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着血迹的刀落在宋锦安脖颈处,她觉寒气入体,脖颈处渗出血丝。
本是厮杀着的谢砚书忽就停住,只片刻的功夫,刺客起身而上,一脚踹在谢砚书膝盖处,叫他匍匐倒地。谢砚书靠把卷刃的刀半跪着,眼神冰冷盯着杜新伟。
杜新伟洋洋得意,“啧啧,原来谢大人还是个情种呢?让我瞧瞧怎么样才能成全你,嘶——”他舔舔唇角,露出嗜血的快意,“看惯了你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样子,不若你就从碎瓷片上爬过来也叫我等快活快活罢?”
随他话落,几十只价值不菲的汝官窑落地,碎的干净,那些琉璃彩的片片于地面折射出好看的色泽。
“不过堂堂谢大人该是不愿跪的罢?不跪也行,那我只能做回不怜香惜玉的人,叫宋五替你——”
半个字连同杜新伟欲一把摁下宋锦安的动作卡住,只因那素高傲的谢砚书双膝跪地,重重一下,薄薄的衣衫叫瓷片扎得破碎。
宋锦安睫羽下意识一颤。
足足十步路,谢砚书一下下挪动着膝盖,每一下是刀尖涉险,血液滴滴淌下,将粉的白的瓷片通通染成血色,红的刺眼。
杜新伟大喜过望,“打他!”
比先前高大威猛数倍的刺客手提刀上前,并不踏入碎瓷片,而是踩在谢砚书身上以最野蛮的方式拳打脚踢。谢砚书踉跄下,双手撑地,素白掌心叫碎渣刮得血肉模糊。数十掌袭来,谢砚书闷哼一声,呕出口血。
“好好好,接着打!”
巨大的踢踹落下,谢砚书只得蜷曲身子,任由人一脚踩在他左手,用力碾着,同瓷瓶一道碎的厉害,连颤抖都难。那人犹觉不够,踮着脚尖细细将谢砚书的五根手指一齐踩踏得严重扭曲变形,直至骨节发紫发黑。
宋锦安眼看着谢砚书被人踩进泥潭,他额前冷汗淋漓,咬着牙欲抬起破到不成样子的左手。刺客却一脚再次踩上,拽住谢砚书的手掌。
“谢大人没有受过手指折断的滋味罢?那我现下让你尝尝!”语毕,刺客大力将谢砚书本就骨碎的五指一根根折断,动作故意放得缓慢。那原本羊脂玉般修长莹白的手,生生弯曲成倒贴掌背的模样,仅余皮和筋连着。
谢砚书再难忍耐,汗如雨下,吐出口闷哼,几乎昏死过去。
“谢砚书,你不是很自负么?瞧瞧你现在的样子,废人一个!哈哈哈!”杜新伟笑得横肉颤抖,夸张嘲弄道,“手断掉了呀,那你是不是再不能拉弓?哈哈哈,装甚么情圣,你以为你算甚么东西,呸!”
一口瓷器就砸在他头上,额角鲜血淋漓,流进谢砚书眼底刺得他难以睁目。杜新伟满意用脚尖勾起谢砚书的下颌,瞧着对方强忍痛楚寒到极致的脸就是一脚踹过去,“再给老子装清高,敢追老子到这,你活该被弄死!怎么,后不后悔救宋五呀?”
说着,杜新伟仰天大笑,笑到眼泪都挤出来,“谢砚书,我看你就是个傻子!”
“兄弟们,弄残他,让他知道得罪杜家还装情圣的下场!“
比方才更重的拳头暴风骤雨般落下,明是手中有刀,谢砚书却一下都未曾反抗,任由所有的□□将他踩到谷底,好似他初入宋府那年。经年流转,伤痕累累的白鹤一步步由她扶着走出泥沼然后展翅高飞,却终是归于原地,在她眼前重新卸下鹤翎。
“谢砚书,喜欢宋五是吧?让我问问她喜不喜欢你。”杜新伟笑眯眯一手拽着宋锦安的长发一手拧住她的胳膊将人俯推到谢砚书面前。
骤然对上谢砚书痛得唇瓣巨颤的脸,宋锦安抿紧唇。
“你问呀,你问宋五喜不喜欢你?”无所畏惧的刺客们如调戏死狗般踹在谢砚书背后。
两人靠近的那刹谢砚书一直挣扎不动的身子猛朝宋锦安来,杜新伟大惊,忙不迭以刀片扼住宋锦安脖颈。刀入喉的前息,谢砚书同失去力气般僵住。
杜新伟轻松口气,复怒骂,“敢和老子耍诈,废你一只手还是轻!”
说着,几名刺客死死按住谢砚书的手脚重新将人压倒在地。
“早知道宋五姑娘对你这么管用我早把人抓来了。”杜新伟稍将宋锦安往后拉,满意欣赏着谢砚书的惨状,“宋五姑娘,堂堂谢大人为你成了这副模样,你感不感动,愿不愿意允他做你的上门赘婿?”
“哈哈哈——”
小小的官窑内一片哄笑。
杜新伟听不到回答,不耐地掐把宋锦安的手臂,语气阴沉,“说话!”
“不愿。”
“你愿——甚么?”杜新伟一愣,不可置信瞧了瞧宋锦安冷淡的神情,似发现件极有意思的事,笑得直不起腰,“谢砚书,你听到没有?你都做到这个份上了,人家姑娘还不愿意,你气不气,冤不冤啊!”
笑够后,杜新伟盘算着再玩下去叫御林军追上就不妙,收收劣性,讥讽对谢砚书道,“来,我给你个机会,你骂句宋五是个不知好歹的,我就大发善心让你们作对亡命鸳鸯。”
宋锦安再次随杜新伟的动作半跪于地,垂眸看着谢砚书狼狈的脸。
重伤之下,谢砚书并不再同玉珏般面无表情,他艰难吐出口血水,兀的道,“阿蕴爱慕阿锦,岁岁年年。”
“谁他娘的要你说这个!”杜新伟气得一脚踹上去,人才蜷曲着倒地又叫刺客提起,“给你个机会,好好再说遍。”
“阿蕴爱慕阿锦,岁岁年年。”
‘啪’“再来!”
“阿蕴爱慕阿锦,岁岁年年。”
……
“阿蕴……爱慕阿……锦,岁岁……年年。”
梦碎
“阿蕴……爱慕阿……锦, 岁岁……年年……”
足足九次,每一次无论杜新伟怎样打骂,谢砚书只会反反复复这一句话。曾千百遍藏匿于心不肯宣之的爱意, 现下这般惊涛骇浪, 遍复遍。
眼前是谢砚书逐渐微弱的声和杜新伟陷入癫狂的打骂。宋锦安闭上眼,趁杜新伟气急败坏手上力道稍松时试探着慢慢踢回散落在脚边的碎瓷片。她猛地发力拾起起那块瓷片,抓在手心精准卡入杜新伟喉头。
刺客们大惊,忙不迭上前要护住杜新伟。
宋锦安忍住害怕与恶心,咬牙将瓷片直直塞入对方软肉内,血肉黏在她虎口处,她一下也不敢松, 手指攥着瓷片疯狂绞着。
这变故只发生在瞬息,杜新伟踉跄后跌时刀片在宋锦安的咽喉带出道血痕。宋锦安来不及体会那痛便双手疯狂拽出杜新伟手中的武器, 黑影袭来,宋锦安下意识闭眼,心高高悬起按本能挥出手中东西。
然,赶在刺客的刀更快前她落入个冰冷的怀抱。
谢砚书圈住她,隔绝所有的杀戮。
一根根, 是锋刃刺入谢砚书的背,宋锦安藏在他身躯后只能感受到谢砚书痛得浑身发颤。
“谢——”
她的话随着谢砚书闭上眼而堵在喉头。
宋锦安欲推开对方, 却惊觉谢砚书抱的极紧。她捶打两下不动,疑心自己好不容易逃离了杜新伟的钳制, 要叫谢砚书活活拖死。
所幸不待宋锦安多想, 随后而至的御林军踢开屋门, 高呼着围住众人, 挡在宋锦安身前。
“逆贼受死——”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刺客各个跑得飞快,御林军再无顾忌拉着缰绳就追上去。
陈大人没跟着他们, 留在原地仓惶看着变成血人的谢砚书,喃喃着不知如何下手,只得小心翼翼抬起谢砚书的胳膊,却半点挪不开他。
“他抱得太紧了,掰不开——”陈大人颤抖着音,狠心拽住谢砚书往外拖,仍是分不开。
“谢大人,您快撒手罢,那头的人过来帮忙。”
几个士兵围着,想一齐用力却又疑心能将谢砚书本就伤痕累累的胳膊直接拽断,面面相觑。
叫众人围观圈在谢砚书怀中的宋锦安抬眸看着谢砚书毫无血色的脸,唇抿了又松,垂下眸子道,“谢砚书,援兵已到。”
人依旧不动。
“我活下来了。”
兀的,谢砚书拽的紧紧的掌心缓缓摊开,整个人失去依靠般软瘫在地。
陈大人一脸复杂地看着宋锦安颓然道,“宋五姑娘同我们一道去包扎吧。”
宋锦安摸摸脖颈,摸到细细的血痕,颔首跟着陈大人上了车舆。
路上狭小的车舆内躺着昏迷不醒的谢砚书,宋锦安同陈大人面对而坐,并无言语。
外头的天昏昏沉沉,睡不醒似的卷着倦意。
大夫大吃一惊地接过谢砚书,凝重冲陈大人解释着,“伤得这般重,难办。”
“您尽力留住他性命,若可以还劳烦您看看他的手能不能接回来?”
大夫拧着眉沉思,招呼来小药童帮忙将谢砚书扶进内屋的床榻之上。宋锦安便坐在外头小几由位年轻的小大夫负责包扎脖颈的伤。医馆静且大,宋锦安不需分神就能听得一栏屏风外的说话声,柳絮般慢慢悠悠。
“是叫仇家追杀了?瞧瞧这手指断的……”
“咳咳,旁的您也莫问,只管去治,银子我出。”
“我……”
有不苟言笑的御林军侍卫进门,他先是斜眼看下宋锦安,后收回眼对着陈大人道,“陛下说过即刻将谢砚书押送回大牢。”
“那不行,伤得太重,你去同陛下解释解释。”
“哼,吃力不讨好的事,我不去。”
陈大人听得吹胡子瞪眼,半晌骂不出一个字,憋着口气回到前头,他双手作揖冲宋锦安开口,“宋五姑娘可否帮在下一个忙。”
宋锦安因是同级官僚的缘故,没起身行礼,只稍侧身避开陈大人的郑重其事,“但说不妨。”
“我欲回宫向陛下禀告谢砚书的事,只是我走后独留他一人在医馆我放心不下,御林军又是不肯给谢砚书好脸色的。故我斗胆请您帮忙留小半个时辰照看照看谢砚书,莫叫大夫将人治死了去。”
闻言,宋锦安想也不想地摇首,“你应当清楚今夜宫宴谢砚书叫我闹成多大笑话,凭着我与他的干系你更要悬着心。”
“宋五姑娘只是面上冷,我瞧得出来,您心里头极为良善。我豁出脸皮,求您回,您平安的消息我也会带到军营同晏家。”
这般诚挚的话叫宋锦安蹙起眉,还欲再说甚么时陈大人竟头也不回快步离开,独留宋锦安无奈因大夫的追问拦住脚步。
她收回视线,顺着大夫的话朝内屋去。
“情况很是不好,外伤能治内伤难医,能做的我已然做到,余下的便靠他自己。得有人守着,免得他发热不止,若有不对付的地方来侧屋寻我。”
大夫噼里啪啦交代了一通,宋锦安未听进几句,淡淡颔首就坐在门侧。桌上摆着几本草药图册,宋锦安翻阅几页,面无表情看着。
一间几步能跨出的屋子内,最里侧床榻卧着个不知生死的谢砚书,最外侧坐着位漠然的宋锦安。两人虽隔得远,屋中央药炉的烟气却是在二人身上转悠来转悠去。
夜半后的夏有蝉鸣,一下下闹得人耳根子疼,宋锦安见知了知了个没完,便起身想着扣紧些窗柩。
床榻边传来点咳嗽,宋锦安顿足望去。谢砚书许是醒了有一会儿,却默不作声躺在那,若非咳出声来宋锦安当真注意不着。
“我先告辞。”宋锦安将手重新拢进袖摆中。
“陈大人呢?”
宋锦安想了想,答他,“回宫了。算算时辰该回来。”
“等他回来用车舆送你走罢,想必外头御林军正忙着清算杜家余孽,你独自一人不安全。”
这话到底说到宋锦安心坎上,她犯不着为躲谢砚书而自找不快。遂宋锦安坐回那张小桌,眼却未看桌面上的东西。
“阿锦。”
床榻上的人仍是因骨头断了几处躺着不得动,然唇瓣轻启,“这段时间我总是做梦,想到了从前。”
宋锦安没吭声,谢砚书便自顾自朝下说道,“那个时候我很厌恶周遭一切,觉世间待我不公,我拼了命想逃离宋府逃离那段狼狈的过往。可后来你走后,我每夜每夜不得睡翻来覆去想到的也是那段过往。
我第一次见着你时,就在想,世上怎么可能真有这般良善的人。从前我以为你是甚么都不缺所以甚么都无需计较,可是后来,我只愿你甚么都不缺。这段日子,我会做梦,有时梦到过去,有时梦到今后,不论如何梦,你都在我身侧叫我声阿蕴。然,觉浅梦少。”
窗柩外的月纱缎子似的扑进来,滚在地上又密又长。宋锦安盯着足尖的月缎,平静无波澜的眸漂亮如对星子。迎着月,她仰首道,“谢砚书,梦醒了。”
谢砚书极轻极轻咳声,语气低到寻不清,“是。梦确实该醒了,梦醒时分我既没有你也听不到阿蕴。可是我怨不了任何人,弄丢这一切的也是我。”
且丢的不仅是梦,还有一地月色,破碎成琼浆晃晃荡荡。
“我先告辞。”宋锦安瞧到陈大人的车舆慢慢驶进院内,有小厮拉住马的缰绳大力拽着它向前。
赶在宋锦安提步前,谢砚书艰难自嘲出声,嘴里的苦叫他一句句断断续续说的好不呛声,“阿锦,我想问问你。你总说是我变了,还是你一直都没有看清过我真实的模样。一个身负血海深仇寄人篱下的我,要焉能出淤泥而不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