将沙朗的女儿,次子泓礼还未有婚约,三子、四子跟五子皆年幼,从十二三岁到十岁不等。顾明恒得了门当户对的好亲家,在西川越发扎实。
顾泓礼面容璨明,目光比顾念霖深沉,称得上身如青木,比顾念霖要高大结实,谈吐上礼仪周全,言语之间颇为杀伐,不比顾念霖的性子温雅,自有另一种磊落风度。
见阿永清雅出尘,好似雪上月色,又性子娴雅,不似西川女子泼辣,顾泓礼心中愉悦,有意跟她聊了几句,当听见阿永正在寻西川史册,顾泓礼开口,“念霖那里没有的,可都是在我书房里,你只管来取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