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人也掩唇感慨,“快数数,谁胜?”
阿九踮着脚去瞧,跟那婢子一道数着,“一、二、十……二十……”
“一般多。”婢子见不用得罪人,便也高高兴兴报了结果。
大夫人略有遗憾,“哪家小姐还未投花的,不若一试?”
半响没人应,只能摇着脑袋,“可惜未分出——”
“宋五姑娘来了!”门口个小丫鬟欢喜迎着宋五朝内,直接落座到晏霁川身侧。宴席间的人都侧目看她。
宋锦安莫名叫人塞上支花,“做甚么?”
“今儿我们玩闹,要分一分谢大人和晏小侯爷谁的青衣穿得更俊俏,宋五姑娘可要投一投?”
晏霁川红着脸结结巴巴道,“瞎整的,小五,莫同她们闹。”
宋锦安笑道,“大家都玩,我便也凑个热闹。”说着,她瞧见谢砚书。确实是身青衣,蜀锦的料子,倒有几分竹君子的味道。
谢砚书知晓她在看自己,捧着茶盏的手稍紧。
“宋五姑娘选谁?”那边的小姐们好奇看过来。
宋锦安捏着那花,于两个大瓶子前转了转,复将花枝轻轻投入写有晏的瓶内。
刹那,谢砚书只觉这衣衫难看至极。
晏霁川瞪着眼,“小五,你莫偏心于我。”
“我是真觉着你这身更好看。”宋锦安笑笑,“我先去更衣。”
热闹的打趣与玩笑自发绕开谢砚书,衬得他分外格格不入。大夫人刚想同谢砚书说点甚么,谢砚书起身离开。
那狭小的廊口,宋锦安净手出来便见着谢砚书面无表情立在那,她绕开,对方却极快地堵住她的去处。
“阿锦。”谢砚书轻喃。
面对身前那双新伤未愈的手,宋锦安淡淡道,“谢大人,这身青衣其实不衬你。”
字字诛心,谢砚书只觉手颤得厉害,他面上却含霜气道,“阿锦,你叫晏霁川靠近,是他爱穿青衣,是他同我像对不对?”
“谢大人未免太自作多情。”宋锦安讽刺一笑,向来温婉大气的她脸上即使露出这般咄咄的神情也不觉粗鄙。
谢砚书忍无可忍,大掌抵在宋锦安耳畔墙面,说得又急又狠,“他像我。我从前也爱穿青衣,也爱写诗,也说要做个心怀天下的好官。那时你夸我有鸿鹄之志我都记着。晏霁川,不过是我的替身对不对。阿锦,你允一个替身靠近,不如允我,没人比我更像阿蕴。”
那一连串的发问只叫宋锦安稍扬起眉头,“你说完了?”
“阿锦——”
“谢砚书。”宋锦安偏过头,看眼对门的屏风,是座绘有鹤的寒梅雪景。“可是你早就不是阿蕴了,是你亲手杀死了阿蕴。你再也学不来他半分。”
“不。”谢砚书一把摁住宋锦安的手,他垂眸盯着对方眸子,想要自证,“我从来都是阿蕴,是你救起来的阿蕴。你七岁送我的九连环,十岁赠我的文房四宝,我皆留着,世上没人能做第二个阿蕴——”
“谢砚书。你有时候真的很无趣。”宋锦安不耐地抽出手,推开他,迎着谢砚书极近破碎的眸一字一句,“阿蕴永远是十七岁那个心怀善意的少年,而你——谢砚书,你早就不是十七少年了。我该选个同我一般年少的才是。”
毫不留情的话叫谢砚书心头侥幸碎的干净,他再也装不出那副守礼的模样,只觉骨子里的卑劣挑衅着,要他不顾一切冲上去,像从前那般,至少能真切拥到她。
“阿锦。你宁愿看个赝品都不肯看我眼么?”谢砚书大步上前,圈住宋锦安,眼尾泛红,透股惊心动魄的蛊惑。
宋锦安拧起眉,才扬起手却叫谢砚书握住,他声音极哑,“你只有打我巴掌时目光才是完完全全落在我脸上。”
闻言,宋锦安手垂下,面罩冷意,“谢砚书,你当真改不了做强盗的本性。怎么,又要我回那个破院子?”
谢砚书未答,只狼狈别开眼。
宋锦安自顾自道,“谢砚书,你永远这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你自己瞧瞧,现下的你同阿蕴哪里相似?”
愈是平淡的语气却扎得愈重,谢砚书脸色一白。可每夜对着空荡荡院子的难耐叫他无法再眼睁睁送宋锦安离开,他压近,“要我怎么做,你能听一听我说话。”
“谢大人要我听你说话,那当年您听我说话了么?”宋锦安目光炯炯。
谢砚书颓然松下肩头,只咬牙道,“阿锦,我寻了你四载,至少叫我知晓你这四载去了哪好不好?”
“放手!”猛然冲出来的晏霁川一拳打在谢砚书脸上,叫他嘴角沾点血丝。
晏霁川挡在宋锦安身前,“小五莫慌,我在。”
“晏霁川,你以为你是谁?”谢砚书缓缓擦去唇角血渍,眸色淬冰,“你不过是我的替身,一个赝品罢了。你现在所有的都是曾经我有的。”
“胡言乱语!”晏霁川面色涨红,抡起袖子又要一拳过去。
只是此刻谢砚书做了准备,怎会叫不会武的晏霁川击中,单手便卸了晏霁川的力道。那巨大的羞耻叫晏霁川胡乱踢着腿,踢中谢砚书伤痕累累的膝盖。谢砚书眉间一沉,咔嚓声折了晏霁川的手腕。登时,晏霁川软瘫在地,咬牙不肯露出丝懦弱。
宋锦安大惊,上前扶住晏霁川,“阿晏!”
旁侧忍着膝盖处痛楚的谢砚书忽觉得自己可笑至极。
从前,他与宋怀中争执,阿锦总责备兄长不知轻重。那时他要脸面,明有七分疼也只肯说三分。偏阿锦知他性子,愿以十分的郑重以对待。现如今呢,阿锦是忘记他的性子了么?
还是说——他疼不疼,阿锦都不在意。
他的阿锦去疼惜别的人,去为个别的男人担忧。
那些嫉妒和绝望叫谢砚书往日清冷寸寸裂,只握住宋锦安的肩头,低声央求,“阿锦,我也疼,你也看看我。”
谢砚书几乎忐忑地去瞧宋锦安的眼,只想从中找到哪怕分毫的犹豫。然,干干净净。
他头遭诉疼,便是无人回应。
赝品
宋锦安毫不犹豫甩开谢砚书的手, 扶着晏霁川朝前,“阿晏,我先带你去看伤。“
晏霁川额头渗着薄汗, 面上却带笑, “不打紧,只是扭着了。”
“那也得仔细看,你的手是常来作画的。”
两人旁若无人,像对鸳鸯,青蓝交映,也似山水相依。
谢砚书立在原地,手指蜷曲, “阿锦,你一定要护着晏霁川么?”
“谢大人, 我护着未婚夫婿,有何不妥?”
“小五不必为我忧心。”
那般贴心的姿态叫谢砚书看着刺眼,他缓缓收回手,长身孤寂。周遭廊头的光影错落,拓于他面, 忽明忽暗,显着郁郁。
宋锦安未看谢砚书, 只同晏霁川一道从游廊抄手转出。
青石灰瓦,于湖底静侯游鱼。红色锦鲤尾飘逸, 打着旋拂过。碧波水面上, 一双凤眸沉寂如墨。谢砚书面无表情抬手, 十指稍掩盖住那双冰冷的眼, 然漏出的视线中,面中倒影依旧毫无生气。兀的, 谢砚书单手解开青色外衫,那云般皎皎的料子落在地面。他就仅着雪白单衣,半响,道,“赝品而已,他比得过我么?”
清然默默拾起衣衫,“自是比不过大人。”
“七载而已,他当真比我年少许多?”
这个问题清然显是答不出来。谢砚书也未曾需要他的答案,在垂眸看湖面的那刹他心中倒是分明。
“阿锦只能是我的妻。”谢砚书转身,抠出血的掌心舒开。
忽有风来,吹皱湖面,搅碎荡漾倒影。
茶楼外宋锦安婉拒客气夫人们的邀约,同晏霁川坐上车舆,眼含歉意,“是我连累——”
“小五,同你无关。”晏霁川故作轻松欲抬手,忙叫宋锦安拦下,”小五,你也是遭着无妄之灾,不该将错揽到自己身上。”
“嗯。”宋锦安笑笑,冲阿九吩咐,“去医馆。”
“不必,你下午还有军营的事,我自能解决。”晏霁川复而对阿九示意直接去往军营。
路上景致倒退,小几上的茶水晃晃悠悠。
晏霁川于宋锦安要掀开帘子时忽问,“小五,方才,谢砚书说的赝品,是何意思?”
闻言,宋锦安动作微僵。她随手拨起耳畔的碎发,“玩笑罢。”
“我料想也是,我同他半点不像。”晏霁川松口气,以未伤着的手朝宋锦安摇摇。
宋锦安再三朝晏霁川确认过无碍才离去。
阿九放下帘子,嘟囔,“公子莫要叫人当傻子骗。”
“你不懂。”晏霁川眉眼弯弯。
后头的话他未解释,只侧目看着小几玉盘内置的两粒红豆,来回滚动。他暗想,赝品又有什么干系,真真假假,何苦自扰?
街头叶片转悠着从马蹄下朝另一头滚,滚至军营大门便叫人扫出去。申时练武场上正是士兵切磋的时辰。兵器架子旁围着三三两两的人,周怀明便在其中扬声道,“自然,刀身不可过薄,否则极易断。”
“同材质有关,几位大人是想怎样改?”人群让出条道,宋锦安才踏进军营便听得周怀明的夸夸其谈,当下不请自来。湖蓝色素雅衣裙于群轻铠当中确有几分瘦弱。
大汉沉吟,“近来我飞虎营的兄弟们都觉着这刀砍人不利索,我等想在锋利之余更添几分轻薄。然,周大人说怕是做不出的。”
“的确做不出,我祖上皆是锻造兵器的好手,从未见过将其再打薄。”
宋锦安接过那大刀,沉甸甸,拿在手中甚能闻到其上血腥之味。
“绣花枕头也来碰大刀?不怕将你的脸刮花?”周怀明冷笑几下。随着他的话,其余几位士兵皆低头掩笑。
宋锦安倒也不恼,只眉眼弯弯道,“若我真做出来,那周公子叫甚么呢?”
“等你做出来再说!”
“这有何难?”宋锦安冲那壮汉解释,“大人若无事,现下便可随我去锻造处叫老师傅造一把。”
“我等也去瞧瞧。”
“我也去!“
登时,围着兵器架便的人散去大半,周怀明满脸阴郁,朝狗腿子颔首,示意跟上。
锻造处火烧的热,才踏入便觉热浪扑面,直叫人睁不开眼。
周怀明忽拦住宋锦安,“宋姑娘莫要想出风头反而误了我等的时辰。”
宋锦安反问,“周公子未免将自己看的太重,我未曾求着周公子前来。”
“不是前来的问题,而是那处锻造台我早有安排。”说着,周怀明身侧的狗腿子笑嘻嘻道,“周公子找付大人批了好几种武器的制造,现下此处锻造台都叫付大人允给周公子随意支配。”
话里话外,指责宋锦安进来数日毫无建树可言。
宋锦安抬眸瞧眼四周,那些老师傅不敢得罪人,自是紧着周怀明的安排。
未料到才入军营就能叫人刁难,宋锦安微吸口气,缓缓开口,“周公子不就是想看我落败么?”
“非也,我未说过这话。”
“大家都是奔着建功立业而来,周公子也不必觉着不好意思。今儿我便和周公子打个赌,若我能造出这等薄刀,周公子自发绕道我一个月。若我造不出,便一个月不踏足锻造坊。”
话掷地有声。周怀明眸子一亮,强压着嘴角,“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别说是我欺负你。”
“自是我说的。”宋锦安一马当先,将大刀置于锻造台,同打铁的老师傅解释,”烧到滚烫后从刀刃开始,重锤打薄,随机刮磨,复淬火精磨。”
“二次淬火,这可行?”
“一试便知。”宋锦安说得笃定,那老师傅便握着大锤高高举起,复落下。
一阵火花飞舞,刺耳的声响将周怀明稍拧起眉。噼里啪啦好些功夫的捶打,老师傅盖上凉水于刀面,以厚布一擦,那亮的反光的刀面虎虎生威。
宋锦安满意掂掂重量,又细看刀背的厚度,递给大汉,“如何?”
“竟真是!”
“不试试?万一一刀下去裂开岂非笑话?”周怀明并不慌乱。能打薄他父亲从前也试过,然极易断裂,远不到上战场的要求。
那大汉便拎着大刀,大力举起,狠狠落在铁台面。刺啦刺啦,刀硬是在铁面留下道刮痕,却不见断裂。
“这怎么可能!”周怀明变了神色,疑心大汉用的力道不够,忙亲试三番。
“服气?”宋锦安淡定看着周怀明,将对方看得脸色铁青。
“你有如此工艺竟藏着掖着!”周怀明拂袖而去。身侧狗腿子纷纷跟上。
宋锦安朝那老师傅颔首道谢。
“宋姑娘好生厉害!”
“我的本分。”
宋锦安收拾好东西,记着付大人的召见,理好衣冠告别大汉朝独院去。
太师椅内候着的付时宇放下手头东西,布有细纹的眼角一眯,“宋姑娘,刚刚听闻你替张六麻打出了刀?”
“是,大人消息好生灵通。”
“军营便是要这般灵通。”说着,付时宇清清嗓,“军器营许久未出好苗子,你倒是个有天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