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 宋锦安拔开瓷瓶封口,闭着眼咽下
依譁
药丸, 熟悉的苦辣感这次只叫她眉头皱皱。
“还有事?”见宋锦安没走,谢砚书开口。
宋锦安颔首,“我确实有件事想请大人同意。听闻过几日大人会带着小少爷去香山祭拜,可否允我同行?”
“你应当清楚你身上的嫌疑尚未洗清。”
“我知晓大人怕我私自出逃或是里应外合,然我受毒药钳制又遭姚瑶看管, 大人觉着以我不会武的能力何以逃出生天。”
“宋五。”谢砚书缓缓放低语调,“有时候太聪明也不是好事。”
闻言, 宋锦安心头冷笑,若她不聪明, 怕是见谢砚书的第一面便漏了馅, 早困在谢府做只金丝雀了。
“大人, 再怎样说, 我同宋大小姐有几年情分在,若死后都不能前去祭拜, 未免寒心,宋大小姐在天之灵可会安稳?“
“她不是你拿来利用的筹码。”谢砚书双眸淬冰。
宋锦安却面不改色,只温顺垂下眸子,“谢大人敢说你同宋大小姐相识多年未有过一刻利用她的心善?”
不待谢砚书开口,宋锦安颇为歉意一笑,“当然,我并非说自己是在利用宋大小姐。毕竟我只是在感怀宋大小姐,谢大人能体会到我的哀思罢?”
一时间,谢砚书没应。
而后,宋锦安听到他的声音,“我只给你一次机会。”
宋锦安的睫羽微颤,静谧墨色里,她遥望那个几乎同夜混为一滩死水的人,莫名品出哀绝两个字。
好像自她重生以来,每每见谢砚书独处时他都这般寂寥到格格不入。纵是面上的冷冽也难掩愈来愈浓的疲惫和清减。
或许,琉璃口中的悲痛欲绝有几分是真的。
然,那又如何。
宋锦安行礼告退,不再去看案牍后的身影。她算不明白宋谢两家的糊涂账,却算得明白她同谢砚书的账。虚情假意也好,至死不渝也罢,都不值她心软半分。
离了人的屋内连书页摩擦的声响都清晰可闻,谢砚书执笔的手忽顿,他拧起眉,捏着羊毫笔杆的指尖用力到泛白。须臾,他额头冷汗淋漓,强撑着将墨笔搁在笔托上以防染脏公文。
右手边的暗阁处整整齐齐摆着六盒药罐,谢砚书就着点茶水将两枚药丸咽下。
“大人,您腹痛的事还是得去太医院再瞧瞧。”清然心有不忍地替谢砚书拿出吃干净的药罐,又放入盒新的。
“无碍。”谢砚书瞧眼停笔处的公文,重新提起笔。
“卑职知晓大人觉着借太医麻烦,少不得同宫里人打交道,然大人的身子每况愈下,年前府医都说了,照此下去,大人怕是会……”后头的话清然没胆子说,只垂着脑袋不吭声。
谢砚书头也未抬,“我自有分寸。”
清然面上略急,话也强硬几分,“大人当真有分寸的话何至于染上这么个毛病。当年您担心宋大小姐的身子不宜有孕,又更不舍叫她喝避子汤,您便亲喝了民间给男子配的避子汤。夜夜一副,那些个东西下肚能落得好么?”
说着,清然胆子也大起来,“大人从来都是自以为有分寸,嘴上说着不喜孩子,何苦宋大小姐意外有孕后眼巴巴做那些个小玩意。然您做的这些,宋大小姐又可知晓半分?”
“够了。”谢砚书的神情渐冷,“今夜换风影当值。”
清然刹时噤声,苦着脸退下。
门外屋檐翻下个黑衣人,他幸灾乐祸瞧眼耷拉着脑袋的清然,淡定走进去。
清然嘴里暗骂几句风影,思来想去即便不当值也睡不着,干脆前去韵苑瞧瞧姚瑶。
韵苑因熄灯早的缘故,路间小径偶有提灯的丫鬟经过。
清然两三步快走地翻进窗柩,横梁上闭目养神的姚瑶未睁眼,只放在袖口里的手悄无声息摸上匕首。
“是我。”清然清咳一声。
姚瑶松开手,“做甚么?”
“那个细作睡着了?”清然努努嘴,指着起居室的方向。
姚瑶一跃而下,菩萨似的小圆脸眉眼弯弯,“这是我的活,你来凑什么热闹。”
“大人答应叫她去香山了,你知不知晓。”
“我又不是聋子。”
“你说——”清然的话在舌尖滚了滚,复而道 ,“这个细作和宋大小姐像不像?”
“若是不像你觉着她有活着的机会么?”
“那你说。她们为甚么这么像?”
姚瑶没吭声,指尖借着月色擦擦刀刃。
见没人搭话,清然无趣地重新翻窗离开。
十五一早,宋锦安替自己簪上枚玉兰步摇,又取下耳垂上的粉面珍珠。
银珠笑盈盈替她送来早膳,“我顺手替你一块拿了,不打紧罢?”
“自然不会。”宋锦安捏只小笼包子,“我不在府上几日劳姐姐替我留心屋内是否漏雨。”
“省得。”
说罢,宋锦安也收拾妥当,迈着步子朝正大门去。
那正停着五只车舆,宋锦安犹豫的功夫谢允廷探出小脸远远招呼着。
宋锦安干脆咬牙上了车舆,所幸谢砚书不在这。
车舆行至山脚处便开始不稳,宋锦安晃得头晕目眩,强打起精神,“还有多久?”
“一炷香的功夫就该上去,你若晕得紧,便掀开帘子看看。”
闻言,宋锦安忙掀开宝蓝色厚帘,外头郁郁葱葱的景致着实叫人心旷神怡。
忽的,宋锦安瞧见架车舆驻足不动,她扭头看向白芍,“这车舆是做甚么的?”
“只是暂停的,一会儿便同咱们一块上去。”
“宋五头遭不懂,白芍姑姑也不说清楚。”琉璃笑着闹一下白芍,复接口,“香山有言,若能跪满这九百九十九阶石阶,便可得偿所愿。谢大人年年都亲跪一遍。”
“九百九十九?”宋锦安下意识轻喃一句,她的目光遥遥捕捉到山脚上一道玄色的身影。
“你们说,这故事假的不能再假了,谢大人何苦信这个?”琉璃倒壶茶,又伸手谈谈谢允廷是否冒了汗。
“若有求而不得,便也信以为真。”靠着窗柩的宋锦安放下帘子,笑道,“只是历来痴儿不少,能得愿者有几人?”
语毕,琉璃倒是颇有些认可与遗憾。
车舆慢悠悠上去,摇的宋锦安口不能言时总瞧到连着一片的白墙。
白芍抱着谢允廷出来,候在寺庙口的住持领着她们往西边去。
“姑娘先去沐浴更衣罢,祭拜的事得晚些。”白芍扭头朝宋锦安道。
宋锦安便领着腰牌去了最偏的屋,收拾妥当后绕着院内古树转了几圈便慢悠悠晃出院门。
外头并未什么路人,宋锦安所幸走得远些。
正对门一座小院子也刚敞开门,宋锦安一对眼就瞧见位大着肚子的妇人。
那妇人生的是个和善的,圆脸大眼,显得端正时又添几分艳丽。
嬷嬷皱着眉头看眼宋锦安,不悦挡在妇人身前,“哪来的小丫鬟,你伺候的是何主子,怎地不上来同我们夫人见礼?”
宋锦安脸色登时冷下来,“我是良民。”
“哟,良民?我怎不知良民能住得起这处的院子,怕不是什么外室罢?佛祖脚下也叫你这等妖媚货色闹腾!”
宋锦安听得眉头一拧,“你又是哪家的狗,咲得这般响。”
“放肆!我乃是林大人家的,你算个什么东西,呸,不要脸的小外室!”那嬷嬷骂的愈来愈脏,妇人干立着也无阻拦的意思。
宋锦安飞快从脑海里搜刮出林家的事。
林……莫不是当年那位险些成了她夫家的林家?
“林清洺?”宋锦安挑眉。
嬷嬷破口大骂的嘴一顿,那妇人倒是眼睛亮亮,“你识的我夫君?”
果真是他。宋锦安心中了然,那这位便是那林探花郎改娶的崔家小姐了。
都说林家规矩重,怎养出如此歹毒的仆人,且堂堂个林家夫人也不约束。
宋锦安无心过问林家家事,只留下句,“再乱污蔑我亲去林家老太太前讨个说法。”
“你你你——”那嬷嬷气得半句话说不出,干跺脚。
待看不见宋锦安的人影才怒其不争地冲崔金玲道,“你瞧瞧,长得妖妖娆娆的就没有一个好货色。”
“嬷嬷,我们是来小住的,林郎留京考核在即,便别惹事了。”
“惹事?我教训个贱民也叫惹事!方才那女子亲承认识的我们林二郎,保不齐两人有些甚么,届时夫人又该如何?”
崔金玲无措地绞着衣角,“怎会,林郎洁身自好,不会……”
“哎呀,我的好夫人,你是不知晓林少爷是何等风流蕴藉么?探花郎出身,又是名门望族之后。不说近的,便是当年那位宋大小姐还不是眼巴巴作我们林家妇。”老嬷嬷双手一摊。
往生
果不其然, 崔金玲有些变了脸色,她诺诺道,“宋大小姐也只是爱慕林郎, 没甚么旁的举动。”
“那是她罪臣之女没这个能耐, 倘使她父兄晚些掉脑袋你瞧她安不安分!”老嬷嬷愈说愈有劲,唬的崔金玲面色发白。
“行了,老奴也不多说了,咱先去李夫人院内坐坐。”
说着,两人仔细着脚下青苔朝内边走。
狭小客房内支起个大炉子,里面烫些山上才有的农家番豆,贵妇人们三三两两围在炉边笑。
“哟, 林夫人来了,快坐。”李夫人招呼着, 复看眼崔金玲的肚子,“该是五个月了?”
“是。”崔金玲接过只装温水的小茶盏,不大好意思垂着眸子。
“总说你命好,是这般的。入林府六载就儿女双全,现下又有了, 待你家林郎留京后便是神仙日子。”
闻言,崔金玲脸颊飞霞, 只闷声喝着。
“好了好了,同我们来打叶子牌罢。”郑夫人扭头冲两人一笑, 手上熟练地翻翻牌面。
李夫人忙应了, 崔金玲却有些踌躇, “我不大会。”
“那林夫人去那桌看看花样子?”
崔金玲颔首, 扶着腰朝那边去。
桌面上的夫人自发让出点位置,崔金玲落座后却诧异于那些个花样子她见也未见过。
“这可是燕京时兴的?”
“是, 你且帮我们瞧瞧哪个好?”
崔金玲凑近一看,点点其中一方,“这个好。”
噗嗤一声,是位身着紫衣蜀锦的夫人笑出声,“你指的那方刚好是桌面上唯一过季的,林夫人当真会选。”:
崔金玲闹个大红脸,见这桌不再搭理她,心里也不自在,所幸扶着腰又朝李夫人去了。
“啧啧,柳家小女儿婚事得定下了?”
“怎地?”
“谢大人不接受啊,她柳暮烟还能怎么拖?”
恰赶过来的崔金玲清清嗓子,欲语还休道,“是谢首辅么?”
“自然。”郑夫人指尖抽着牌的空隙瞧她眼,“你是知晓些甚么?”
“算不着,只是谢大人同我有些交情。”崔金玲双手搭在肚子上,眉眼温顺,似是闲聊。
李夫人愣住,“你同谢大人有交情?”
“说来话长,我同林郎的婚事还赖谢大人帮忙。”崔金玲说到这,眨眨眼睛,“谢大人还未娶么?”
“唔,谢府的事咱还是不谈了——”
“有何不可,谢大人并非传言中那般骇人。”崔金玲露出个乖巧的笑。
李夫人和郑夫人飞快交换个眼神,搪塞过去,“哟,林夫人有孕在身得多去歇歇,阿云,你送林夫人去后头走走。”
崔金玲拧起眉,一时拿不准对方到底是赶人还是真情实意怕她累着。思及背后的林家,崔金玲想着还是后者罢。
待人走出去老大一截,郑夫人捂着嘴笑,“哪来的土鳖,牌也打不着,聊得时兴全不通,偏听到点谢家消息眼巴巴凑来。”
“你不清楚么,当年林家二郎不争气错过了那桩婚事,家里嫌丢人赶忙从柳州崔家选了她。我说那等穷酸之地能出甚么闺秀。”
“是。唯一能叫林家乐的也就是宋府没撑多久。”郑夫人挑挑眉头,“命好?六年怀了四次,前脚掉了个孩子今儿又忙揣着,生怕气血不亏空,明眼人都瞧得分别。那林家只想着熬死崔金玲后娶个有裨益的姑娘,就她以为郎君婆婆都真心待她,傻得没边。”
窗柩外因落下帕子匆匆回来的崔金玲不可置信一颤,牙关紧锁,逃也似的攥着李嬷嬷的手往外走。
到山半腰无人处,她流着泪喃喃道,“嬷嬷,你听到没有?”
“我的好夫人,她们都是嫉妒你,您不分明么?郎君疼您,老夫人护你。”老嬷嬷连连替崔金玲擦着眼泪。
崔金玲啜泣几下,低低道,“可是她们说林郎,林郎错过了个好姻缘,莫不是大家都觉着宋小姐更好。她会琴棋书画,又贵不可言,我是比不上的。”
“那有什么用,还不是叫人羞辱死,你且记着,林大人喜欢的是您,连那谢大人不也对你另眼相待么?”
崔金玲总算好受了些,扶着李嬷嬷不住颔首,“是这般,我该信自己夫君的。”
忽的,她眼尖瞧到远处石阶周立着几个人,不由得狐疑,“那头好似有人在跪着?”
“许是哪家穷苦人家捐不起香钱靠这等把戏叫佛祖显灵。”老嬷嬷随意扫一眼,带着崔金玲往回走,“还是回去好生养着,生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