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他是不会始终下沉的,也不会始终被埋没的。
“你竟做好了如此周密的处变计划,我替你欣喜万分。我观许简是可靠之人,且他持你玉牌求援于单将军时、你母亲找他去军中救你时,你跟顾家都许给他前程,只要你肯恩待,他必会回报。那司弦歌有情有义、言出必行,又身手不凡,虽有吐罗血统,可只要以真心感化,他必然为你所用。还有,你如今还万不可与顾明恒父子翻脸,无论如何,先稳住了他们,才能稳住你自己。”
“你的话,我都记住了。阿永,你已为我操了许多心。”顾念霖真的想要再轻轻拥抱她,“可是,你为什么还不肯到我身边来呢?”
“我帮你,是因为你人品端方,他日会像你祖父一样,是西川的福泽。”阿永欲言又止,“至于我,你我之间的事情,我还未想清楚。”
“你还要想清楚什么?”
阿永刚要说话,顾如归在外敲门,顾念霖开了门,顾如归见他和阿永在里头,讶异几分,随后笑道,“你俩的话必是说完了。阿永,母亲知你在这,非要我请你一同过去。”
阿永回头看顾念霖,顾念霖嘴角宠溺一笑,“去吧。”
顾如归拉着阿永去了宴会之上,阿永见满堂宾客如北斗光芒,似有风华千章,个个是人物。几个州的大武将、豪富、鸿儒,带着十几位正值妙龄芳华的贵女。
这些人对阿永都投去了好奇、微妙、复杂的眼光。阿永与顾念霖轰轰烈烈之事,从城外到城内之离奇,西川谁人不知?乍一看到阿永才貌、气度不输她们,贵女们的优越之心被生生拉低了不少。
不管她们对阿永是什么心思,阿永对西川的女性们却都是心生敬佩的。她来西川之后,遍阅大量西川史册,其中记载了许多西川女性绚烂不朽的一生。与京都女性的含蓄内敛不一样,西川女性每个人都烈烈奔放,在西川的贫瘠之地上各自绽放她们的生命,不会黯淡过一生。
西川疾苦,从贵妇到民妇,各有各的苦,贵妇们是早已做好了匡扶丈夫、有朝一日为家国和为夫君殉死的准备,民妇是哪怕自己用米糠水混着细泥咽下去,也会拼命维持家中从老到幼的生活。为了西川战事、为了西川生活,西川女性一代一代地奉献了太多,西川的一半,是这些女性撑起来的。
阿永一一跟贵人们行了礼,顾如归拉着她坐在离顾二夫人不远的位置。顾二夫人身旁坐着的是十岁的嫡幼子顾念驰,长得钟灵毓秀,与顾念霖有四五分相像。
见了阿永,约莫是听说过阿永救了顾念霖,顾念驰在桌案底下偷偷给阿永递过去一个最大的红黄杏子。兴洲也有小江南之称,杏花林上的杏花被人拿来酿酒,杏子虽每年六月才开始次第成熟,可也有小部分早熟。
阿永双手接了那红杏子,脸上一愣,见顾念驰一笑,她也微微一笑,舍不得吃,把红杏子藏于袖中。
顾念霖一走进去,贵女们弃了阿永,都看向顾念霖。顾念霖特意坐在母亲旁边,这样离阿永最近。
顾衍看着顾念霖,对顾二夫人笑着说,“今日是年轻男女的上好节日,他们正是欢跃的年纪,陪我们这等上岁数之人坐着也无趣。我看,不如让念霖、如期请诸位姑娘去园中游玩一番,养月亭的夜景很是迷人呢,又已是五月,可莫要辜负了最后的这点春意。”
顾念霖面有难色,顾二夫人对他说道,“念霖,你小姑母说的是,你跟你如期阿兄带着姑娘们去赏月,我们这些大人也好自在说说话。”
贵女们听了,都心怀期待,顾念霖看了阿永一眼,阿永不去看他,对他的眷顾只当不见。
顾念霖冷了半分心,起身就说,“承蒙各位赏光,念霖不甚荣幸,我与如期阿兄请姑娘们到园中看看今晚的月色。”他行礼后便告退。
顾如期看了顾如归一眼,顾如归又看了阿永一眼,贵女们纷纷像是蹁跹的盈蝶,一路娉婷散去了。
顾如归在阿永身边小声说道,“你伤到念霖的心了。”
阿永是有苦说不出,当着众人的面,她能如何?她一抬头,看到对面坐了一个秀慧清隽的妇人,约莫四十岁,可她依然很美,那种恬淡的美是西川少有的,像是顾如归一般温婉。只是,这妇人的美貌之中,眉间眼底都藏着化不开的郁结忧伤一样,她也几乎不笑。偶尔嘴角一莞尔,活色生香,可那鲜活转瞬即逝,陷入死寂。
大人们都在说笑着,顾如归见阿永不时看着对面的人,就与她说起了悄悄话,“这是大姑母,闺名顾斐。大姑丈刘勋你已见过了。眼下父亲受伤,军中诸多事务都是大姑父帮着父亲处理,他很受父亲重用。大姑母一向不爱见人,也不出门,但这种大日子,为了刘家也好,为了顾家也好,她总要出来露露脸的。”
“我看得出来,她一点也不愉悦。”阿永不解。
“自打大姑母成亲开始,这些年她一直这样,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听说,大姑母嫁与大姑父之前,心里是有喜欢之人的,可那个人是谁,无人知晓,大姑母也不肯说。”
门当户对、势均力敌的联姻,牺牲的永远是个人的幸福与欢乐。阿永这才真正有几分理解了顾念霖为何那样生气。他自小长在这样的大家族,见多了被联姻毁掉的可怜人,他自然是不愿意再重蹈别人的覆辙。
何况,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拿军权来说,能给自己带来巨大利益的联姻家族,最后也有可能会成为压垮跟反噬自己的夺命绳索,以利益来维系的婚姻,利益一散,人心自然也散了。
阿永听着顾二夫人等人聊了一些西川风雅之事,喝了两杯热茶。
想起梁大人之事、京都一事,还需要早些回去跟父亲做商议,阿永拜别了顾二夫人。顾二夫人还想要挽留她,只是不大方便说话,就吩咐管事带了几名护卫,一路送了阿永回到别苑去。
花月缱绻似人心,不知顾念霖跟那些女子们赏月赏得如何了?阿永一路上怀着这样的心思回到别苑门前,下了马车,看着马车远去,这才回身推门,身旁走出一个人来,正是顾念霖。阿永很是意外,“你何时来的?”
“让如期阿兄带着那些女子去了园子,我自己就律周来这等你,你迟早是要回来的,在顾家不好说话,我就在这跟你说。”
阿永叹息,“我知道我说错话了,不该用门当户对那样的想法去揣测你。你连夜寻来,就为了听我一句道歉?对不住,我错了。错在不该不理解你,错在不该不尊重你,错在不该对自己太过于菲薄。”
“你既然知道错了,那就请我进去喝一杯茶。”顾念霖不想走。
“很晚了。”阿永婉拒,“父亲恐怕都已经睡下了。”
“阿永,你真狠心。”顾念霖认真埋怨她,“我跟那些女子们离去,你竟无动于衷。”
阿永这才发现顾念霖的倔脾气,她心一软,“只准喝一杯茶,不许你多停留。”
顾念霖笑笑,“自然。”
小堂内的烛火点燃,阿永拿碧青仙鹤红砂茶壶慢慢小火煎着新季春茶,茶香飘逸满整个屋子,顾念霖见阿永在案台边上给一幅画润色,走过去一看,九宫十二格,正是大煌京都皇城布局,皇城之外的山林、河道、皇陵、佛塔、驻防等一一标注可见。顾念霖思绪涌动,“我当时不过是随口说想要见见真正的京都风物,没想到,你私底下竟真的为我作了此画?”
阿永抿嘴一笑,“你可小看我了,这可不是一般的京都图。这是京都的地势图,有了这张图,今后你若想在京都行走、驻军布防、规划诸事,就会方便许多。”
顾念霖听了,满怀热切,伸手揽她入怀,阿永不依,拿手中的笔墨去对着他的眼眸,“你再胡来,我可就不客气了。”
顾念霖什么都依着她,缩回了双手,言语柔蜜哄着,“好好好,都听你的。阿永,在东院之时,你说你我之间的事还未想清楚,你要想清楚什么?”
阿永沉默了一下,把手中的羊毫绿竹笔搁置在案,眼中看着那京都图,说道,“你的文武双全、有勇有谋,你的细腻温柔、善良雅致,是世人所共见,是世人所共能感受到的。可娘亲对我说过,如果要喜欢一个人,不能只看他身上那些世人皆能看见的东西,要看他身上那些世人看不见的。那些看不见的东西,如果他只给了你一人,别人都没有,那么他一定值得你喜欢。我一直在寻找答案,想找到你给我的那些与众不同的东西是什么。”
“那么,一定是我做得还不够好,没有让你一眼就找出来。”
“或许,是我愚笨。”
“你愚笨,那就没有聪明之人了。”顾念霖小心翼翼靠近她,看着她脸颊的芳泽,“阿永,你可知我此刻的心情?欲自往以结誓,惧冒礼之为愆;待凤鸟以致辞,恐他人之我先。”
我想与你缔结盟誓,却怕过于唐突冒犯你会拒绝,我想请凤鸟为我传递爱意,又怕别人已抢在我之先。
等待的滋味,实在是日夜难熬,挣扎的心情,实在是百转千回。
阿永听了顾念霖这表白之音,她一个年少女子,如何经得住这深情?
可她尽力拼着一分理智,“你祖父新丧,你需丁忧三年方可婚娶。你我之间,还有时日慢慢寻找各自想要的答案。眼下局势晦暗,望你以国事、家事为重。我虽未给你明确回复,可我也没有第二个想要给出回复的人了。”
顾念霖大喜过望,“阿永,除了我,你心里不会再对第二个人这般敞开心扉了,是不是?”
阿永含泪点头,“你我承诺过,各自要像西川的风沙一样自由。三年为期,各自成就。”
“三年为期,决不食言,若三年后你愿意,我必然娶你。”顾念霖对天发誓。
阿永一点头,眼泪就滚落下来。
顾念霖替她擦拭眼泪,听到她问,“有件事,我想问你。”
“你说。”
“父亲说,军中少了几个人,那几个人,当日给我验过伤......”
“我早已叫人暗中把他们杀了。”顾念霖身上有山海一般的宽阔仁慈,但也有狼的血性,“他们那样冒犯于你,为虎作伥,死有余辜。顾泓礼想必是知道了这件事,这才找上了你的麻烦。我暗中行动也是为了忍着一口气,如你所愿,我还不想明面上跟他们翻脸。”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阿永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孤单,“我没有兄弟姊妹,一直渴望能有亲手足,可像你这样的家族里,亲手足却是生来就要互相倾轧的。”
“或许你一早留意到了,我祖父与我伯祖的名讳,都是有字辈的。我父亲跟顾明恒的名讳,都是明字辈的。到了我跟顾泓文他们这一辈,已经不顾族谱、疏远了手足之情。”
“你的名字有什么寓意?”
“西川多干旱,民生多艰难。父亲给我起名念霖,是希望我能成为西川的甘霖,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这名字可真好。”阿永犹豫着问道,“我见到了你大姑母,如归阿姊跟我说了一些她的事情,她是个不快乐的女子。”
顾念霖想起了一些往事,“人人都说大姑母出嫁前有了喜欢之人。可我父亲对我说过,大姑母喜欢的并非真有其人,她只是读多了诗书,梦想能找到一位如同诗书上的男子,可她阴差阳错嫁给了大姑父。不少人说大姑母是疯了,是病了,可在我看来,她每一次还如同我小时候一般温柔美好,没有变化。”
“原来勇敢自主如西川女子,也有逃不过自己命运的人。”
“大姑母是祖父的女儿,是顾家军的女儿,出生就决定了她必要时应为顾家军、为西川大局牺牲自己。”顾念霖觉得略略沉重,“阿永,不说这些陈年旧事了。来之前,我特意从家中给你带来一样东西,这辞春仪式里,我怎可不送你一片心?”
“是什么?”阿永心头小鹿乱撞了一下。
“当初祖父获朝廷封节度使时,朝廷赏赐给祖父不少珍稀之品,这一把琉璃金珠象牙雕花铜宝镜我收藏已久。父母亲对你说破婚约的第二日,我命巧匠在这宝镜背后刻下了四个字。如归阿姊说你看不见背后的肩伤,有了这宝镜日夜陪伴于你,往后你自己上药也可顺手些。”
他从怀里拿出一把掌心大小的玲珑宝镜给她,阿永满心战栗,她还未情深,他的爱意已山呼海啸。
她看到宝镜背后刻着四个隽永的字迹――长毋相忘。
唯有新婚夫妇,才会互赠铜镜,象征着照见对方的真心与忠贞不渝。
“忆昔逢君新纳娉,
青铜铸出千年镜,
意怜光彩固无暇,
义比恩情永相映。”
那些与铜镜有关的句句诗词里,早把新婚之和美、人生之希冀写尽了。
宝镜不止是辞春仪式的赠礼,亦是顾念霖的化身,他想与她朝夕与共、永结千年。
第22章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阿永从小堂的架子上拿下来巴掌大小的蒲车模子,递给顾念霖,“我在宴会上时,念驰悄然赠我一枚新鲜红杏子,劳烦你将这蒲车转赠与他,算是我的回礼。”
“红杏子?”顾念霖一笑。
阿永从长袖里拿出一枚红杏,如同刚从树上采撷而下,水灵不已。
顾念霖拿了杏子,又拿了蒲车,“你跟念驰才一见面,竟比跟我要好,居然到了互赠小礼的地步。”
“他还是个孩童,天真烂漫,我见了他,心里欢喜。”
“我见了你,心里也欢喜呢。”顾念霖看了那精致结实的蒲车,很是惊叹,“蒲车自汉晋两代以来就已销声匿迹,成了书上一个传说,你这蒲车是何处得来的?”
“这是我跟父亲查阅了汉代的史书,自己找了竹木,用了半年反复尝试才做成的。做这蒲车的起因,是九大藩镇攻京都后,我跟父亲都希望能出现一个济世救国之人,救家国跟百姓于水火。若当真有这样的人,便配得起蒲车之尊。”阿永看着那蒲车,“来西川时我舍不得将它丢在京都,就一并带来了。”
顾念霖转动那蒲车,发现车后长柄灵活,可推动蒲车双轮向前,车上的华盖也是流苏叮当,他笑意微然,“孔夫子当年驾车周游列国时,老子七岁的弟子项橐在路上堆土为城,孔夫子问项橐为何不避让,项橐说只有车避城,哪有城避车?言罢,项橐接连向孔夫子提了几问,孔夫子都无法作答,就拜了项橐为师。汉代石画上常有孔子见老子图,图上有一手持蒲车模子的七岁孩童,就是项橐。”
“原来你也知这典故?”阿永与他言语投机,喜不自禁,“汉时,蒲车只在帝王封禅或朝廷征辟世外隐士出山时方能用,尊贵不已。车轮以蒲草或丝帛包裹,意在不伤草木、怀仁天下。念驰看着就聪明,我送了这蒲车与他,望他今后也能成王侯之才,或成为受朝堂重用的贤才。”
“阿永,你真讨人欢心,母亲爱念驰很深,知道你送了这蒲车给念驰,母亲对你的喜欢又更胜一筹。”顾念霖将蒲车小心放在案台上,“连念驰你都肯回礼,我赠了你宝镜,也想要回礼。”
阿永嫣然一笑,转过身去不看他,“炉子上刚刚煎好的春茶,那不算回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