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叫谁只管来?”外头走进来不少有头有脸之人,说这话的是为首的一个妇人,跟顾家夫人一般年纪,她身后跟了四个年轻男子,皆与顾念霖等人相差无几,一眼看去,个个真儿郎的风范。
“原来是小姑母。”顾泓礼跟兄弟们向那妇人行礼,又一一跟那四个年轻男子互相行礼。
“阿衍来了?”顾大夫人很是开怀,“哟,刘将军也来了?”
阿永看过去,一个鹰目剑眉的中年男子气度从容走出来,“见过堂嫂。”
原来,那妇人是顾节度使大人的亲生小女儿,是顾念霖的亲姑母。
而中年男子是兴州世家大族的继承人刘勋,娶的是顾节度使的亲生大女儿,是顾念霖的亲姑父。
顾衍嫁给了大将段轩,她身边所带的四个年轻人是她的亲生儿子,无一例外是身手过人、年轻有为,也在西川十一州各处担任职务。此次比试,四个人脸色都写满了志在必得。
按常理来说,顾衍母子五人、刘勋应该跟顾念霖母子更加亲密才是。
可阿永看着眼前这些人满眼的喧闹热切,而顾二夫人则孤零零坐在远处的营帐,身边只有几名侍女跟护卫,想起人走茶凉这句话,看来不止是京城,西川也如此。
可顾节度使离开西川也没有多久,这些人,难道就不怕寒了亲情?
阿永正出神,顾衍注意到了她,惊奇不已,“堂嫂这里,怎么多了个玲珑剔透的女孩儿?”
顾大夫人说了阿永的来历,顾衍恍然大悟,“原来是她,整个军中都传遍了,说是我父亲入京路上遇见了个女娃子,果然是把西川的女子都比下去了,西川的女子不管怎么看,都带着一股黄沙味。”
这话惹来众人一顿大笑,阿永给各位行了礼,外头又走进来一个瘦削袅娜而有几分英气的俏丽女子,也是十六七岁左右,一看就是世家女子,行事历练,一言一行甚至一笑,皆有恰到好处的分寸感,“见过顾大夫人,见过刘将军,见过各位公子。”
这年轻女子行礼时候的气度,都让阿永自叹不如。
“泱泱,你可来了?你娘亲的心口病可好了些?”顾大夫人看见她,笑得尤其开怀。
这女子名洛泱,是兴州大族洛氏的嫡女,洛氏是西川九大家族之一,是数一数二的大家族,家中人才辈出,有战将,有文臣,也有巨贾商家,根基深厚,连顾家都要给洛家几分颜面。
“谢夫人惦记,我娘亲已好多了,只是还在休养,不能前来。”洛泱说着话,叫小厮拿来了回礼,出手不凡,“上次顾大夫人送的补品极好,这个八巧如意珍花丸中装的是新进西川的佛堂香料,名为心水香,闻之宁心,是我娘亲送顾大夫人的,不成敬意。”
阿永看去时,那八巧如意珍花丸是两个核桃大小的纯金镂空雕花香囊,片片金色花瓣映向营帐外的天光色,明灭可鉴。在场的贵妇很多,可洛泱满身的穿戴金贵跟这金花的精巧华丽,把所有人的气场都压了下去,真不愧是出自西川九大家族的名门嫡女。
得知阿永的身份,洛泱毫不掩饰,“方才段夫人说这西川的女子都带着一股黄沙味,看到你这娇花弱水的模样,果真不像我们这些粗鄙之人。”
阿永不卑不亢,“若是真娇花,只怕我已死在来西川的路上,断不会站在这西川军营之中,洛姑娘说笑了。”
洛泱料不到她有这底气来分辨,有几分欣赏,有几分高傲,不再理会阿永,自顾坐下,阿永也回自己座上,拿了茶杯一抬眼,发现远处营帐之中顾念霖正朝她这边看。顾念霖的目光之中分明有不放心,阿永在这边也坐得不舒服,每个人看向她的眼神都带着审度,只是不得马上脱身。
顾大夫人一直跟顾衍等人说着西川跟军中的事情,阿永等了两盏茶的功夫,趁着顾大夫人喝茶的时机,阿永便向她告退。
顾大夫人满是过意不去,“本想让你过来说说话,这倒是冷落你半天。你就先回去,得空过来跟我说说京都的事情,我爱听。”
阿永答应了,维持着行礼的姿态退后两步,这才转身出去了。出得外头,呼吸都畅快多了。
“母亲,我正好有事,一并告退。”顾泓礼见阿永出去,也向自己母亲告辞。
“好,去吧。”顾大夫人看向他,她清楚儿子要做什么。
顾衍的四个儿子也是人精,也都起身告退,几个人鱼贯出去了。到了营帐之外,顾泓礼先挡住了阿永的去路,“谢姑娘,你初来军中,我带你四处转一转可好?”
阿永不知道他是何用意,垂眸行礼,“不敢劳烦顾二公子。”
“客气什么?”顾泓礼执意相邀,“我听说姑娘你学识渊博,还有事情要请教谢姑娘。”
正说话,顾衍的四子段昭、段旭、段晖、段显都走了过来。
段昭是段家长子,十八岁,一表人才,笑道,“谢姑娘,听闻你编纂有《虎豹十四行》,我祖父段昂就是虎豹十四行之一,这可有好些话能聊。我们另设有大帐,不如到我们那边去喝杯茶?”
“昭兄,我与谢姑娘的事情还没有谈完。”顾泓礼见来了对手,有些不悦,伸手有意阻拦。
“泓礼,这可要看谢姑娘的意思。”段昭丝毫不退步,他的性子像母亲顾衍刚硬。
“阿永,炙牛肉都好了,你半天不过来,母亲都等着急了。”顾念霖从容走过来,“各位兄弟,有话不如到我的营帐中,我母亲正好也想见见各位,请吧。”
阿永见了这场面,觉得头晕,感觉自己如一块肉掉进了狼窝里。
“念霖,凡事有个先来后到。”顾泓礼挡住他。
“阿永本就是跟着我母亲来的,我还不算是先来吗?”顾念霖轻轻扯住了阿永的袖口,阿永面色涨红跟着他去,众兄弟见顾念霖跟阿永如此亲密,都出奇惊讶,想不通谢信父女跟顾念霖有什么渊源。
走到少人的角落,顾念霖回身问她,“他们可有难为你?”
阿永摇头,“他们无恶意。”
“你愿意去大伯母那边,除了不好拒绝之外,是不是还有另外的想法?”顾念霖毫不委婉。
“什么想法?”
“寻求庇护。”
阿永未料他如此直白,她一时间无从回答。
“我孤弱无援,无法更好庇护你,你在西川想寻求多一份安心也是情有可原。”顾念霖放轻了声音,“不过阿永,很多事情你现在没办法看清楚,别太轻易相信每个人。”
“每个人,包括你吗?”
顾念霖听她这样问,说不出话来了。
他的清亮目光越过她的头顶看向远处的天际,“你心里,如今不正是这样的想法吗?根本不会完全信任我,毕竟你我才认识不久。可是没关系,日久见人心,你终究会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顾二夫人的营帐之中也陆续坐满了贵妇人,顾念霖跟阿永走进去,免不了又是一阵闹哄哄的说笑声,坐了很久妇人们才陆续散去,顾二夫人拉着阿永坐在自己旁边,“阿永,那么多的规矩跟礼数,可有累着?”
“谢夫人关心,阿永不累,就当做是见见世面也好。”阿永微笑。
“九大藩镇围攻京都,连皇上都在逃难,你能来西川或许是好事,既来之则安之。”顾二夫人拍了拍她的手,“别想太多。”
“是。”阿永一阵感激。
到了晌午时分,是众将士的比试,起初的两两对阵都是势均力敌,将士身上也只是划破一些皮肉伤,并不要紧。
到了第九场的比试,两名战将全副武装骑马上阵,数个回合不分胜负,沙地上尘土飞扬,其中一人先是落了下风,接着又露了破绽,被对方的长枪击中滚落马背,又被马蹄踩踏咽喉,当场血溅毙命。
阿永看见鲜血迸出那一瞬间,想起了京都血流成河、尸灰蔽天的惨景,她一次又一次看到人如草芥被随意砍杀,不断倒下,她曾经躲在幽暗处听着杀人声,身上曾经被染上不少尸体的血污,那种惊恐,她一辈子都不会忘掉。
阿永霍然站起来,碰翻了小茶桌,哐当的响声,四周的人都看向她,阿永嘴唇发抖,手脚发冷,膝盖发软,她死死盯着马蹄下的尸首,人已经僵住了。
胜负已分,尸首被抬走。
阿永的举动引来了人们的议论纷纷。顾念霖起身,急切道,“阿永。”
阿永这才回过神来,跪地伏首向顾二夫人请罪,惶惶不已,“小女失态,自请降罪。”
顾二夫人一笑,“你可不知,之前的比试可都是签了生死状的,是真刀真枪,真如对敌,生死由天。后来,念霖的爷爷觉得这是自相残杀,是折损军中将士,所以就把比试的刀枪改为钝的。方才那小将军,只能说他技不如人、运气不济。你受过京都的磨难,必定也见过血光,但既然来了西川,就该把这怕血光跟刀剑的心病改掉。”
阿永纤弱的身子簌簌,低低回了一句“是”,依然不敢抬头。
第7章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顾念霖见阿永脸色苍白,对顾二夫人说道,“母亲,离午后比试还有两个时辰,我想带阿永去如归阿姊那里坐一坐,就不陪母亲用午膳了。”
方才阿永被顾念霖的几个堂表兄弟纠缠,顾二夫人也知晓了,这里人多眼杂,阿永一时间招架不住也是有的。
顾二夫人想了半会子,“也好,去吧。让你阿姊跟阿永说说话,或许阿永久不会这么难受了。”
“母亲不如跟我们去走走,好过在这里受气,那些人眉高眼低,何用理会他们?”顾念霖见母亲受了半天的冷落,又心疼,又生气。
顾二夫人笑了,“你快要是大人了,就别说这些孩子气的话了。我坐在这里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顾家。军中比试是大事,我们家没有一个人出来怎么能行?我虽然是女流,可该做的事情也一样要做。不用记着我,你们且去吧。”
顾念霖又给母亲增派了一些守卫,这才放心地带着阿永离去。
出了军营,阿永才松快了一口气,本以为在京都经历了大起大落、大灾大难,她的心会无所畏惧一些,可再次见到无辜之人惨死,便如同是噩梦再度席卷。
她终究是触动了心底最善最软那一部分,无法像军营之中的人一样冷静自若。她看向顾念霖,他会怎么看她?
“我还是给你惹来了笑话。”阿永心跳不宁。
“你现在可还怕?”顾念霖眼中一潭清泉。
“不怕了。”阿永捂着自己的心口,“我也不是怕,而是不忍心。”
顾念霖幽幽叹气,“西川本就是战地,往后人死马翻的事情你见多了,就不会这么震惊了。我从记事开始,祖父就开始抱着我去军营看杀细作、杀战俘、杀叛徒。母亲说得对,你该胆子大一些。”
“如归阿姊是谁?”阿永觉得心头堵得慌,岔开了话语,让自己好过些。
“如归阿姊是我的庶姐,如期兄长是我的庶兄,他们是兄妹,是我父亲已故的偏房窈娘子所生的。如期兄长擅长制盐、探矿,解决了西川吃盐、锻造兵器的难题。如归阿姊则擅长纺织与裁衣,为西川军营改良过不少厚重的铠甲。都是极好的人,见了你就知道了。”
顾如归的纺织大院落在兴州闹市之外的边防驻扎处,离比试的军营不远,她为军营反复制作与试验铠甲、罩衣、军靴等物,院落里便挂满了这些,院落里纺织、采办、清洗、熨烫的专人有三四十个。
除了这里,顾如归负责的纺织院还有一个,在兴州城内。与这里专做军衣不同,城内的纺织院是专制作风向新衣的,往往精雅巧妙,又有一手绝佳的金盘银绕刺绣手法,以金丝银线镶边祥图,做出来的衣饰明艳大气、华贵天成,上至贵族下至平民都喜爱不已。
阿永认定顾如归不是寻常女子,年纪只比顾念霖大了两岁,顾如归却在西川做得出一番功业,虽说多少是沾了顾家门楣的光,可若她自己没有本领与定力在身,如何应对得起这样庞大又沉重的负担?
果然,进了军衣纺织院的内堂,阿永就见到了光华皓质的顾如归,清瘦婉丽,明眸善睐,乍一看别有风骨,很像是京都女子,顾如归一笑起来,就像是天上的月掉落到了人间。
见了顾念霖跟阿永,顾如归跟内堂里正喝茶闲谈的三个年轻男子都迎上来。
这三个男子,年纪最大的正是顾如归一母同胞的兄长顾如期,也正是顾念霖的庶兄。
其他两个则是顾太守那边的庶子顾英岚、顾英辰,都跟顾念霖年岁相仿。
阿永一一行过礼,那几个人也一一还礼。
顾如归笑道,“我已经知道你来了西川多日,只是我这院子里忙得很,不曾回家,今天才得了一点空闲。念霖已来找过我一次,说你脾性与我相似,必然会谈得来。”
阿永双手接了顾如归递过来的热茶,这才坐下,“多谢顾姑娘,你这院子极好,我看那些匠人的染色、纺织、针法跟剪裁,都与京都不差多少,必定是顾姑娘教法得当。”
“你果然是京都来的,有眼力。那些都是我自小反复学的,是我娘亲从京都带来的技法跟藏书,学了十来年才得成,也不枉我娘亲对我一番苦心。”顾如归说到此处时,唇边一笑,那笑意之中却带着三分苦涩。
阿永见那三个少年都是意气风发、姿态朗朗,出自顾氏,应该也是武艺非凡,于是随口一问,“几位公子也是午后才去营地比试吗?”
这话一出,那几人面上都有些不大自在,可都尽力克制着,仿佛问这话的若不是阿永,而是一个明知故问的人,他们可就都要忍不住出手伤人了。
阿永见这情形不对,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正不解,顾念霖先对兄弟们致歉,“阿永初来西川,很多事情不懂,请各位勿要见怪才好。”
顾如期十九岁,也很像京都中人,长得端正稳重、芝兰玉树,他大度从容先开口:“谢姑娘,顾家从来嫡庶有别,在家中以嫡子为先为主,在军中也是如此。”
阿永一下愣住了。
嫡庶之别在京都尤为界限分明,阿永不是没有见识过。然而,见识过不等同于经历过。她只见过高门贵族嫡庶之间的距离感,却不曾知道其中的要害。
想不到,西川如此为国守疆之要塞,竟然也有京都那种嫡庶之争与阶级分明。
见阿永不说话,顾如期便解释,“比如念霖是嫡子,在军中封少将,能上阵杀敌,可建功立业。顾伯父那边五个嫡兄弟也一样,除了年幼的三个嫡兄弟,长子顾泓文、次子顾泓礼也都在军中有职,前途无量。”
顾英岚五官冉冉如晨曦,丰神清冽,带着一种自嘲的冷淡口吻,“像我等这些庶子,自小在起居上尽管也不曾受苛待,在家中或者西川地界也颇有尊严跟体面,可是无论是顾家权力、财力、继承,还是军中起业、冲出一番作为,皆是无资格。嫡庶子女之间表面上也平和相处,只是相处的方寸之间流露出的嫡庶有别,只有身临其中的人才能知道其中滋味。”
顾英辰比顾英岚小一岁,同样的昭昭如日、品貌非凡,同样的语气冰冷,“就拿这次比试来说,庶子根本无须到军营。长年里,除非是家族大事如祭祀、受封大典、祭祖,又或者是婚丧嫁娶、长辈做寿、贵客登门,嫡庶都必须到场外,平日里的私人聚会上,嫡出子女的阵营里鲜少会有庶出子女,庶出子女的阵营中也罕见会有嫡出子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