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是正妻,只生了我跟六弟,若是连伯父家的嫡兄弟排起来,我排第三,若是单论这府邸,我上头还有庶出的一兄一姊,你现在理不清,日子久了,就认得全了。”顾念霖很是细致。
“我只是觉得这里太冷清,不比顾太守那边热闹。”阿永说的是直觉。
“我祖父、伯祖兄弟二人平定西川,打下山河。不想,伯祖却在献上山河图时被皇上困于京都做人质,一代猛将枭雄,竟不是死于沙场,而是无奈病亡于屈辱之中。”
顾念霖说到此处,眼中有几分沉重,“伯祖父入京都后,我祖父出于对伯祖的愧疚跟怀念,对伯父提携有加,对我父亲这个亲生儿子倒是冷在一旁。西川的大小军务,祖父都悉心授予伯父。我祖父跟父亲入京后,伯父掌管西川似乎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节度使大人,为何要对自己的兄长感到愧疚?”
“当初是我祖父要带图入京的,被我伯祖拦下了,趁着庆功宴把我祖父灌醉后,伯祖便连夜入京,留下书信让我祖父看好西川。也许,伯祖预料到了京都的无常,替我祖父挡下了这祸事。”
“我明白了。”阿永听完,也觉得有几分沉重,手指微握,牵扯到了冻裂的伤处,她不由皱眉闷哼了一声。
顾念霖从袖中拿出一个碧绿小瓷瓶,“昨晚你把玉佩交给我,我便看到你手上的伤,这是西川特有治冻伤的药,你一日涂抹三遍,不出半月定然完好如初,不然,可惜了你这远山积雪一般的肤色。”
阿永见他夸自己肤色,稍微羞涩,道了谢,接过了药瓶子,见他指尖有薄茧,想必是常练剑所生,她抬眼看他,“你上过战场?”
“顾氏儿郎,岂有不上战场?”
“杀过人?”
“杀过人,但都是敌人。我那些兄弟们七八岁就跟着上阵冲锋,在军中杀起战俘来毫不手软。而我十岁才上阵,刺了三剑才杀死一个敌人。为这事,被兄弟们笑话到现在。”
“听闻你如今已是少将,武力不弱。”
“跟我的兄弟们相比,还是差了一大截。我这个节度使的嫡长孙,实在是侮辱了祖父跟顾家的威名。”
“鱼跃于上、化腾为龙,是为蜕变,难怪你会喜欢那玉佩。”
“蜕变是必须的,只是我的蜕变之路,或许注定要比旁人艰难。父亲跟祖父都一夜离家,我与母亲的未来不可知。小时候一起的玩伴如今都长大,各自背负家族利益,一个个都心思复杂,再难以回到真心相对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觉得这样孤独过。”
“你的处境我感同身受。我跟父亲相依为命,除了孤独,我还有无边的恐惧,经常让我在梦中哭着惊醒。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父亲就会丧命。离京之前父亲下狱、皇上怒不可遏,那一次我真切感到了死亡的威胁,感到了将要失去父亲的惶恐不安,这种种滋味,无法言说,也无人可懂。”
“阿永,平常我少言少语,跟兄弟们也不多话,今天见了你却聊得一见如故,世上的事情真是奇妙。”
阿永想起顾明渠那句“你和顾家天生有缘”,循声应道,“也许是真的投缘。我好像,也很久没有跟别人说过这么多话了。”
顾念霖看着她水灵灵的眼睛,那些读过的诗句一句接一句都迸到了脑海之中。
见了她这远道而来的中原少女,他顾念霖才知道什么叫做“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也才知道什么叫做“明眸渐开横秋水,手拨丝簧醉心起。”
他微微笑了,满是真切,“往后在西川,你身上需常备伤药,吐罗已被打败,但吐罗残补仍贼心不死,时常出没于西川各地,制造杀戮与破坏。另外,世代盘踞于西川的其他部落如鬼、羌、方、沂等,也都虎视眈眈,都想在西川自立为王。”
阿永听顾念霖如此说,脸色微微震惊。她对西川所知不多,在京都时,她只知道吐罗是西川最大敌人,不料除了吐罗之外,西川还有这么多的牛鬼蛇神等着要铲除。西川被各部落群狼环饲,就跟京都被各藩镇群狼环饲一样。阿永暗地里叹息,自己不过是从一个虎狼地到了另一个虎狼地,这是她绕不开的命运。
“你怕了吗?”顾念霖见她沉默,以为她被吓到了。
阿永摇头,“不是怕,只是心里觉得太过不好受,我看过那么多的史书,可还是不明白,天下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杀戮?和平是根本就不会存在的事。”
“杀戮是野心家的手段,但凡是有人的地方就会有野心。再说,京都跟西川本就是夺权夺位者的必争之地。你我只是赶巧了,一个生在京都,一个生在西川。”顾念霖把伤药递给她。
这伤药是采用西川大地特有的药材所炮制,就连京都皇宫之中的伤药都未必有西川的伤药好。这药是军中治伤所用,疗效极强极佳。就连这药方的配比,也是顾又崇、顾有敬两人以京都名方融合西川偏方,费了七八年的心血才命人做到最好的。
第4章 色迷于眼,情困于心
阿永见那药瓶子水绿动人,打开一看,里头是黑色膏药,散发极为强烈的药香气,在京都从未见过。且这药方之中丝毫没有掩饰药味的香料,全是地道的药味,阿永很是喜欢这种纯粹的东西。
她忽而又想到父亲在京都被皇帝下牢狱,在狱中因审讯而受了不少的皮肉伤,这一路来西川,父亲身上的伤时不时发作,多亏了路上偶尔遇到一些野地里的草药,经常为父亲敷上个一两日,就这样时好时坏到了西川。
“实不相瞒,家父在牢狱之中也受了皮肉伤,幸好未曾伤筋动骨,我一路上在有绿洲的地界寻得一些草药替他敷上,才不至于皮肉溃烂,府上若是有棍棒伤药,可否多赠予我一些?”阿永一向脸皮薄,白白问别人要东西总是不好看,但为了父亲,她也顾不得什么了。
“这不是难事。早知道这样,昨晚我该连夜送药上门的。”顾念霖反问,“祖父把玉佩给你,是不让你跟我见外,昨晚你怎么也不说呢?”
“昨晚我头一回见你,怎好相烦?”阿永见他没有嫌弃自己贪心,反倒内心不安。
“来人。”顾念霖朝门外唤了一声。
顾念霖让小厮寻了极好的伤药,又让侍女装了几盒子点心,拿了顾念霖的拜帖,这会子就送去别苑。
“何必如此?我等会带了伤药回去就是。”
“你手上也有伤,这些事让他们去做就好。我这儿的伤药治的全部是军伤,用来治刑伤再合适不过。那点心是西川的精巧果子,京都没有,你就当尝个新鲜。”
下人们领了命,都无声无息退了下去。
阿永开口道,“其实,令祖父把玉佩给我的那一刻,令尊大人似乎是想阻止。”
“怎么说?”
“当时,令尊大人伸手拦住了那玉佩,说是这玉佩太贵重,可以过两年再给你。我看得出来,他有弦外之音。但节度使大人提起了养月亭,令尊大人就不做声了。”
顾念霖一下想起来,那晚临别在即,整个府邸无人入眠,每个人都心事重重,府邸中灯火明亮,祖父跟父亲坐在养月亭商议京都的事情,到了四更天,顾念霖亲自奉茶过去。
树影婆娑,挡住了顾念霖的身影,脚步一停,他听见了祖父跟父亲的谈话。
“父亲,你说用那玉佩为念霖结亲,可是真话?”顾明渠忍不住问道。
“念霖是我嫡长孙,他的婚事,我岂有儿戏之理?”顾有崇非常笃定。
“可我怎么看,都像是草率,念霖年纪尚幼,可以缓一缓。”
“你我这一去,万事未卜,若有万一,念霖就是家中顶梁之人,他早一点成婚,就能早一点成长。你要清楚,西川大权交予你堂兄,既是情理,也是转折与未知。”顾有崇看得长远。
“可为何要去京都择人?西川也有不少世家女子。”顾名渠不懂父亲的用意。
顾有崇说了一句什么话,庭院里刮了大风,把那句话给淹没掉,顾念霖最终是没有听得清楚。
而今,顾念霖猜测是父亲觉得祖父太过急切,竟把玉佩交给了只有一面之缘的阿永。
他文弱中带一些少年稚气,从未想过结亲这种事情,但他的年岁已不算很小了。
大他两年的堂兄才十七岁,却已经成婚一年多。
顾念霖看向阿永,她单薄纤细,眼中却有生生不息的光亮,他不由问道:“那一晚,你对我祖父说过什么?”
阿永把所有的话都说了。
顾念霖听到那句“西川之苦虽未知全貌,但小女不怕”时,久久出神,微不可闻说了一句:“如冬草临风,我终于知道祖父为何要把玉佩给你了。”
“你说什么?”
“没什么。”顾念霖亲自给她倒茶,“阿永,你可从京都带了什么好东西来?让我开开眼界。我出生到现在从未去过京都,不知京都是什么样子,更加不知京都风物。”
顾念霖很小的时候,顾有崇常常抱着他,给他讲京都的趣闻,给他看一些京都的画册,给他翻阅一些京都的文辞佳作。长大之后,顾念霖对京都的向往日渐加深,他也曾经提出要去京都看一看,无奈西川限于吐罗之手,顾有崇、顾明渠哪里顾得上他这样一个简单的心愿?
为了大局着想,顾念霖也再不提去京都,他闲暇时看书写字,战事来时就随着祖父跟父亲上阵前杀敌。有时候出入坊间,听到一些京都迁来的百姓在说着京都形形色色的事物,顾念霖一站就是老半天,总觉得听不够。顾家祖上是从京都迁来西川的,严格说起来,顾念霖也把京都当做了自己的第二故土。
“只带了一箱子珍贵的典籍和十来本史书。我们父女获罪而来,只身上路,路途又艰辛万分,就连这点东西都是靠性命保存下来的。”阿永说到获罪二字时,又难过了几分。
“我常听祖父说起京都的风雅广博,兴州有小京都的美称,可我没有亲自去京都看过一眼,终究是怅然,我心向往之已久。”顾念霖轻叹,“阿永,你父亲刚正不阿,不惧皇威,坚守住了一个史官的本分,此事整个西川也都清楚。往后你不要有负担,你父女无罪,是皇帝无道,你莫要贬低自己。”
“京都风雅我熟记于心,等我闲了,把京都画下来给你。难得你这般身份,却能放低了姿态来平视我们父女。”阿永听他这样理解自己,心中感念起来,又疑惑,“只是,你说请我来赏书画,却不见一件书画的影子。”
顾念霖笑道,“你想看什么书画?西川多是塞外画卷,因佛法兴盛,就连山陵都开凿壁洞供奉佛像与佛经,所以,西川也不乏礼佛图。”
“我听令祖父说起,他有一张西川行军图,就收在这藏书楼中。”
顾念霖点头,“行军图是五年前祖父平了吐罗最后一个部落的两万人马之后,回到军中时命军师画的,我这就与你拿来。”
五尺长、两尺宽的行军图上,战马神威、旌旗飘扬,为首的顾节度使长靴戎装、手执长枪,后面的数十位将士在振臂欢呼,马蹄踏出尘烟,壮烈满怀,凯旋而归,在沙丘之中生出了铁血军魂,教人心潮澎湃。
阿永看到顾节度使旁侧的马背上坐着的,是个年轻女子,甚为惊诧,“此女是战将?”
“不,这是祖母,已过世二十年。”顾念霖看着画,“祖父年轻时为了西川,常跟吐罗对阵,无暇陪伴我祖母,祖母年纪轻轻生病过世,祖父常自责到如今,后悔没有多陪陪她,哪怕多陪她吃几次饭、多看几次月色。”
“我明白了。”阿永忽然有些感动,“你祖母若泉下有知,知道自己还能被丈夫这样铭记在画上、陪在丈夫身边,应该也会欣慰。”
“女子以男子为天,我祖母不是个得到了幸福的女子。再怎么死后被铭记,都不如生前得到幸福重要。”
“可这世上真正好命的女子,又有多少呢?”阿永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什么样的女子,才算得上是好命的女子?”
“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去自己喜欢的地方,遇自己喜欢的人,和这一切白头到老,是为好命女。”阿永心头一酸。
“这些话,是谁对你说的?”
“我母亲。”阿永回答,“我十岁的时候她小产而亡。母亲爱慕父亲的才学之气,心甘情愿为父亲做任何事,但父亲总在忙。母亲是女子,含蓄是女子的教条,纵然想跟父亲去看个花灯、去春日游船、去买一次胭脂,母亲也都无法主动开口。到了临终,母亲才把这些遗恨说出来,母亲流淌着血泪去世的。”
“阿永,莫要难过。”
阿永终究是把难过压了下去,“可见,遇自己喜欢的人还不够,需遇一个与自己互相喜欢的人。”
“阿永,你何时懂得这些?”
“母亲去世后,我就懂了。”
“那你,可有意中人吗?”
“不曾有。”
“那你,想过自己的婚事吗?”
“不曾想过。”
“如果你再不能回京都,愿不愿意在西川择一良配?”
阿永闻言,看向顾念霖,他眼中的诚挚,不似随意发问,更似是一种关怀。
她转头看向那行军图上的女子,字字清晰:“即便是人品忠厚如我父亲,无论他有心或无心,也终是冷却了我母亲的一生。我,不愿意想这些事。”
说到此处,她忽觉跟顾念霖说这些婚嫁之事不妥,“有一件事,我想请教。”
“你说就是。”
“史官入藩镇,明是写史,暗是朝廷耳目,这点你可知道?”
“我知道。”顾念霖很坦诚。
“你屈尊接近我一个区区史官之女,不怕引起军中是非?”
“我不过是照着祖父跟伯父的话去做,与你读书写字,何惧非议?再说,西川军中,无见不得人的阴谋,不怕朝廷窥探。”顾念霖说这话时,有几分顾有崇的气概。
“话虽如此,可朝廷对西川如此猜忌打压,西川军中对我父女也定是防范的。”阿永蹙眉,“你伯祖新丧,你伯父在宴席上却丝毫不见哀恸之色,反而谈笑风生。他有心命你跟我一起读书,思来想去不寻常。”
“你看出什么来了?”
“他让我与你常来常往,似是别有用心。”
“别有用心,就对了。”顾念霖看着她的眼睛:“色迷于眼,情困于心,以此为刀,杀人无形。伯父大权在握,又子嗣众多,我已是伯父的心病。”
他敢在阿永这个初来西川的人面前说这样坦露心声的话,是因为他觉得祖父既然把玉佩给了阿永,就一定把西川的人心倾轧、复杂形势都简单让阿永知道了。祖父认定阿永父女会站在他顾念霖这一边,这才以他的婚姻大事相托。那么他现下对阿永说真心话,也就无需对她提防太过。
阿永听他说色迷于眼、情困于心,不由脸上火辣。两人对视着,书房静谧无声。
让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互相亲近,利用温柔乡去摧毁一个沙场少将的斗志,委实是歹毒。
阿永回到别苑时,谢信已用上了顾念霖送去的伤药,神清气爽,见了阿永,他连忙问顾家的情形,阿永说了赏画的事,又遣散了小厮,说起了顾念霖对顾明恒的防范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