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最后一人仰面倒下,谢砚书抿紧唇,按住负伤而微颤的手臂,回眸看去。
少女因逃难而衣衫破烂,脸上一把泥一把血,混合着分辨不出原型,只得看见双又亮又惊的眸子,似林中小鹿。待看清宋锦安雪白脖颈上发紫的淤痕时,谢砚书稍凝眸,目光落在跟前人身上半晌不动。他微不可查捏紧拳,原已拔出的剑再次捅串倭寇的腹部,搅得对方血肉模糊。
下意识的,谢砚书擦去手掌上腥臭的血,脱下外袍,小心翼翼脱下尚干净的中衫,上前步,试探地将薄衣盖在宋锦安背部。
骤然惊醒般,宋锦安朝后退步,无声拒绝将落未落的手。
氛围一时古怪,未待对方出声。谢砚书默不作声收回薄衣,复从袖口翻寻着装膏药的小瓷瓶。只是于他摸索的功夫,宋锦安早拿出怀中药膏,自顾自擦着手肘磨破处。
手中的东西忽就无甚必要。谢砚书披上外袍,静静转身,朝外去。
宋锦安余光见着谢砚书的动静,才卸去眉目间强撑的淡然,吃痛地拧着眉,扒拉开肩头的伤处,抖落药粉。
不出几息,门外重新传来脚步。宋锦安忙拉上衣衫,警惕摸来一旁倭寇散落的破损大刀。
“我会一直守在这,不必怕。”谢砚书抱着枯草,长身挡住洞穴口,洞内的光便昏暗不清。
宋锦安一时间没说话。
谢砚书也未期待她会作答,弯腰以落石枯草将洞穴入口遮盖。
此处是藏身的绝佳之处,外头天暗路滑,倭寇四窜。倒不如在洞穴内躲着,不出一个时辰县衙和援军就该顺着痕迹找上山。
两人都分明此间利害,沉默坐着,各自占据一角。
女童忽嚎着嗓子哭闹起来,本就吓傻的她约是饿极,哭起来叫宋锦安手忙脚乱。
宋锦安头大如斗,心中惴惴既担忧女童身上不适有个好歹,又怕哭声引来倭寇。连肩头的伤都顾不得,忙抱着女童不住哄着。岂料女童并不领情,在不熟悉的人怀中不住扭着,只重复‘娘亲’二字。宋锦安本就未照料过如此小的孩子,登时不知所措。
“给我罢。”一双玉手从侧伸来。
宋锦安微愣,随即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态度将女童递出。
谢砚书单手托举女童,另只手极为熟练拍着她的背部,小声哼着童谣。明是周身血气极重,做起哄人的事却不突兀,反倒神态淡然自若。
宋锦安收回眼,重新坐回角落。
那哭声渐止。谢砚书冷不丁道,“我可以同付大人要求,将你调回燕京,且不会耽搁你的前程。”
闻言,宋锦安想也不想,“不必。”
在战乱伊始,她确实惊慌失措,担忧命不久矣。然当她走过每寸无辜百姓枉死的路,她便叫一个念头强撑着,死也不肯做个懦夫。从前父亲总道见过血的刀才配叫刀,那时宋锦安未能完全明白,可现下,她约是懂了。这条曾叫她誉为晋升路的南部之旅,却是多少人的噩梦。每当她想起今儿惨状,便会因借战争而成长这一自私欲念而羞愧难当。
宋锦安想留在这,再不是为着明晃晃的筹码军功,而是真切想看阿三打完那批弓弩和新的投石器。
少女抿紧唇的脸上罩着毅然,染着血气的脸稍褪去几分娇艳。谢砚书指尖紧紧,没有多问一句沉默垂下眼。
洞穴内湿气重,焉黄的枯草染上露,偶有萤火虫窜过,点点微亮盘旋于二人间,不住转悠。
“你——”
外头侍卫的呼叫声打断谢砚书的话。宋锦安顾不得旁的,忙站起身,稳住因疲惫而摇晃的身形。
火把渐进,整齐的步伐愈发响彻。宋锦安听着熟悉的声音不由得前进几步,心头微喜着径自绕过谢砚书,在手将要拨开枯草的那刹,她闻得谢砚书道,“阿锦——”
宋锦安的步伐堪堪顿住。
身后人的音稍颤,晕着点期冀。
“倘使那日,你没有早产,我剿灭叛军归来后能顺当陪着你生产。我们,会不会——”
——会不会能也补齐遗憾做回白头偕老的夫妻。
——会不会也不至步步行错至此。
——会不会,不再只落得个不复见的局。
兀的,这道音顿住。
绰绰光影里,谢砚书喉头烫得厉害,将那半截话吞刀子似的一字字吞回去。他垂下眸,些许露气斑驳于他睫羽,似断了翅的枯叶。他极慢道,“没甚么。”
宋锦安重新拨开枯草,露出不远处的士兵,还有为首的于倩倩。
在等着对面走近的那片刻,宋锦安扬首看眼天幕间孤零零的星,“谢砚书。”
“甚——”
“不会。”
说罢,宋锦安大步迈出,迎上于倩倩关切的眼。
谢砚书牟然觉极寒,明是五月翻过立夏,怎夜半难捱于此。
于倩倩忙脱下外衫盖在宋锦安的身上,不住担忧,“听人说了,你逞威风可不得了,不赶忙跑还去找武器。”
“军营如何?”宋锦安止住对方的絮叨,眸露急切。
见石
“多亏你那批连弩, 保住了粮仓。”
闻言,宋锦安总算松口气,身头又痛又冷的才有些热气。
“谢大人怎同你撞见?他本不该安逸待着县衙中的么?”于倩倩讶异看着怀抱女童满身血污的谢砚书, 惊呼发问。
宋锦安笑道, “碰巧罢了。”
“也是,你们俩想也扯不去一块儿。”
说着,于倩倩招呼着士兵抱走女童,赶忙送负伤的宋锦安和谢砚书回去。
路上随地可见伤亡,不少伤痕累累的人执拗地不愿走,仍要在寻着家人的下落。宋锦安看了会儿便觉心头郁郁,不忍再看。
于倩倩瞧出她的哀思, 喃喃,“燕京太平, 你是该不习惯的,然我在这多载,已是麻木。”
宋锦安没吱声,那挫败敲打她一下下,总叫她难闭眼。
军营出了大乱, 先前的住处自然住不得,宋锦安正巧也得去锻造坊监工, 便同于倩倩一同搬去薛大人府邸支起个小屋子。南部也不是头遭遇突袭,最初忙乱后在薛大人指挥下渐恢复些生机。躺足两日的宋锦安说甚么也不肯再休养, 穿着麻布衫就要往锻造坊探看。
幸而锻造坊地偏, 没叫倭寇捣毁, 里头师傅也都在。
副将头上缠着纱布, 感激朝宋锦安快走几步,“多亏宋五姑娘的连弩, 否则我们真撑不到李将军支援。”
“是,宋五姑娘,你当真是顶顶好手啊!”
“难怪年纪轻轻能有本事进来!”
宋锦安含笑受着众人吹捧,眉眼弯弯。这还是她头一遭,不需借宋家的光而叫如此多人围拥。
“宋五,你来得正好,快去再做些连弩,师傅们都忙翻天了!”
阿武急忙催促着宋锦安跟上他。宋锦安明白前儿的战事未了熄,接下来该是死守的关键时刻,也打起精神应对。
所有锻造台都烧起火堆,进门热浪烧得人脸疼。饶是阿武也觉不舒坦,扭头却看宋锦安神情自若,完全不像个只懂画图的生手。
阿三眼尖看着宋锦安,招呼着一帮大老爷们歉意深鞠,唰唰一排煞是威风。
“是我等之前为难宋五姑娘了,您是个真有本事的。”
宋锦安拖住为首阿三,眼神定定,“是我要谢你,愿意相信我。”
一排大汉红着脸,未想到宋锦安全然不记仇,那仅剩的点别扭也一扫而空。敌袭在即,老师傅们不需要阿武催促,自发找准活,手臂晃得飞快。
宋锦安思虑片刻,拦住阿三要落下的锤,“昨儿我细想后,这里得改一个,方便士兵们上箭矢。”
“好。”
老六扭头看宋锦安身干净衣裙叫石灰溅到不由得心疼,“您直接吩咐就是,何必亲自来一趟?”
“亲眼见到才知如何打。”
“当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未曾想这次来燕京的都是好官。只可惜,谢大人今夜便要回去。”阿武长叹口气,转身重新抓起木片削起来。
阿三讶异望向宋锦安,“谢大人要走?”
“我并不太清楚。”宋锦安淡淡一笑。
见状,两人也未在谢砚书身上多聊。
宋锦安监工了下一午,待放饭的时辰犹豫坐到阿三身侧,沉吟道,“你可见过砲?”
“姑娘是想……”
“砲仍要借助拍车的力,未能发挥出火药全部的威力。我曾设计出个以竹筒装束的突□□,不知可否将其演变为炮?”
“这可太为难我。”阿三面露纠结。
宋锦安拍拍阿三的肩,“现下先造战事吃紧的,他日有空,还请您替我试一试。”
“那自然。”阿三咧着嘴一笑,复抬头看眼似要沉的天,喃喃,“希望这几日倭寇不会再来。”
宋锦安手微紧,也不由得抿紧唇,直直看着远方天际,那头同倭寇据点交接。
天幕垂垂,半轮红日半退山头,斜阳倒挂城墙。
烟灰里,一马夫扬鞭。
“大人,杜家频频逼您,如今抓住这个机会要您表态,委实过分。”
谢砚书未吭声,只卷起那燕帝亲下的旨意。
离开不足几月,燕京就叫杜家搅得鸡犬不宁,皇后向来容忍退让,燕帝却无法坐视不管。苏大人虽是保皇派,然心有余而力不足,明面上最无所软肋能同杜家斗的,还是谢砚书这柄刀。故燕帝不顾谢砚书的抉择,强硬要他回京。
思及燕帝和杜家的态度,谢砚书飞快吩咐,“在柳州同风影交接,叫他抹去我们改道的消息。”
“是。”
忽,谢砚书听闻外头吵嚷,稍侧耳。
是个小侍卫传达着前方的讯息,大抵是些倭寇又频频骚扰,恐近儿再来突袭,也不知休养几日的南部能否顺利挨过这一遭。
谢砚书猛掀帘看眼连绵山峦,“回去。”
“大人——”清然错愕站起,面露失态,“是燕帝亲下的命令,您若不回,便是抗旨不遵,便是死罪啊!——”
谢砚书语气渐寒,字字淬冰,“回去。”
“大人!您何必如此,阿锦小姐上回是叫人打个措手不及。如今她受薛大人保护,又日日待在锻造坊,有何危险,便是南部沦陷也能紧着她逃离。况大人原就打算回京钳制完杜家后再回南部,数月而已,南部焉能变天?”清然话带恳求,他坚决拦住门,不再退让分毫。
狭窄车舆内,谢砚书抬手,一寸寸拉下清然的手,跃身下车。
“大人——”清然惊呼,却只得看见谢砚书解开车舆前一匹骏马。紧接着,谢砚书跨上马,头也不回朝南部奔去。
路上一地石沫四溅,迷得清然眼眶酸楚。他眼睁睁瞧见尘灰欺雪,那素身无桎梏的鹤拴上困顿枷锁,似再难展翅向北。
战区残垣断壁,数人忙着加快动作搭出供士兵们休息的军帐。一匹枣红色战马飞驰而过,长长战披飞扬,卷着呼啸残沙。
他高举军旗急喝道,“前方加急,速速备战!”
随军旗摇曳,宋锦安提起笔,飞快划去才定下的投石器规格,“时间紧迫,先按你们熟悉的规格来。”
“宋五姑娘,人手不够。”阿武面露难色。
宋锦安握紧拳,四下一望,各个师傅都加班加点。然此番倭寇来势汹汹,不叫他们喘气。
“哪有我能帮忙的,让我来。”
向来娇花般的少女挽起衣袖,露出的光洁白腕却叫人生不起定点旖旎心思,只敬畏目送宋锦安咬牙扛起铁材,朝炉边去。
“我等也不能闲着,算我一个。”于倩倩拍拍宋锦安的肩,利落挽起墨发。
王君丽发笑,“你莫将人东西弄坏。”
“滚。”于倩倩简单了然斜刺王君丽眼,直叫王君丽笑容凝固。
锻造坊师傅不敢再做抱怨,高高抡起锤头,猛然飞射出铁花。
“宋五姑娘,因倭寇来袭,通往外头的路都堵死,这段时日只得委屈尔等宿在锻造坊,平时物资交接会派人来做。”
闻言,宋锦安颔首,“应当的,不知是谁同我们交接,省得日后认错。”
“是这位——”
随副将的话,锻造坊小窗边露出个盖着厚重帷帽的人,简单黑衣将他藏得严实连腰身都分明不出,只辨认出身量高大。
宋锦安快步走进,隔着面墙,“您是——”
“是薛大人那边派来的人,是个哑巴。”副将歉意看眼宋锦安,“不过宋五姑娘不必忧心他会误事,人机灵得很。”
“自不会嫌弃。”宋锦安忙摆手,复看眼黑漆漆的人,“那我该如何唤你?”
“叫他见石罢。”
“好,那往后便辛苦见石公子。”宋锦安按下心中古怪,弯腰费力搬着阿三才打好的一批弓弩。
见石快步走进,替宋锦安扛起重物。
“这些都要送去。”说罢,宋锦安指着身后数十箱木奁,“我同你一块搬,动作能快些。”
见石却未依她,搭把力,不肯叫宋锦安独去抗。两人双手碰到,宋锦安还未反应过来,那见石先极快撤回手,复觉着此举过于奇怪,浑身僵硬立于原地。
“战乱当前,不必想着男女大防。”宋锦安善意冲见石一笑。
见石忽就靠近,在宋锦安不解时悄悄递上盒药膏。
“多谢,我们锻造坊不受战火波及,这药还是给前边更有需要的士兵们。”
然,见石未收回手,只强硬塞给宋锦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