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看出宋锦安的疑惑,谢砚书轻描淡写,“这药的苦辣可有可无。”
宋锦安气得面上染粉,原是谢砚书故意,白白叫她呛了好些会。
“听姚瑶说,你近日很安分?”谢砚书拢好经书,厚重一沓全卷入木奁当中。
“我每日都安分得紧。”宋锦安皮肉不笑,转身要去拉门。
门扉开合的刹,谢砚书兀的道,“你同晏霁川是甚么关系?”
宋锦安不明所以,停住动作,“朋友。”
“宋五。”
“嗯?”宋锦安茫然等着谢砚书开口。
“你是不是以为有晏霁川罩着便万事无忧?”谢砚书顿顿,“晏家世袭候位,你觉着以你的本事能叫晏夫人点头的可能性有多大。与其叫晏家发觉你动机不纯不若趁早收手,免得届时两头追杀。”
银辉下他眉眼并无讥讽与戏弄,丹凤眼里的墨沉着如块砚台,含着份清明与平淡。
却偏是这般的晓之以理叫宋锦安缄默。
良久,她清清嗓,
“大人眼里,我便是这般擅于利用,将所有人作为筹码的?”
“你不是图晏霁川的权势么?”
不瘟不火的声响叫宋锦安确信,谢砚书真的只是疑惑于这样个问题。许是自他心底也好奇,一个行骗惯犯缘何能同晏家小侯爷走到一块。
她转身,任由谢砚书的目光直白打在她眼上,“谢大人不必揣测我的居心不良。在与晏小侯爷的事上,我问心无愧,仅是为情谊而已。”
谢砚书右手微抵额角,玄色宽大衣袖雪融般铺陈于桌,他面无波澜琢磨着这句话,忽道,“男女之情?”
闻言,宋锦安一时发愣,她抿着唇半响不答。在刻漏的沙沙声中,她仰头,“大人何故一问?”
太师椅内的人也没有答她。
两相沉静。
还是谢砚书摆手打破平静,“罢了,你退下。”
轮回
姚瑶面无表情贴上宋锦安的背, “你同晏霁川是男女之情么?”
宋锦安忍无可忍推开她,“你从昨夜问到今,累不累?”
“那你告诉我。”
“……”
“是?”
“……”
“不是?”
“云饺做好了, 你别问了。”宋锦安端着盘子目不斜视从姚瑶身边走过。
得不到回复的姚瑶圆圆小脸一耷拉, 复挂上房梁。
院内的琉璃白芍早闻到香味,瞧见那青色的碗里浮层汤水,稳当当置在桌面。
“你说露一手,原是真的会。”琉璃笑盈盈舀着碗里云饺,便如白鱼似上下浮动。
宋锦安浅笑着递上筷著,“我想着这几日素斋都吃腻了,不若做些素云饺。”
说着, 她期待地朝谢允廷递上只云饺,“谢小公子尝尝?”
谢允廷小口咬在薄如蝉翼的皮上, 点点汤汁蘸在他唇角。
“宋五姐姐做的真好吃!”谢允廷双手高举,小脸红扑扑。
宋锦安看得心头微酸。思及往后连这等机会恐也不再有,便挤出笑意又喂他两只。
香山处的日头正好,落在人面上便是柔和。院内老树下少女神态温柔,稚子亲昵, 竟也是副其乐融融。
紫藤花架下立着的玄色人影默不作声驻了半响,还是琉璃眼尖瞧到谢砚书, 忙起身。
宋锦安这才后知后觉收回手,规规矩矩坐到下首。
方才还温馨的氛围骤然冷下, 谢砚书恍若不知, 自顾自看向碗中缀着小葱花的云饺, 颗颗圆润饱满如水上浮莲。
“谁做的?”
众人默默交接视线, 宋锦安硬着头皮前移步,“我。\"
谢砚书捏着筷著, 屈尊纡贵般以筷著尖戳破颗云饺,里头香菇白菜包裹的馅露出个尖尖。
“寒碜。”
宋锦安面不改色,淡定掀开眼皮凉凉扫他眼,“小少爷喜欢便可。”
“小满喜欢么?”谢砚书侧目,长臂抱起谢允廷。
谢允廷点点脑袋,“喜欢!宋五姐姐我也喜欢。”
谢砚书眼神不善扫过宋锦安,莫名叫宋锦安脖颈发寒。
“今儿有事,下午我不来陪你。”复而他余光给到琉璃。
琉璃忙不迭颔首以证忠心。
谢砚书放下谢允廷,揉揉他发,仔细交代几句朝庙宇去。
往生殿偏殿红墙绿瓦,金色佛释迦牟尼叫红莲虚掩,几道魂幡垂落,梵文以朱红篆刻,在阵阵木鱼声中摇晃。正中蒲团上坐着位老僧,他保持打坐的姿势,手中盘着念珠,颗颗透亮的珠子上似以金绘制小字。
老僧即使未睁眼,也能感受到来人的气息,他灰白胡须下的唇微启,“谢施主来了。”
清然忙递上手中的香油钱,又拿出厚重一沓经文尽数没入铜盘,里面的火焰舔舐而上。
谢砚书褪去外披,露出素白的长衫,接过香烛,默默点上。
“你上次同我说阿锦的魂魄许在近日可重聚,现下如何?”
那老僧停下手中动作,哀叹声,“阿锦小姐死时是至阴之时,又因怨念极大,其魂魄散开游离于世间。常言道七魂六魄齐聚方可往生轮回,缺一味都不可。谢施主已花费四年令我等以搜魂术秘术网罗滋养阿锦小姐的残魂,小半年前我观察到魂灯中火焰已渐渐凝实,特请您来一趟。”
说着,老僧身后的小和尚毕恭毕敬端上盏白骨碟,里头静静放置柄银色匕首。
“我曾说过,此法虚无缥缈,即使送入轮回凡人也寻不得踪迹,且耗费巨大,需以求愿者的气血时时灌溉。谢施主既然一意孤行,我便也抛却师傅教导赠您一场机缘。此次取血做法后,便可送阿锦小姐的魂魄入六道轮回。”
谢砚书抬眸看眼泛着寒光的匕首,拾起。
清然脸皮抽搐几下,终是别过头不愿再劝。
刀尖没入肌肤,一滴滴血珠渗出,然,仍需再深一分。刺啦一声,小臂上密密的刀痕后又添新伤,鲜红的血液争相恐后落入骨碟,骨碟中也不知放了何等玉石,竟能将血吸得干净。足足半柱香,那血才没过玉石,盈满整片骨碟。
谢砚书脸色苍白几分,单手扯下袖边白布缠绕住小臂。
“做法要多久?”
“小半个时辰。此后阿锦小姐的残魂便彻底消散于此间,谢施主如若不舍,可最后祭拜一次故人。”
闻言,谢砚书却久久没动作,木然看着臂上白纱层层渗血,良久,他道,“入六道,能否再以我的命数换她入人间道。”
“施主何必如此强求,生死有命,即便阿锦小姐再入人间,同您也相差二十余载,您焉能识的她?”
谢砚书保持那副神情,凤眼里带着点狠绝,“若我偏要强求呢?”
老僧阖上眼,淡淡拨弄念珠,“谢施主的命数早已因聚魂之事散去大半,您如今想求也没命求了。”
“有多少算多少。”谢砚书面不改色,愈沉的眸色里酝酿着癫狂。
“罢了,该劝的我都劝了,施主要我做的我自然会照办。”
骨碟内无风自动,血珠成串般一一坠入金色高瓶。
谢砚书折身来到殿内供奉的唯一牌位前,那经人日日擦拭的牌位安静立在海棠花枝中央。耳畔是老僧低语和阵阵木鱼声,谢砚书就那般一动不动仰面跪在蒲团之上,月牙白的衣摆抖落于青石面。
铜盘内最后一寸灰也飞尽,老僧布满皱纹的脸仿佛又老一岁,他睁眼,“谢施主,到时候了。”
清然见谢砚书迟迟不肯动作,咬牙自作主张递上手里备好的旧衣,“还请师傅送小姐去罢。”
‘哗啦’一声,是满桌的供奉兀的自燃,那灼灼火势吞尽写满经文的每一张纸。年长些的小和尚端着琉璃瓶,手微颤地朝火势中一尊炉鼎中倾斜。
老僧神情一变,厉声呵住小和尚,“动作快些,赶在火势消散前将骨灰倒入,误了时辰可就不是三善道了!”
谁知那小和尚慌乱跪在地上,满脸绝望,“对不住各位师傅和施主,琉璃瓶中的骨灰早就没了。”
“甚么!”老僧手中念珠一下子坠地,他身形摇晃着站起身,不可置信抢过琉璃瓶,里头干干净净。
恍如雷击般,他不敢去瞧谢砚书的神情,字字打颤,“去哪了?”
小和尚眼神飘忽,终是没胆子说这骨灰一个半月前便跌进炉鼎,只敢道,“是,是今早我在这打扫,和师兄打闹间不小心,不小心将琉璃瓶打翻进了炉鼎里,我怕谢施主怪罪一直不敢说,师傅,您救我,我不是诚心的!”
清然目眦欲裂,一把拽住小和尚的衣领,”混账东西,大人寻尽宝物花了四年的血供奉,年年给你们捐那么多香钱房屋,你竟然干出这种事情!“
“我真的不晓得,你们大人有大量,饶过我这一回罢!”小和尚哭喊着抱住清然的大腿。
清然气得火冒三丈,扭头要询问谢砚书意见时,一柄长剑直直横在小和尚脖颈上。
那绝寒的剑气惊得小和尚两眼一瞪,身下软瘫如泥。
漫天灰尘中,谢砚书白衣冷成冰凌,凤眸头遭杀意外露,长剑净数没入小和尚胸口,喷射的血染红白袖,却不急他眼底猩红。
“谢施主,这是佛祖脚下,岂能大开杀戒,不能破戒啊!”老僧吓得魂飞魄散,匍匐抱住谢砚书,“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谢施主要怪也不能在这动了杀机!”
“师傅救我!”小和尚面如金纸,艰难地出气,双手死死抵住谢砚书的剑。
然,那剑再深一寸。
小和尚仰面倒地,嘴里呕出口血。
“大人,的确不能在这动手,会犯了忌讳!”清然强撑着按住谢砚书的手臂,惊觉他的身子凉的彻底,半分温度也无,倒比那小和尚更像个将死之人。
“谢施主,您在这动手死后是会永堕阎罗不得超生的!这般您也不肯放么!”
窗外一击钟响,晃得人头晕目眩,那层叠漫开的钟声庄严沉重。
老僧心一横,扬声道,“谢施主!阿锦小姐未必魂散于六界!“
感受到那人的剑总算没有更深,老僧心中微定,“我曾说过半年前阿锦小姐魂魄已然聚集,虽步骤错了,但未必不能转生。若谢施主执意出手,才是会使阿锦小姐沾满罪孽。只是——”
老僧语调渐低,手心直冒冷汗,顶着谢砚书的威压道,“缺少引导,现下阿锦小姐的魂魄会去往何处我也不知。”后头半句话他更不敢说,许是飞禽走兽,然更多的怕是寻不到地府的路而成为孤魂野鬼。
众人看到,那白衣男子慢慢抽出剑,在剑身离体那刹老僧同人忙扶住小和尚,急喝道拿药来。清然却瞧得分明,他家大人神情静得不像话,似块玉石从里头开始破的彻底。
“大人。”清然舌尖拔苦,扶住谢砚书,“我们回去罢,您的手还需要包扎。”
谢砚书面无表情扔下剑,沉默看着那歪倒在地的琉璃瓶,蹲下身拾起。
“大人,这里头已经没有东西了。”清然忍不住出声。
谢砚书没理会。
外头嘈杂的人中,谢砚书便只着单薄白衣怀抱琉璃瓶径自走着,那身上令人胆战心惊的血迹喝退不少人,看疯子似目送谢砚书一步一血印。
答案
清然只觉头皮发麻, 料想明儿弹劾的奏折又是满天飞,他急急板住脸朝看热闹的人道,“方才跌破了手, 出点血怎地了?你们来上香的人心思能不能静些!”
四周一片鄙夷的倒喝, 清然强撑着从位小丫鬟怀里买来把伞,追赶上去。
他慌慌忙忙拿伞遮着谢砚书,好不容易见人进了屋内,登时又忐忑起来。大人那般沉默显是不对劲,晚上若闹出些什么事便不妙。拿不定主意的清然干脆找到白芍,没提琉璃瓶的事,只说着大人心绪不佳。
白芍专心绣着手中帕子, “问我做甚么?我能叫大人眉开眼笑不成?”
“莫说眉开眼笑,阖府找不出个能同大人顶嘴的, 我们便都是不敢同大人唱反调,由着他的脾性来——”忽的,清然住嘴。唱反调的人谢府竟有位,只是那人。
想着,清然拿余光扫扫四周, “宋五没同你们一块赏花?”
“和晏小侯爷在旁侧聊画画的事。”
“岂有此理,此女简直无法无天!身为谢家的师傅同晏小侯爷走的那么近算怎么回事?”
白芍莫名其妙放下针线, “是谢府师傅又不是同谢府签了卖身契,你不许甚么?”
“朝堂局势瞬息万变, 她同几方拉拉扯扯岂非给谢府找麻烦, 我去喊宋五过来!”
扯了幌子的清然神情倨傲横在宋锦安同晏霁川当中, “大人找你有事。”
杜鹃木架亭内才说到鱼目该如何点才好看的宋锦安抬头, “甚么事?”
“不知晓。”
“等你知晓了我再去。”宋锦安重新执起笔。
见她油盐不进,清然眉头直跳, “叫你去拿药。”
“这般早?”宋锦安狐疑。
“晚上大人有事,没空等你,你赶紧去。”清然面不改色从身后递上个食盒,“顺便将晚膳一道带进去,府上下人一会儿有旁的安排。”
宋锦安硬是被塞上食盒,她双杏目瞳里满是不信,“你没有骗我?”
“我犯得着骗你?”清然冷哼一声,大步走开。
余下宋锦安警惕看眼食盒里的东西,简单的小米粥配白菜汤,的确瞧不出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