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不甘沉沦
我心想神棍这话说的,京城这么大,当然会有合适的人能够入她的眼,这个人可能是我,也可能不是,但只要我不愿意去,她就一定会另寻他人。
我有些慌张,害怕她改了主意不要我,赶紧找补:“姑姑我只是说如果。”
元莺从喃喃里回过神,看向我时多了点察言观色的味道:“我觉得你不是很坚定。”
“哪,哪有!”
她把我眼前凌乱的头发拨到耳后,轻轻叹息:“你心里有事,如果真的放不下,我不会勉强你走。”
她比神棍灵,至少知道我此时心里的悸动,这点悸动值不值得拿出来请她看看,我有些犹豫。
不过她应该看出来了,放低了声音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同意梅儿留在这里吗?”
我摇头。
“我说过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想清楚再选择,未来才不会后悔。”
我心悸更厉害,摸到心口,心脏怦怦乱跳,着实开始不舒服。
元莺带我去找阿娘,在她房间里休息了会儿,起来便不见了人影。
她和阿娘应该都去帮忙了,现在整个京城都知道右军都督苏声有位义女,义女这几天要嫁给郑家公子,以后苏家就不光只有苏声这个光棍,更是与元家和郑家相融相通。
我猜这就是赵方羡在努力推进的方向,京城的世家皆树大根深,他一个人无法单打独斗,就想尽各种办法,把自己与这些家族捆绑。
但是能绑多久?多深?
就好像扶持他父皇坐稳江山的秦家,现在看来,似乎也陷入了风雨飘摇里。
“我不去!我说过我不见他!”
窗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铿锵有力,底气十足,立刻在我眼前描摹出秦音倔强的面容。
我打开窗户,果真见到在庭院角落里,许久不见的秦音在与她的奶娘拉扯,她今日不仅盛装打扮,还精心梳理发髻、妆点面容,身上青衫绿绫像极了一束刚刚绽放的姜花。
只是拉扯之间,那奶娘不小心把她的裙摆扯裂,秦音气到跺脚,但是对着奶娘又实在生不起气,最后大哭起来。
她哭的样子与平日里的倔强一点不像,也许这才是她这个年纪应有的脾气。
我因此叩叩窗户,引起她的注意:“我这里有针线,进来吧。”
秦音进屋的时候异常谨慎,每踏进一步都要四周左右观察一遍,我坐在床榻边将她要用的针线穿好,递给她:“自己缝。”
她瞥一眼并不接:“我不会。”
奶娘过来接到手里,笑着道谢:“谢谢元喜小姐,针线活我来就好。”
“不行,你放着,让她来。”
秦音薅来奶娘手里的针线扔给我,抱起手站在那儿等着。
我很想生气,但是这两天身子沉重得很,压根气不起来,更别说在与她纠打成一团,互相扯头发。
我叹息,拿起针线蹲到她脚边,撩起那一片被撕裂的裙摆,认认真真开始缝合。
期间屋里很安静,秦音一点没吵闹,这倒是让我觉得意外,抬头观她,原来她认真看着缝线,见我投去的目光,马上又变得气嘟嘟:“你看什么?对了,你怎么会突然这么好心?”
我学赵方羡冷哼一声,用牙齿咬断多余的线:“我好心帮你缝衣服,你质疑我要做坏事。”
她把缝好的裙摆拉扯回去,一屁股往床尾坐下。
我以为她会离开,没想到她竟然赖在这里。
奶娘焦急劝她:“小姐,裙子缝好了,赶紧过去吧,老爷今天也会来,不要让他生气了。”
“我说了我不会见那个胡人!我好不容易不用去和亲,为什么爹爹还要我嫁给一个胡人?年纪都和他一样大了!”
“那可是老爷几十年的好友,小姐你要是嫁给他,不用担心与他不和,他定会包容你,爱护你,可比那刻薄的三皇子要好多了。”
秦音生闷气,抱起手思考,大概也是对赵方羡的刻薄心有余悸。
我在一旁只管听着,她们你一句我一句说起秦父要她嫁的胡人,是西域来的商人,在中原活动了很多年,虽然始终没有扎根下来,但也不像差钱的主儿。
秦音纠结几许,始终低头不说话,如葱的指尖在裙摆上圈圈绕绕,让我竟有些心疼她。
我忍不住问道:“哪一个都不好,为什么一定要嫁人?”
秦音抬眸:“你有了赵方羡自然就会这么说,如果你是我呢?”
我有些不高兴:“各人有各人的苦难,我没必要理解你的。”
“那你闭嘴!”
我翻个白眼起身要赶她们离开。
秦音慢吞吞站起身,鞋底跟黏在地砖似的,摆明不肯出去。
最后还是被我赶出去,门一关上,就听外边有个男人笑呵呵地呼喊:“你去哪里?你爹让我带你过去。”
秦音很是慌张:“呼延叔叔你……你别靠这么近!”
“我求了你爹这么久,终于答应把你许配给我,我的小美人儿,你说我怎么不靠近你?”
秦音惊声尖叫,我心头一下揪紧,赶紧推门出去骂道:“好你个小贼!我的手镯是不是被你偷了?”
那揪着她的男人精瘦细巧,穿了胡人的皮革皮袄皮靴,头上还戴着黄貂帽,俨然与中原男人不同。
他眯起小小又精贼的眼睛,对着我吹胡子瞪眼:“你喊谁是小贼?”
我过去推开他,气哄哄拉扯起秦音去房间里:“就是她!我的手镯刚刚还在这里!如果不是你偷的,就把它找出来!”
秦音先是愣住,在我不停的眨眼中反应过来,骂骂咧咧提起裙摆,跪到地上往床榻底下寻找。
我假装生气,双手叉腰监督她,果然那男人只是在房外看着等着,余光里,他抱起双臂在门口踱步,而后看看天色,似乎有事,只能不甘心地离开了。
我出去左右张望确认他确实不在,赶紧招呼秦音:“他走了!你赶紧跑!”
秦音并不想走的模样,还是坐到床尾,失落地说道“你这里借我一晚,等晚宴结束了我直接走。”
“这里是我阿娘的房间,我也不好说能借给你。”
“小气鬼。”
“你!”
她不理我,直接躺下背对我蜷缩起身子,有些微微的哭声。
我确实不能理解她的苦难,但能理解一个人孤独无助时,想要找个安静地方好好哭一场的疲倦。
我搬了条凳子到门口守着,关门前与她说道:“你放心睡吧,我在外面坐着,他再来找你,我就说你走了。”
秦音回头张望我一眼,才放心睡回去。
我在门口拿了刚才的针线,把自己身上的破衣服缝缝补补,这一套布衣还是张公公临时给我换的,赵方羡竟然也没嫌弃,时常抱我还要埋脸到我肩上的衣服里深呼吸。
我放下针线,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又想起他。
如果这次我真的一走了之,会不会在临安的日日夜夜,我也会像现在这般无时无刻不想起他。
简直与中邪了一般。
在凳子上差点睡着,秦音的奶娘这时候过来,还带着一个人气哄哄的男人到面前,他就是中原男人的模样,愤怒的目光杀向我,质问道:“我女儿是不是在你这里?”
我摇头,不敢说话。
他怒道:“在不在?”
我被吓到后退一步,护着房门不停摇头:“我阿娘在里面休息,不是你的女儿。”
奶娘却讲:“老爷,我确认小姐就在里面,刚才呼延老爷要带小姐走,小姐赖在里面不出来了。”
我瞪这个奶娘,她急得抹眼泪:“小姐受尽三皇子百般刁难,现在有个呼延老爷这么喜欢她,为何小姐就是不肯嫁呢?”
“你这么喜欢呼延老爷,你怎么不嫁?”
我呛她,她一惊,结结巴巴讲:“我要是能嫁,我便也嫁。”
我甚是无语,心想秦音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呐?
一个把她送给好友的爹,一个心疼她却又愚昧的奶娘,还有一个冷漠刻薄的三哥。
几乎方方面面都充满了随时等着她沦陷的陷阱。
我不禁想到元梅儿,她自甘沉沦,无药可救,而秦音一脚在里,一脚在外,如果我拉她一把呢?
我又想起元莺说的,人要清楚自己在做什么,那此刻我要做的,大概是不再眼睁睁看着又一个女人在我眼前沉沦。
我便大声呵止:“都跟你们说了,我阿娘在里面休息,你们休要打扰她!”
“让开!别逼我动手!”
秦父格外愤怒,推开奶娘朝着我而来,我张开双臂死死挡住大门,心想他敢动我一根头发,我立马呼救让苏声的士兵来救我!
“秦公子!手下留情!”
阿娘的声音从远及近追过来,我甚是诧异,但真是她心急慌忙跑到我跟前,抱着我与秦父求情:“秦公子,别来无恙,这是我不懂事的女儿,要是做了惹怒你的事,还请大人有大量!”
秦父怔住片刻,仔细观我阿娘的面容,问道:“你是……帕雅?”
阿娘点头。
他睁大眼睛后退一步,与奶娘说道:“快!快去把呼延意喊回来!帕雅没死!她还活着!”
第四十六章 西洲在何处
阿娘闻声不敢抬头,将半张脸埋在抱紧我的臂膀上,她似有难言之隐,应是为了保护我才不得已出面。
秦父绕着我们踱步几圈,甚是怀疑:“帕雅?我记得你当初应该已经死在西洲客栈的大火里,怎么……你逃出来了?”
阿娘点头:“我的夫君舍命将我救出,那段时间因为在火场受惊,我根本想不起自己是谁,便随他一起回了中原。”
“你的夫君?难不成,元丧那传闻来自西域的夫人,就是你?”
阿娘再点头。
秦父恍然大悟一般:“难怪从前都未见过所谓的元夫人。”
他一说,我想起来,我们很小的时候,阿娘是不与外人接触的,她甚至连房间都很少出去,只等我爹爹回家与她说说话。
那时候她穿着打扮与中原女子完全不同,与今日见到的呼延意差不多,皮裙皮袄皮靴,还戴一顶毛帽,行动时候蹦跳可爱,完全不像已经生了四个孩子的状态。
后来,随着我们长大,阿娘她没有了时间专注自己,慢慢开始接受中原妇人的穿着,开始走出房门与家人相处,每日最要紧的功课便是围绕我们四个孩子打转。
我和元乐最爱闹腾闯祸,我俩又常常打架,让她费不少心思。
元平和元安虽然听话安静,但两人都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就算伤心难过也不与她分享,每每让阿娘好一顿担心忧虑。
一晃眼过去二十年,她写了无数封信寄回西边的故乡,但从未等到一封回信,也许因此在日渐心死的等待里,慢慢接受了永远漂泊他乡的现实。
她与爹爹相处也从来不曾争吵,一直温柔安静,有时候爹爹脾气暴躁,顺手打翻她的妆奁,摔碎了她的玉簪,她也不动气,默默收拾好一地狼藉,然后照常与爹爹讲话。
这像极我与赵方羡的相处,他也是脾气古怪、有时暴躁,我心想寄人篱下都是这样,除了忍气吞声还能如何?便只能扮演一个温顺的丫鬟,安抚他的情绪,和平我们的关系。
我忽然意识到,阿娘她好像一直在扮演元夫人,而不是她自己。
“老爷,我去追呼延老爷了,但他好像有事走得很急,没追上。”
离开不久的奶娘气喘吁吁地回来禀报,秦父因此想让阿娘随他回去,幸亏苏声随后赶过来,将我们拦到他身后。
苏声大概还在敬酒,身上的酒味浓重未散,但气势一点不减:“秦可风我警告你,这里是我苏声的府邸,你休要对我家中的贵客胡闹!”
原来他就是秦可风。
我惊讶,因为这人在京城实在有名,就算是外地来的商客,只要在京城待上两天,就一定会听闻他的大名――京城首富秦可风。
听闻他在赵方羡父皇登基不久之后,就辞去他不大不小的官,西行跟随驼队做起了贸易,后来随着秦家脉络日渐庞大,他的生意越铺越大,大到日进斗金都不足以形容他暴富的程度。
也就是靠着他这一脉的财富,赵方羡父皇才得以成功守住京城。
秦可风并不与苏声相抵抗,只是冷笑道:“苏大人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在西洲客栈一别,没想到已是二十年之久,怎么样?八闽的瘴气好闻吗?临安那江东鼠辈流窜之地,你在那里应该很有共鸣吧?今日还能回天子脚下,还真是令人料想不到呢。”
苏声拳头捏紧,气呼呼回应:“你这个投机倒把的商人何来脸面嘲讽我?”
“你一介武夫就算手握兵权,在圣上面前,还不是与我这个商人一样低贱?”
“你!”
苏声被他激将到差点要出手,我立马哎呦喊头晕,假装要跌倒在阿娘怀里,这才把他引过来。
我使劲朝苏声使眼色,好在他看懂我的意思,假装愤怒让人请走秦可风,但秦可风不走,扭头推开房门朝里质问:“秦音!我知道你在里面!给我出来!”
我立马跳起来,心想坏了,没防住他!
原来他激将苏声,根本是在调虎离山,让人完全注意不到还要守住房门。
果然是狡猾的商人!
“不在这里?那在这里?”
秦可风碎碎念着,在阿娘卧房里翻翻这里,翻翻那里,房间里没有任何人影。
我觉得奇怪她往哪儿跑了,没想到一阵脚步声轻盈传来,回头望去,秦音竟从我身后的回廊里跑来,她笑嘻嘻跑到门口,与秦可风讲:“爹爹是在找我吗?”
秦可风眼角抽搐一下,只能打起微笑:“你刚才去哪儿了?你呼延意叔叔想见见你,这几日就要准备起与他完婚的事宜,你可不能再任性了。”
秦音嘴角落下去,很快扬起来:“知道了爹爹。”
她的奶娘在一旁总算放心,拍着胸口念着阿弥陀佛,感谢菩萨让她心爱的小姐想通,心甘情愿嫁给一个年过半百的西域商人。
秦可风瞥一眼阿娘,仍旧锲而不舍,定要带她回去:“西洲那场大火实在蹊跷,我想了二十年没想明白,我相信呼延意也应该与我一样,帕雅,你是他唯一牵挂的人,应当与我回去见他一面,与他说清楚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反过来抱住阿娘不让他拉扯,苏声几度要出手打他,都让阿娘呵止,空有拳脚却动弹不得。
眼看我们几人陷在一片凌乱,秦可风忽然望到什么,眉头皱紧道:“是三殿下送小女来的吗?”
我一回头,赵方羡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傻笑着讲:“妹妹带我到花园里追蝴蝶去了,你看,这是蝴蝶。”
他举起捂在一起的双手,秦可风往后退了一步,但还是被手掌心里吹出的一阵泥灰迷住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