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这话,晏老太太下意识颤颤唇,心有所感瞥向宋锦安。
宋锦安攥紧手,一字一句,“臣想请陛下重审当年宋氏一案。”
氛围登时冷凝,李公公讶异抖下眼皮,未料到宋锦安会提出如此要求。
燕帝淡去脸上笑意,漫不经心问道,“你虽是姓宋,然同宋氏无甚干系。”
“是,臣的确不是宋氏族人,但臣受过宋家恩惠,无法知恩不报,且臣相信宋氏为人,定不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当年听闻宋大小姐已收集出重审的证据却遭谢大人驳回,如今臣只是想讨一个公道。”
“宋五,你可知那是何证据?宋斯佑的决笔信,他说无罪便是无罪了么?”
“陛下,不止一份决笔信,还有军火走私的数量在大燕对不上——”
“所以朕判他勾结外敌,他的军火是从外敌处运的。”燕帝猛然合上折子,“此事早已盖棺定论,你不必多言。”
宋锦安胸口一团火烧的发烫,她忍住酸涩,只暗道,焉能勾结外敌呢?她的爹爹从未离开过大燕,要如何识的外敌,如何学会外敌的文字往来书信。而这桩桩件件,他们明能查清,却为何不信。
晏老太太脸色发白,余光示意宋锦安来日方长。
宋锦安自知此刻惹恼燕帝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深吸口气,“那臣想求陛下赦免颜昭的连坐之罪,她非宋氏血脉,也无翻案之心。”
燕帝冷哼声,“宋爱卿造出如此神器就只换个颜昭?”
“是。”宋锦安毫不犹豫。
“那朕便成全你。”
语落,李公公亲将人送出去又吩咐小太监去教坊司宣读圣意。
直至站在养心殿外,宋锦安跪的僵硬的腿脚才恢复动弹。晏老太太早已吓得冷汗淋漓,不住庆幸,“你是真胆大,当着陛下大喜的日子说这件事。”
“正是陛下大喜才不会责罚我。”宋锦安低语。
晏老太太动作一顿,她原以为对方是叫李素臻的话吓破胆病急乱投医,却不承想宋锦安是真真切切有盘算的。
两人知隔墙有耳,不再多说,跟从小太监垂眸快步回乾清宫。
宫宴间已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无形中以阵营划分,站成泾渭分明一道线。
谢砚书一身春碧色长衫坐于树下独饮,旁侧灌木丛中脚步凌乱走来个人。
崔金玲眼眶发红,右脸颊高高肿起,本是抽泣着的脸见着谢砚书一愣。
“谢大人?”崔金玲喃喃,那叫林清洺于众人前驳去面子的委屈登时找着发泄的地儿,梨花带泪冲上前扑倒在谢砚书脚边,“谢大人,林家待我不好,他们总欺负我,若非我还是明面上的正妻他们早将我一卷铺盖打发了去。谢大人,您帮帮我,我真的没有办法了,否则我也不会来找您……”
谢砚书错身半步,便躲开崔金玲伸出的手。
崔金玲茫然抬起哭得斑驳的脸,似不解为何谢砚书如此冷淡。
谢砚书半个字也没说,转身得利落。
“谢大人?”崔金玲惶恐不安,“您怎么了?”
小厮听得不耐,拦住崔金玲的喋喋不休,“我家大人何时认得你?莫乱攀关系。”
“怎会不认得,当年我受林家轻视不肯给出正妻之位,是谢大人帮我的。难道那时起谢大人不是对我心中有意么?还是说如今物是人非,谢大人您——”
前头的谢砚书顿足,于崔金玲惊喜的神情中淡淡道,“荒谬至极。”
煞时,崔金玲面色惨白,不可置信,“怎会是我想多了,谢大人同林郎素无交道何必干涉林家娶妻。若非您帮我坐稳正妻之位,我一个崔氏女进去少不得叫宋锦安羞辱死,她贯是高高在上——”
兀的,崔金玲觉身上极寒,尚未弄分明发生何事,听得谢砚书语带冰凌。
“拖下去掌嘴一百,林家若不服便来找我。”
崔金玲惊恐要说着甚么,却叫小厮捂住嘴,丝毫不怜惜地往外拽。那种遭人漠视的屈辱叫她遍体生寒,到此刻,她看着渐渐模糊的宫廷雕花竟才意识到原她从不属于燕京。
一声盖过一声的巴掌清脆响起。
林清洺寻到动静前来时,面色难堪,问清是谁的意思后只暗骂,“丢人现眼。”说罢,带着秋姨娘头也不回离开。
赐婚
乾清宫内陈宝座屏风, 堂中诺大两座贺寿佛像栩栩如生。大燕特有的南糯织锦拼出块万朝来贺的喜景图,足长至铺满整个殿内。百官齐贺,坐于前方的诸位皇子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哄得燕帝面上笑意没有下来过。
后头的宋锦安无心这些夺嫡的事, 安安静静啜着清酒。
太子稍赫然打开自己备着的虎皮,正是大燕难寻的黑虎。燕后佯装怒意,“你父皇生辰,你便送这些东西来糊弄?”
“皇后娘娘言重!这可是百年难一见的黑虎,且看着料子极好,恐怕真是全大燕独一份。”底下有大臣一唱一和,哄得太子连连摆手, 只说过誉。
燕帝颔首,示意人将料子拿上来仔细看了半晌, 打趣,“朕跟先帝打猎时曾见过只黑虎,那时手慢叫黑虎逃去,未想到如今太子能替朕补齐一个缺憾。”
“真叫那孩子误打误撞选对了礼。”燕后言笑晏晏,雍容华贵的脸上花锚熠熠生辉。
身着宝蓝色华服的杜贵妃斜眼看下二皇子。二皇子忙站出, 毕恭毕敬行礼,“父皇, 儿臣不肖皇兄那般厉害,只寻得个南湖珊瑚供父皇观赏。”
“抬上来罢。”燕帝搁下手头虎皮, 同众人一道望向那硕大个锦盒。
“这般大?”
“二皇子当真有心。”
各种恭维声叫二皇子嘴角微翘, 他亲自掀开幕布, 只是落手的一刹神情巨变。
大堂中央琉璃台内并非是甚么南海珊瑚, 而是个血人,浑身插满银针, 额上还贴着古怪的符纸,腥臭的血一滴滴蓄在台底却叫奇异的熏香盖住。几乎见光的瞬间,无数银针迸发,早死的腐烂的血人瞪圆眼睛,空洞盯着台上燕帝。
侍卫纷纷拔刀横在燕帝身前,淬毒的银针见血即死。
燕后花容失色,高呼救驾。
两侧御林军围住二皇子,长矛相对。
一阵刀光剑影,血人终于无力瘫倒在地,高台上散落一地银针。二皇子倒跌两步,后知后觉意识到他陷入到怎样的危机中,惶恐高喝,“谁动的手脚?父皇,这不是我的贺礼,儿臣是受人陷害!”
杜贵妃从方才的惊恐中回过神,镇定跪下,“陛下,二皇子怎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臣妾望陛下严惩真凶!”
“是么?”燕帝不变喜怒,只朝李公公抬抬下巴。
李公公爬到燕帝脚步,一五一十禀告,“今儿除去送贺礼的小太监外,只有杜贵妃进了库房。那些小太监都是奴才亲自教导的,断没有胆量做出这种事。”
心头巨颤,杜贵妃死死盯住席间吓得魂飞魄散的周家人,消息走漏,有人黄雀在后。
“父皇,不会是母妃,冤枉啊。儿臣根本不知晓这是何物——”二皇子的话顿住,因他猛然发觉自己拽着的幕布上连着细小的银丝,正是启动机关的法子。此局,是硬生生要逼死他!
燕帝一把将酒盏砸在二皇子额前,冷笑连连,“朕才耳顺之年,你便如此迫不及待!”
“报,在杜大人家中发现私兵,已叫微臣拿下!”李将军快步上前,虎目威风凛凛,铠甲上满是血渍。
听闻父亲出事,杜贵妃如遭重击,浑浑噩噩抬眸,喃喃,“不可能,怎会这样——”
“你们杜家是不是早想取而代之!”燕帝勃然大怒,一把拽住杜贵妃的脖颈。
“传朕旨意,将杜家满门收监。”
杜贵妃如梦初醒,失去一贯的从容,美目楚楚可怜,伏在燕帝脚步磕得额头发青,“陛下,不是辰儿不是杜家,真的不是,您相信臣妾,臣妾一家对您忠心耿耿。”
见身后宫人愈来愈近,杜贵妃喊破嗓子,“陛下,臣妾追随您二十余年,这二十余年的真情您当真视若无睹么?臣妾断不会做出谋害陛下之事啊——”
小太监粗鲁地拖起杜贵妃。杜贵妃拼命挣扎,还欲再求,忽的,她瞧见谢砚书摩擦酒盏的手,登时心里明亮,激动望向燕帝,“是谢——”
厚重的布塞入口中,杜贵妃难以言语,她痛苦扒拉着小太监的手,恳请盯着燕帝,只盼能吐出口中的话。
燕帝漠然,立于高台上首之上宛如局外人,同燕后一道静静看着她的惨状。
恍惚间,真相以残忍的方式明了。杜贵妃的手无力垂下,眸中泪如雨下。她怎忘却,谢砚书向来是燕帝手中最好的刀,谢砚书为何能动手,为何能里应外合,那是因为——燕帝要她杜家死。
二皇子犹不知何以天翻地覆,无措想解救下自己的母妃,却见她凄惨一笑,笑得自嘲又可怜。二皇子党交换神情,示意从长计议。
随宫人散去,燕后慢慢落座,未看燕帝,只淡淡道,“恭喜陛下。”
“你在怨我?”燕帝眉目带笑,有几分年轻时器宇轩昂的模样。
难得见燕帝愿闲聊几句,燕后却无甚心思,轻轻摇首,”臣妾不敢。“
燕帝笑意散去,转动手中酒盏,“若杜家不死,日后死的便是你同太子。”
“那臣妾便多谢陛下相护。”
语毕,两人都默然。
李公公见氛围不对,小心翼翼上前替燕帝更换酒盏,“陛下可要舞女助兴?”
燕帝颔首。
两对粉蓝色舞裙的女子缓缓入内,方才地面的血早已卷着毯子扔出去,现下大堂内又是歌舞升平。阵阵玲珑曲摇的人眼前晃晃,舞女姿态翩翩,腰肢极软,抖袖之间繁华纷扬。
众人却无甚赏乐的心思,暗自揣摩今儿的巨变,碍于燕帝在此不得不强作出开心的模样。
燕帝倒也分明底下人在想甚么,忽笑道,“大喜的日子闹出这些当真不愉,不知在座诸位可有喜事能说与朕听听?”
臣子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准燕帝要的是何喜事。
“陛下,老臣家中得长孙女,不知算不得喜事?”苏大人腆着脸上前,灰白的胡须颤一颤。
燕帝抚掌大笑,“确实喜事一桩,赏。”
有此先例,底下人稍松口气,纷纷挑着好消息说道。
燕帝听了半晌,余光瞥见角落的宋锦安,沉吟,“趁此机会,朕还想赏一人。宋五,你设计火器有功,区区一道口谕显得朕小气。如此,朕便封你为同判军器监事。”
人群中的周怀明脸色大变,不解宋锦安何时将图纸先一步递上去,加之杜贵妃倒台,极度的不安叫他直接抖成筛糠。
乍听宋五二字,不少人茫然望去,想不起朝中何时出了这样一位人物。
宋锦安迎着众人视线,半分不躲,落落大方上前。
深色菊花毯上,少女跪的姿态从容,耳垂下的琉璃坠子漂亮又夺目。她细眉似水,杏眼如泉,明艳大方好颜色。
燕帝饶有兴趣看着宋锦安领赏的模样,忽忆起前阵子从后妃那听得的消息,谢砚书同晏霁川都对她有意。
“朕——”一个朕字还未吐出,底下晏霁川猛然离席,直直跪在宋锦安身侧。
燕帝带点家中长辈的模样打趣,“你要讨赏也该等朕先赏完宋五。”
“微臣所求之赏同宋五有关。”
于底下人窃窃私语之时,晏霁川一字一句,“微臣想请陛下赐婚。微臣愿待宋五一心一意,绝无二意,日后分家而居不叫她侍奉公婆周旋妯娌,不允所出一事予她枷锁。微臣今儿所言终身不违,如有半句假话甘受陛下降罪。
一朝为夫妻,终身扶妻志,他日若好散,仍为妻后路。”
语惊四座。
晏夫人一口气堵在胸口,梗着面发白。
众人错愕晏家家大业大,竟真会娶个毫无根基的宋五。转念一想宋五高升,双方联手难不成欲在军营牢牢占据一席之地?
宋锦安佁然不动,任由众人好奇的目光不住打探。
燕帝不留痕迹看眼不知何时空出的谢砚书之位,复将二人神情尽收眼底,长叹,“郎情妾意,的确喜事一桩。”
门外陈大人笑嘻嘻摸着胡须,感慨句年轻人就是好,正等着燕帝赐婚成全,兀觉身侧寒气逼人,忙扭头去看,只见素清冷的谢砚书眼角红的吓人。
陈大人莫名觉骇人,不住拉开些距离,“是不是方才审问杜贵妃时漏了何?”
此处动静未引得燕帝侧目,台上人接着道,“那朕便赐晏霁川同宋五择日完婚。”
“多谢陛下。”两人齐齐谢恩。
唰得声,外头谢砚书不待小太监搜身,面无表情走进空荡的大堂。引得众人不解缘何谢大人又贸然出现。
静的可怕的堂内,谢砚书提步,慢慢走向宋锦安,他一步一响,腰间玉坠子叮铃晃动。
众目睽睽下,他掀袍跪下,重重的叩击响的人心不住发颤。
“微臣也有所求。”
“谢砚书,朕已经开口,难不成你想叫朕收回旨意?”燕帝微后仰,独属于帝王的威压尽出。
谢砚书双手作揖,字字似玉碎昆山曲,“自然不会。只是前有高阳长公主开一女二夫之先河,今儿微臣斗胆请陛下允我同晏霁川共侍一妻。”