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如此,顾明渠还是很亢奋,双颊还是红的,他把顾念霖叫了去,拉着他的手,“我打算尽快为你与阿永操办婚事。念霖,你成亲之后就是大人了,但你人生的路还那样长,要答应我,无论如何,心向朝廷、永不背弃。还有,杀关山鞅你祖父之仇。这两件事你做得到,我就是死了,也安然。”
顾念霖泣不成声,“父亲莫说此话,一切等你养好身子再说。”
“我昨晚上梦见你祖父了,看见我与顾明恒两相倾轧,你祖父很是伤心。我怕我很快要去见你祖父,向他说明所有发生的事情,让他不要责怪你,让他的英魂一直护佑着你。”顾明渠说完,双颊的潮红之色黯淡了下去,黑灰一片。
“父亲!”顾念霖抓着他的手双膝跪在床前,觉得天旋地转,说不出话来。
关山髂且淮未讨辛斯嗣髑的肾脏,腰伤一年,加之操劳过度、思虑过重,顾如期大婚过后不到两个月,顾明渠去世。
死讯还没有昭告天下,趁着顾念霖一家围着顾明渠伤痛不已,先得了消息的刘勋在军中发起变动,把顾明渠的军权尽数收揽,此事一出,西川民众为之色变。顾念霖这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如临深渊,刘勋成了他不可撼动的一座巨山。
刘勋的妻子顾斐多年来不问世事,更加不管刘勋的事,可她一听说刘勋篡夺了自己父亲与兄长的天下,面无血色赶到刘勋面前,决然凄厉,“这西川本是顾家的,你有何面目改为刘姓?刘勋,你只是我顾家女婿,不配做西川之主。”
“顾斐,我以为你的心死了,没想到你还有气性?”刘勋反唇相讥,“你父亲与兄长是你亲人,你和我所生的悯儿就不是你的至亲骨肉?我为悯儿争夺这西川天下,等西川到了悯儿手中,一样与你顾家相关,你何故想不开?”
“你无耻!你何曾对孩子们有过一丝亲近之念?竟借着悯儿做幌子,去做大你的野心!”
“事到如今,我不想与你多说。”刘勋对她没有耐心,“你该反思你自己,身为人妻,这些年但凡你对我有过一丝温软,我何至于对你顾家怀恨在心,又何至于做到这一步?”
“刘勋,即便是我与你和离,你也不会放下执念的。若你不肯把西川交出,我将从兴洲城门楼一跃而下,或白绫缠身而死,或咬舌自尽。我看你如何跟悯儿、如何跟天下人解释!”
“悉听尊便!”刘勋拂袖而去。
顾念霖得知后,派人去把顾斐接到家中,日夜派人守着,就怕顾斐出事。没两日,顾衍也到了兴洲,她的性子比顾斐火爆,女人不可进军营,顾衍非但进了,且气场疾厉,无人敢阻拦。去到刘勋跟前,当着众将的面,顾衍抬手就打了刘勋一个重重的耳光。
刘勋要防备一个女人实属不难,他也知道顾衍性子,他只是没有想到顾衍说打就打,正要发作,顾衍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我兄长尸骨未寒、丧事未完,你就做此禽兽之事。你本是外姓人,也敢觊觎我顾家江山?刘勋,当年要不是我父亲一路带着你,手把手教你,你能有今日?你这个恩将仇报的畜生!”
刘勋并不与顾衍理论,只是命人直接把顾衍拖出了军营。他把谢信唤来,“我知你的正气,杀了你,你也会将我所做之事如实写下传给朝廷。但你死了,我会逼着你闺女继续按我的意思写,你闺女或许也会学你从容就死。到那时,顾念霖为了你们父女,必疯狂报复我,逼急了我,我不想杀顾念霖也不行,这叫顺水推舟。”
第31章 苍美花落,人心如狼
谢信自到西川以来,与刘勋数次会面,知其人与顾明恒行事作风颇为相似,面上越是平和安宁,手段必越是凶残诡诈。他不敢拿阿永与顾念霖的性命来赌气,硬是把史官的风骨都压了下去。
面对刘勋,他违心说道:“顾刺史、顾旌节相争已久,顾旌节又素来与陈放等人不和,此乃三败俱伤。刘将军自幼追随节度使大人平荡西川多年,是功勋重臣,值此非常时期,刘将军上位执掌西川,是顺应天意。”
刘勋微然一笑,“我知你说的非真心话,不过也罢,你既识时务,我不为难你。史册我会过目,你也早晚多劝念霖,美人与功名这两者之间,只能与一样长相厮守。他有了美人作伴终身,就别来想功名的事,身在福中要知福。”
顾念霖跪在父亲的灵堂之上,听谢信把刘勋这些话说完,后脊背已经发麻,眼神几乎一触即发,如热锅泼油。阿永站在边上看着他,真怕他受不住。
顾念霖给父亲磕完头,霍然站起来:“我父亲病亡,刘勋竟一步也未曾来祭拜过,是断然与我等决裂了。小姑母说得对,刘勋不过一外姓人,怎敢夺我顾家军权?”
顾二夫人面色不好,几番开口,终于说出,“念霖,你大姑母央求我与你走一险棋。以让刘勋上门接你大姑母为由,就地诛杀刘勋。”
顾念霖一听,当场拒绝,“万万不可。刘勋何等心机?我们不让他来给父亲上香,倒叫他来接大姑母,轻重颠倒,他岂能不怀疑?他一向与大姑母没有多少夫妻情分,这次又翻了脸,他连顾家都不放在眼里了,还会在意大姑母不成?”
“这一点,我与你大姑母倒是提前商议过了。”顾二夫人慢声说道,“我秘密差人给悯儿去了一封信,悯儿会当面求刘勋把你大姑母接回去。刘勋对悯儿还有几分父子之情,看在悯儿的份上,说不准他会来咱们府上。”
顾念霖依然有顾虑:“要是杀刘勋不成,母亲可想过大姑母与阿悯的下场?又可有想过我与你、念驰、阿永父女的下场?”
顾二夫人哭出声来,“我哪里不知其中凶险?但刘勋之强大不在顾明恒之下,不趁着他刚刚上位就铲除,日后更无你我活命的机会。你大姑母说,由她亲自动手,一切后果,我们都可以推到她身上......”
“大姑母与我们是骨肉至亲,母亲也能说出这样的话?”顾念霖一下觉得母亲也陌生了。
阿永见顾二夫人支撑不住,赶紧扶着她坐下,给她递过去一口热茶,顾二夫人喝了,这才续上一口气,“难道我是那冷血狠心的人,舍得看着你大姑母豁出自己?可眼下这要紧关头,牺牲你大姑母一个人保全大局,总比所有人都葬送在刘勋手上好。我看得出来,你大姑母这一生因为刘勋,她痛苦到了极点,她何尝不是想早点借机解脱?”
“荒唐!”顾念霖说什么也不答应,“说什么牺牲不牺牲的话。刘勋那样的一个男人,大姑母手上有十把刀子,也未必能伤得到他。就算是把他灌醉了,以刘勋的武力,也没有胜算。”
阿永看向顾念霖,“之前顾明恒父子就是被二十精兵困在屋内杀掉的,若能布置妥当,此事也绝非会失败。只不过,亲眼目睹过顾明恒父子被困杀,刘勋怎么可能会让自己成为瓮中之鳖呢?他不会轻易上当的。我也认为,不可拿大姑母去涉险。”
顾念霖点头,“阿永所虑,即是我所虑。”
“那依你们,此事就算了?书信送出去了,悯儿定会去求刘勋的,刘勋要是真的上门来,不是白白浪费了良机?”顾二夫人实在是头痛得很。
顾念霖命人送顾二夫人回房歇息。谢信也还要回去写史册给刘勋交差,嘱咐了顾念霖几句要谨言慎行后,他也离去了。顾如期与洛泱到灵堂去打理,顾念霖与阿永得以歇息片刻,退到厢厅中,阿永将热水香巾拧干,敷在他的双眼和额头上。
“父亲离世,你几天未合眼,身子骨要当心。”阿永的话语里有哀婉伤痛,“凡事不可强来,过刚易折,跟刘勋当面冲撞不是上上策,咱们不得不先面上服软,再暗暗寻找机会。”
顾念霖握住她的手,顺势也把香巾拿了下来,他看着她被热水烫红的手背,再看她眼眶,如她手背一样红,他心里很疼,伸手抚摸她耳鬓的发丝,“阿永,你有没有后悔过答应与我的婚约?我没能给你多少平安祥和,反而一再让你卷入这样的担惊受怕中。”
阿永反握住他的手,摇了摇头,“我不会后悔。我不怕这样的日子,我只是怕你会一蹶不振。话说回来,一蹶不振这样的事情,或许你是会有的,但我希望那只是你一个阶段,不是你的结局。”
顾念霖忽然害怕,“我却忧心,怕那是我的结局,我面上坚强,心里也有经受不住的瞬间。阿永,我是不是让你失望了?我不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从祖父离去,到父亲过世,再到刘勋夺权,桩桩件件,我都无能为力,什么也扭转不了。”
阿永见他目光涣散,实在是伤心太过度,忍不住陪着他流了眼泪,“在我心里你就是最好的。你是人,不是神,不能每一关都完美渡厄。咱们不是没有希望,我看小姑母未必容得下刘勋,她定会在你之前出手,念霖,趁此机会,你当多多为自己蓄势,谋定而后动,必能出其不意、后发制人。”
顾念霖一下被阿永的话给惊醒了,她于修史中得以窥见人心,一句“后发制人”就点到了关键处。看小姑母顾衍的架势,若她能顺利杀了刘勋,一定会仿效刘勋,在西川自立为王。若她反被刘勋所杀,借着刘勋喘息的间隙,顾念霖一招致命痛击,或许有拿下刘勋的可能。
不管怎么样,不断蓄势才是重中之重。
顾念霖的心情一下开阔了许多,他眉宇舒朗,歉意说道,“去年你我生辰,都陷在顾明恒的军中,几乎双双丧命,不能好好给你庆贺。今年你我生辰,又遇上父亲重病过世,想要给你过生辰的心也没有了。你我本快要成亲,父亲一去,又重新有三年丁忧之期,阿永,我还要再等三年才能娶你过门。”
阿永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西川的事情要紧,等所有的事情都安定下来,你我之间还会有好多个三年。念霖,你的五千私军远远不够,且刘勋知道你的底细,你定要另想法子,让刘勋成为睁眼瞎,你才好在他眼皮下游刃有余。”
“不仅是刘勋,连小姑母也要如此。”顾念霖想得透彻,“阿嫂出身于西川大族洛家,西川大族之间又以姻亲互相稳固利益,他们盘根错节、密不可分,要是能争取到西川大族的势力,外加西川百姓的拥护,我再设法在军中培植自己的党羽,不愁大事不定。”
阿永想了想,冒险说了一计,“陈放等人被杀,西川就少了牵制,这犯了朝廷的大忌。父亲被刘勋威胁,必会在史书上掠过此事。不如派人把刘勋夺权一事泄密给朝廷,朝廷得知后,定会再派人马来分管西川,正好可以拖住刘勋与小姑母,给你足够的时间去谋事。”
“这样一来,你父亲会不会有危险?”顾念霖心中咯噔一下,知道她是兵行险棋,但不知她会有如此惊险一步。
“不会,有时候看似大危大急之处,反倒是风平浪静。刘勋会看父亲的史册,父亲会叫刘勋无可挑剔,刘勋自然不会怀疑到父亲头上。而你只需找一个有去无回的替罪羊来顶了泄密的罪,刘勋到时候也无话可说。毕竟,他哪里堵得住西川每个人的嘴?”
“好!就依你的主意。阿永,我尽快处理此事。”顾念霖憔悴的双眼此刻才露出一丝难得的释颜,“这几日,你暂回你父亲身边。刘勋一上门,这里恐怕就成了杀戮之地,就连母亲跟阿兄阿姊他们,我也会安排他们以替父亲超度为名,去佛院暂避。”
“我放心不下你,可也不想成为你的累赘,我回去。”阿永识大体。
“你不是我的累赘,你是我的主心骨。”顾念霖神色庄重,“我祖母与母亲,皆为西川大族嫡女,我祖父与父亲为取西川,都有意与大族联姻。阿永,我对你起誓,他日哪怕是为了西川大局,我也不会另娶其他大族女子,我身边只有你一人。”
阿永捂着他的嘴巴,眼泪已经掉落,“说什么傻话?”一语未完,她已经转过脸去簌簌哭泣,顾念霖的心跟她的心焚烧在一起,起身将她抱紧。
得知悯儿从家中动身去见刘勋,阿永就回到了自己的宅院之中,顾二夫人带着顾念驰,连同顾如期夫妻,一行人去了佛院。
顾二夫人思想前后,本想硬硬拉扯顾斐跟自己同去,要是刘勋来顾家,人都不在,一次险象环生就这么过去了,顾斐也没有危险。
顾斐说什么也不愿意出门。她心如槁木,对顾二夫人说道,“刘勋不一定就会来,他对悯儿的情分也极为有限,这我是心知肚明的。他要是来,我也改了主意,先随同他回去,再与他理论,不会让他有借口害了这府上的人,你们且放心。”
顾念霖听了顾斐的话,还是觉得不妥当,也跟着劝了顾斐几次,无奈顾斐哀莫大于心死,又几十年来不乐意出门露脸惯了,横竖就是不肯动身。顾念霖只得让母亲带其他人先走,自己也回了军中。
再次听到顾斐的消息,是半日之后。
听闻刘勋抱着顾斐染满鲜血的尸首面目无神地走出顾家大门,顾念霖急匆匆从军中赶回,顾二夫人也慌忙从佛院马不停蹄往家中去。
顾衍早带了四个儿子当街拦截了刘勋的去路,把顾斐从刘勋怀里抢了去,顾衍恨不得撕咬刘勋的血肉,她双手捶打刘勋、哭喊顾斐的名字,“我的亲姐姐啊,刘勋你谋我顾家军权、杀我亲姐,你这个禽兽不如的逆贼,你还我姐姐的一条命来!”
刘勋与平常判若两人,平常他是宁静之中藏着凶狠与深沉,眼下的他静默至极,眼中与心中似乎没有了所有的心机与较量,只有空洞的无力感,他想抓一个人的心想了一辈子,但终究是抓不住。
他以为他对顾斐真的已冷心、死心,可看到她死在自己眼前,她像是一朵苍美的花凋落,他才知原来自己还会痛楚。他想不到顾斐会为了顾家,从袖口拿出一把刀去刺杀他的后背,他也想不到,他竟然在恼怒之下真的用那把刀把顾斐杀了。
刀尖刺入她的心脏,她满面泪痕看着他,在他跟前无声倒下去,那一刻,刘勋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天崩地裂。只有他自己知道,从他第一次见到廊桥上如仙玉立的顾斐,到这半生起落,他实在是爱惨了顾斐,因为太爱她,才会对她扭曲出种种的仇恨。
现在一切都回不去了。
为预防顾念霖来个就地格杀,刘勋是带着亲卫去顾家的,就连进了顾明渠的灵堂,他身边也跟着几个人。他大意就大意在没有对顾斐一如既往地绝情,当她说想单独跟他说几句私心话时,他不但信了,且把人手都遣散到了灵堂之外。
被顾衍捶打得感知到了疼痛,刘勋回过神来,眼色一变,从腰间抽出长刀,气势汹汹,吓得顾衍后退了几步。
刘勋逼近上去,“顾斐她是自杀,以此要挟我归还顾家西川之主的地位。可试问西川如今除了我,谁还有资格做这个西川之主?我本想带她回刘家安葬,事已至此,既然你们想留着她,那就带她葬回你们顾家也罢。我料想她顾斐,是至死也不愿意葬入我刘家,百年之后,她也不愿意与我刘勋合葬,我愿意在她坟前写休书,成全她!”最后这几个字,他是咬牙说完的。
顾衍母子本想将刘勋当街诛杀,不想刘勋所带亲卫多且精,根本不占上风。顾衍本不甘心就此退去,转念间想到顾斐的后事还要处理,刘勋霸去顾家江山在前、逼死结发妻子在后,百姓的口碑也够刘勋受的,因此把火气压了压,寻了个台阶给自己下,“我不想我亲阿姊死后还这般曝尸当街,刘勋,你与我顾家的新仇旧恨,咱们往后慢慢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